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过后两天,秀莪决定到镇子上去走走。
吃过早饭,她就独自出了文家庄,打文家桥穿过去,就来到了东翠湖镇上。这天正逢赶集,镇上来了许多四野八乡的赶集人,这个小镇因而一改往日的寂静冷清,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秀莪对那些市井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统统充耳不闻,对那些形形色色的时鲜货物也没有半点儿兴趣,更不愿踏足任何一家商铺,她穿街走巷,步履匆匆是有其目的地的。
凭着残存的那点记忆,秀莪还是很快在东湖大街上找到了那家宝德钱庄。她立在店门口,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下门楣上悬挂着的金字招牌,待确定这儿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之后,她方才迈步跨过高高的门坎来到店堂里。这家店店面很宽敞亮堂,有一溜高大长阔的柜台。
看见秀莪进来后,柜台后面的一个年轻的白胖伙计赶紧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招呼道:“小姐,您是要存钱,还是取钱呢?”
秀莪立着看了看他,才慢腾腾地说道:“我找你们掌柜娘,你去告诉她表小姐来了。”
“那请表小姐先在店堂里小坐一会,待小的替您回禀一声去。”然后,他伸头朝里间喊了声,“小六子,你快出来看店!”
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小少年应声急猴猴地跑了出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他一面瞪着两只眼睛使劲地嚼着咽着,一面拿袖子去抹嘴巴。
那个白胖伙计瞧见了,马上虎起个脸,一巴掌将他的手打了下去,并教训道:“你长脑子没有!告诉你多少遍了,袖子不是抹布,你咋就记不住呢!干我们这行的,首先就是要穿着干净得体,这样才能够给顾客留下好印象。像你这样老是邋里邋遢的,是会遭人嫌的,知道不?我讲你,你不要不高兴,作为你的师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省得让师傅他老人家操心,知道不?”
小伙计揪着自己的袖子低头应承着,那个白胖大伙计这才快速地朝里间去了。
秀莪耐心地等待着,她不时看那个小伙计一眼,她觉得这少年不适合吃这行饭,因为吃这行饭的人必须得机灵,必须得学会察言观色,必须要能说会道,但是从这个少年的情形来看,这些个要素他全都缺乏,而因,她倒颇感有些奇怪,凭这少年的资质,宝德钱庄的朱掌柜又怎么看得上眼呢?!
不多一会,打里面传出了一个甜腻腻的声音,道:“稀客稀客,真是稀客!”门帘跟着被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个俏丽的少妇,她疾步来到秀莪面前,一面道万福,一面笑道,“难怪这两天喜鹊老在窗前叫喳喳,原来是表小姐您来了!”
“玉兰,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秀莪亲热地拉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
“托表小姐的福,还过得去。”玉兰的一双美目在秀莪的身上溜了一转,她在观察秀莪这些年的变化。
“一点小意思,请笑纳。”秀莪将礼品递过去。
“呦,怎么还带礼物呢,这不是要折杀我了吗!”玉兰客气道。
“也没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小玩意儿,哄你家小宝宝玩儿的。”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表小姐。”
“几年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漂亮了!”秀莪由衷地夸赞道。
“哪里呀,我都是当妈的人了,老啰!倒是表小姐您才是越长越标致了呢!”玉兰客气道,这其实也是她的心里话,她发现秀莪的确长得很漂亮,秀莪的美与她的不同,到底有些什么不同,她又说不上来,总之,她觉得秀莪的那种美是不可比拟的,她认为这肯定同秀莪的出身和读过书懂得的东西多有关系。
“我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真贫嘴!”秀莪笑骂道。
“表小姐,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还是到楼上去说吧。”玉兰拉着秀莪就走。
她们来到后院,穿过天井,爬楼梯到了骑楼上,玉兰将秀莪带入她的闺房。安排秀莪坐下之后,她走到走廊上,倚在栏杆上往下高声唤道:“小青。”
“哎,来了来了,”远远的一个稚嫩的女声回应道,“太太,您有什么吩咐?”说这句话的时候,说话的人应该已经到了楼下,她的声音十分清脆甜润。
“你去把我们爷才买的那套青瓷茶具拿出来,仔细用开水泡洗干净了,再冲一壶碧螺春端上来。小心些儿。”
