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勋走后,秀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她的心老在想着芙蕖馆,老在回味着张士勋的那几句话,特别是那句‘没看见就好’!为什么没看见就好呢?她绞尽脑汁,把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总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为什么没看见就好?莫不是这女子有什么怪异之处?秀莪回想起在门缝中窥见她的情形,她好像老是静静地坐着,莫非她是一个瘸子?她知道海蓝表哥这人的自尊心极大,也许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娶了一个瘸子女人?但是这怎么说得通呢,难道就因为他的那点自尊心,就会让一个女人永远不见天日吗?这似乎不合情理!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更奇怪的是张士勋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就是不肯对她透露一个字,瞧他那种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知道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既然睡不着,秀莪索性起了床。她走到那扇可以看见芙蕖馆的窗前,往那里远眺。只不过今夜那里没有灯光,黑乎乎的隐没在一片深重的夜色之中,根本就看不真切。
秀莪不死心地拼命睁大了眼睛,她的目光穿过了无边的黑暗,锁定在那个熟悉的地方,她盼望那里的灯光亮起,她盼望那个女人的剪影能够出现在窗上。但是,她等来的却只有失望,那里依旧沉睡在夜梦里。
小霞还没回来,张士勋也一去不返,整个文家庄寂静得可怕,秀莪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和恐慌,她仿佛觉得自己被所有的人遗弃了,现在她又病又饿,却没有一个人来关心她,想到这里,她竟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她记得自己懂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委屈地哭过了!就连那次失恋她都没有这么哭过!
哭过之后,她觉得心里头好过了一些,这时,她的脑子里又开始想到那个芙蕖馆里的女人,接着,她也想到了翠玉,她觉得她们三个女人此时都被人遗忘了,她对她们继而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忽然心血来潮,决定要去看看她们。
虽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夜里往往还是会有些儿凉意。
秀莪开门走到外面,被一阵冷风迎面一吹,竟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她才想起自己尚在病中,身子骨还很虚弱,再说这一天里又几乎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两只脚难免就有些儿发软发飘。按理,她应该回转去躺下来继续休息才对,而她呢,却只是折回屋去多加了一件衣服而已。
月一点也不明亮,夜色因而显得更深更浓了,周遭的一切都掩映在黑暗里,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树叶在风中呢喃,偶尔会传来一两声什么动物发出的响动。此时秀莪手执一盏油灯,借着玻璃灯罩中的那点昏黄摇曳不定的光亮,就像是被谁驱使着,脚不由自主地便往那个心中早就向往着的地方——芙蕖馆走去,在这静谧得可怕的园子里,她的心里竟然没有半点儿恐惧感,有的只是激动和兴奋,她马上就可以看见她了,她终于可以亲自去揭开这个谜底了!她的心情是那样的迫切,所以她走得很快,她要赶在表哥回来之前去到那里,因为她知道表哥一回来,自己就没有机会了。
从紫竹苑到芙蕖馆这条路是秀莪自小就走惯了的,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够轻易地走到那里。不消一会,她就来到了那里。按照礼貌习惯,她轻轻地扣响了门上的铜环,不想“嘎”的一声,门被她的手拍开了。这门竟然里外都没有上锁!秀莪的心里顿时起了一团疑云,这门外面没有上锁,她还能够理解,这或许是海蓝表哥走时太匆忙,没来得及锁,但是这里面没上锁又作何解释呢?哪有一个女子夜里睡觉不锁门的道理,这也显得太不可思议了些!
里面怎么悄无声息,仿佛没有人在的样子。秀莪料想屋里的人已经睡了,她本欲转身离去,但是又有些儿心不甘,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机会,要是错过了,等到海蓝表哥回来,要想再来这里一探究竟就没有可能了。这么一想,她的脚便已经跨进了门槛。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生怕弄出响动惊醒了梦中人。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凉飕飕的沁人心脾,又让人心情愉悦,似饮了醇酒一般飘飘欲仙,秀莪的心里挺喜欢这种感觉,此一刻,这间小小的船屋就像是天堂,是如此的祥和宁静舒适。
她手中的那盏昏黄的油灯只照亮了她周围一小块的地方,她轻手轻脚摸摸索索径直走向了那张窥视过的床,但是那儿却没有睡着她预期着的人儿,她的心里就是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她人呢?”秀莪扭过头举高灯,用眼环视整个屋子,她即刻就看见了她,她正独自端坐在距离床铺不远的一张梳妆台前面。秀莪不禁有些儿诧异,她对这个女子的怪异行为感到很不可理解,夜已深了,她不上床睡也就罢了,干嘛在黑暗中独自闷坐于梳妆台前呢?如果是为了要取悦回来的丈夫,在检查自己的妆容,那为什么又不点灯呢?
