十二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02-02 09:29:38

十二

阿二不愿意与刑犯关在一起,全他妈下三滥,瞧人家那边多文静,什么政犯不政犯的,在自己眼里就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脑子管用,话也会说,阿二曾经在大世界听过他们做文明演讲,提一个简单而呆傻的问题“行人靠右走还是靠左走”,硬是不打隔愣地吹了三天不重样,那是阿二带学生扒听客的钱包时捎带着刮进耳朵一句两句的,那三天收入颇丰,印象深刻。所以当他被狱卒搡进政犯的监房时,一脸的谦恭,甚至还清嗓子似的咳出一声细细的“嗨,你好”,可所有人都弹出怀疑的眼神,当他是细作、是探子,避得远远的。阿二尽可能详细地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越解释越像演戏,嘴不够手来凑,他操起半截筷子,悄悄地说,我能帮助你们捅开镣铐呢。哪知人家当即就放开喉咙唤狱卒,招来一阵篾竹板子拷肉。喫饭睏觉,阿二屁股疼得不敢沾床,米汤水照照,自己看自己都像在唱苦肉计似的,不由地感到鼻子有点酸。

蒋总裁下野,李总统代政,释放政犯。狱卒喊名字放人,阿二竖起耳朵听,生怕错过,抻长脖子瞅狱卒手中的纸片,问,你咋就读漏了呢,我也是政犯呢!狱卒抬头看看阿二乐着说,开啥玩笑,你有啥能耐当政犯,窃贼!刑犯嗄!阿二蹶倒。

时局如此也就没了顾忌,终于有人与阿二说话了。阿二满怀委屈地告诉人家,自己如何如何的不幸,箱子怎会是空的,又是谁告的密,自己怎又成了政犯等等?对方侧着头听得仔细,阿二挺高兴一口气全说完,那人伸长臂膀抓了几把空气,驱散因阿二凑得太近、、说话太多而散发出的馊酸味,问,就这破烂事,想出来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样呢!看阿二是干贼活的,就扯起贼的祖师爷:盗跖时迁锦毛鼠娄阿鼠,由古及今,净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闲话。阿二烦他,认为文化人得话痨病也不拣个时间。

审官净是坏种,可监狱是个好地方,能让人集中全部注意力研究某一个小课题。阿二像个入定的老和尚,想想人家文化人讲的也在理:想出来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样呢!可吃官司整天坐在膻烘烘的狱舍里,闲也是闲着,总不能喫了睏睏了喫,天天枯坐,他就把这件稀奇古怪的事当作智力游戏,譬如解“九连环”,走“华容道”,开“鲁班锁”,假设再假设,否定之否定,像个探讨终结问题的哲学家,好几次燧火灵光,几乎就要接近事情的真相了,一迟疑又擦边而过,再从头捋:从那天福州路会乐里门口捋起,想想谁都有嫌疑,看看哪个都不像,步步陷阱,环环圈套,终于在某个清晨他参悟了:将军,就是将军设的局嗄!也不冤枉薄呢长衫,他一定是帮着摆局的角色,可挺进、和平究竟是哪个将军呢?都有可能。

术业有专攻。在圈子内他自然身手不凡,但处理圈子以外的事,以他的职业见识和思维模式就显得相当鄙钝,不可能完全揭开事情的谜底。阿二喫官司喫出幽默感了,不恼不恨,照旧咯咯咯地乐不可支,乐点在于:自己老是设局让别人钻,这回却钻进别人设的局里;在这个局里我阿二是个关键人物,绕来绕去说穿了就是不让我出去,一出去就必穿帮。他大笑,真正能算计我阿二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只要九十九只保险箱的财宝还在和平将军或者抗日将军手中,就还有机会。

可身陷囹圄,空有一身好武艺又有何用!阿二苦叹。

否极泰来,不知何故狱舍突然暴满,刑犯统统出狱,给政犯腾位子。当狱卒叱喝阿二即刻从他眼前消失时,阿二嚷嚷,说的是我?我可是政犯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耍赖,等人邀请等人拖。狱卒冷冷地说,爱走不走,请自便吧。过一夜,阿二灰溜溜夹着铺盖卷独自一人迈出狱舍,途经办公区域竟觍着脸挨个地与狱卒说再见,没人愿和他拉手,他追着上去找手握,热情洋溢。

又是碰巧了,在排队等候出狱门时阿二发现了几张熟面孔,薄呢长衫等同案犯都挤在队伍里,包括那个公用女人。薄呢长衫新换了件花旗呢中山装,乍一看不敢认,阿二大人不记小人过,招呼道,出来啦,打算上哪?人家做了个颠锅溜勺的动作,说,去将军府当厨子。

一句话憋了几年,实在熬不住,阿二问道,兄弟嗄,将军设的局你知道不?

怎讲?

如果你知道,我认栽;如果你不不知道,我认栽不认输呐!

知道不知道?两可了!我还一肚皮怨呢。

喇叭哔哔,竟然是挺进将军亲自开车接他走,撇下那女人不要。

尽管这样,大墙外春风杨柳,烟雨菜花,阿二心情还是不错,朝着颓败的龙华古塔挥挥手,沿煤屑路北走。他张望着哪儿有黄包车或三轮车,不由得回忆起上回印度人瞎献殷勤,硬邀他上出租车的事,闪过一个念头,那雷诺车的车夫也是和他们一伙的,怪不得神态侮慢,因为当时市民要汽车都打电话进车行,没有扬招这一说,正想着,一扭头,嘿!一辆雷诺出租滑到他身边,郊外野地,别无选择,上车。上车才发觉是学生驾的车。

日子过昏了,现在阿是民国三十八年?

是咯,师爷回虹镇老街?

不,去挺进将军府的隔壁弄堂!

改了。

改了?

改回和平将军的府邸了。

和平将军?那就更得去会会。

师爷,学生有一事百思不解?

嗬,学会扭扭捏捏了,有闲话直说。

你到底在和哪位将军合唱双簧呢?要不,你一人独吞了。

呸!天地良心嗄,当初真该把你也咬进去。

引擎打响,阿二解开铺盖卷,抖搂抖搂,摊开一套狱卒的警服,两颗星,二级警长的呢,一双黑漆面的老K皮鞋,意大利小牛皮,八成新的呢。都是刚才在监狱办公室道别时捎带着拿的。

                 

                                                                                                                            完稿于2016年1月15日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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