秀莪生怕惊吓了她,忙轻声轻气地唤了声:“表嫂!”
那人没有反应。
秀莪猜她定是想事儿出了神,所以,她依旧轻声唤着,一面就走了过去。秀莪从镜中看见了她的影像,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是她依旧感到有几分面熟,有几分像是青莲的样子,但是她又不敢确定,一来青莲已经死了,二来面前的这个女人实在是瘦了些,少了青莲那种青春娇媚的韵致。秀莪的心里不免有些儿感叹,她想这一定是表哥为了寄托对青莲的哀思,才特为寻了这么一个和青莲有几分相像的人来聊以自慰。她的心里不由得便对面前的这个小女人产生出了几许同情,因为说到底,她只是人家的替身,就和她自己在张士勋的眼里也不过是她母亲的替身一样。
秀莪走到梳妆台的侧面,这样几乎就同她面对面了。秀莪将油灯放在梳妆台上,她面带甜美的微笑,亲切地招呼道:“表嫂,这么晚还不休息呀!”
那人还是没有反应,她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镜子的深处,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却又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忆起了某一件愉悦的密事。秀莪的心里就是一惊,猜她不是个聋子就定是个瞎子,抑或两者兼是。秀莪的心里越加替她惋惜难过,她的心里一面也替自己的表哥难过,“没想到表哥已经病态到了这种地步,就为了表达对青莲的爱恋,竟然找了这么一个又聋又瞎的可怜女人藏在这里,难道就为着她长得和青莲有几分相似,就可以不管不顾人家的思想感受了吗?她毕竟是另一个女人,是有其独有的自尊的,海蓝表哥怎么可以这样自私,这样无情!他这样的行径实在太令人不齿了!”
秀莪见这女子对事物的感知如此迟钝,索性便丢开了礼节,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来。她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人奇瘦,几乎就是皮包骨头,肤色惨白,脸颊上抹着胭脂,唇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陷在大大的眼眶中,显得空洞迷茫;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梳得纹丝不乱,头上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只在脑后绾着一个大大的发髻;她的身上竟然穿着那种式样和颜色的衣服,秀莪对它们再熟悉不过了,她才刚刚在青莲的画像中仔仔细细地描画过它们,没想到她竟然也喜欢这样的装束,秀莪不知道这是出于她的主观意识,还是单纯只为了取悦她的海蓝表哥?
秀莪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青莲,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青莲她早已经死了呀!
“为什么她老是泥雕木塑一动不动的呢?”秀莪心里不觉间起了异样的感觉,“莫非……”
想到这儿,她的脚越加的发软,心脏在胸腔里更是打鼓似的跳得厉害,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气都变得不顺畅了。她本欲回身就跑,但脚却好像是被黏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她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她对自己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的海蓝表哥再怎么荒唐,也绝对不可能那么做。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就会往那方面想呢,面前的这女人明明面目姣好,虽然极瘦,但是却还没有死相。为了彻底打消顾虑,她鼓足勇气决定最后再尝试一下,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轻推了那个女人一下,在她手指那点力的作用下,那个女人竟直直地往一边倒了下去,地板随着就是“咚”的一声闷响,秀莪“哎呀!”的叫了一声,本能地奔过去想要为自己的冒失做一些补救,但是当她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所持有的姿势时,她惊得目瞪口呆了!
摔在地上的那个人,既不叫痛,也不挣扎着爬起来,她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坐姿,只不过现在是歪躺在地上罢了。
秀莪猛地回过神来,拔腿就往门外跑。她心惊胆战惊慌失措,就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着的小兽那样没命的跑,到处都是黑暗,到处都是危险,她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感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她感到那个女人跳着追撵上来了,她仿佛感觉到她那骨质般硬邦邦冷冰冰的手已经向她伸了过来,越伸越长,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卡住她的喉咙了。
紫竹苑怎么那么远?为什么跑来跑还没有跑到那里?秀莪的心里又急又纳闷,跟着她就气馁起来,就是跑到那里又有什么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能够向谁去寻求庇护?!整个文家庄此时都沉浸在一派死寂里面,就像一个大大的坟场,又像一张随时要吞噩她的巨口。“难道真的已经无路可逃了吗?不!一定要逃出去!可是,应该往哪里逃到呢?”她一面跑,一面苦苦思索着,“对了,应该逃到他那里去!他一定会保护我!”想到这,她顿时有的希望,脚下也有了一些力气,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她不往紫竹苑去了,而是朝着大门的方向跑。
她只顾着跑,没成想一头撞在了迎面急匆匆走过来的一个人身上,那人吃惊地往后退了两步,而秀莪却吓得尖叫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