“哎,我知道了。”
秀莪乘这时间,放眼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屋子里堆放了许多的箱笼细软,满目皆是红红绿绿和金银闪亮的色彩,一股子热闹的世俗味,秀莪心中暗道:“这大概就是暴发户的张狂。”
玉兰等那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送上茶来之后,她才坐定下来陪秀莪说话。
“怎么没见着你们当家的呢?”秀儿随意问道。
“我们那位呀,可忙了,三天两头不在家,放出去的利钱要他亲自去收回来,交给别人他不放心,他说既然老爷这么信任他,他就更有责任替老爷管好每一文钱了。”玉兰一本正经地说道。
秀莪才不信她的话呢,瞧这满屋子的物件,就晓得这朱掌柜定不是什么好鸟,如今碰到海蓝表哥又是这样的不管事情,他不乘机大捞一把才叫怪呢!玉兰这做妻子的,自然是跟着大沾其光,很享了几年清福了,难怪支使起婢女来,俨然已是一副少奶奶的派头了,只不过她的架子端得太过了些看着难免有些儿扎眼。
“我表哥这几年也不管事了,还真难为你们当家的替他悉心照管着钱庄的生意。”秀莪客套道。
“您是不知道,老爷这几年真的是变完了,几乎已经变成是另外的一个人了。自打大太太走了以后,他就不再管什么事情了,整天就晓得吸鸦片,不是我咒他,看那情形,他只怕是难好了。”玉兰皱着眉撇着嘴说道。
玉兰说得这样直白,完全没有顾及到秀莪的感受。秀莪并没有生玉兰的气,相反,她倒是在生她表哥的气,她恨他不自重。
“他那样疼自己的儿子,照理也该收敛些,奇怪,他竟没有,这不是很反常吗?!”秀莪发出了她的疑问和感叹,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今天她不仅仅是来和玉兰叙旧的,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向玉兰打听了解一些文家庄起变故的实质原由。
“我们老爷疼儿子还真是非同寻常呢!我看这世上没几个当爹的宠孩子会宠到那个份上,简直是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嘴里怕炀了,真可说是事事小心,处处留神啊!我们老爷之所以会这样,还不是为着大太太,也难怪,飞少爷可是我们大太太留在这世上惟一的一点骨血了,在我们老爷的眼里心里自然是显得特别金贵了。”玉兰的话有些答非所问,压根儿就没能替秀莪解惑。
“你出嫁是在青莲死了之后吧?”秀莪赶紧转移话题。
“是在大太太故世三年之后我才出嫁的。”
“那你应该对青莲身前身后的一些情况比较了解吧?”秀莪满怀期望地问道。
“那也不一定,还要看具体都是些什么事情。”
“我真有些弄不懂,青莲好端端的怎么就一下子死了呢,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听我妈说她是病死的,但是看我妈那个讳莫如深的样子,我总有些儿怀疑。”
“说是病死的其实也对,可是这病却是叫她们害出来的。您也晓得,我们老太太原本就不喜欢大太太,何况那个二太太又是个醋坛子,成天价在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数落大太太的不是,您想想,就算没有二太太的掺合,大太太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再加上有她在一旁煽风点火,这老太太还不更加讨厌大太太呀!”玉兰有些气愤地说道。
“听说后来是由你去侍候青莲的。”
“二太太的丫头都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大太太自己没有丫头,老太太拨了一个傻丫头给她,也不想想,这傻丫头能干什么!差不多的事情,还不得是大太太自己动手。大太太也不响,只管自己闷头做,老爷可看不下去了,定规要为大太太找一个能干点儿的,这才选了我过去。其实,侍候大太太一点也不难,她这人自小是做惯了的,不习惯支使别人,所以,我得特别勤快点,得抢在她之前把事情做了,不然倒变成是她在侍候我了,这哪行,说到底,她还是主子,她虽然不介意,但是我不能没有规矩。我们大太太人是最最和气的了,与她主仆一场,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只可惜我们相处的时日太短暂了,连两年都不满。大太太是生下飞少爷不久过世的,那孩子失去了这样好的一个娘亲,也真是怪可怜的!”玉兰感叹道。
“他有什么可怜的,成天霸王似的,倒是丽莺那孩子才叫可怜,有娘也赛过没娘一样。”
“这也是报应,只可惜报到了莺小姐的身上,这也是她命中该得,命里注定了她是来替她娘亲还债的。”
“她娘不好,但是丽莺这孩子却挺好的,很招人爱怜。”
“也真是苦了那孩子了,老爷把失去大太太的恨除了发在二太太的身上以外,就都发在了莺小姐的身上。那二太太想必您也见过了吧,也不晓得她究竟是生了什么怪病,整天除了吃就是睡,好端端的一个人弄成个猪婆样儿了,她那屋子简直没几个人敢进去,也亏得那孩子整天同她吃住在一起,长此以往,只怕那孩子也要成猪孩了!我们老爷也真是的,记恨二太太也就罢了,何必同一个小孩子去计较,何况那还是他的亲骨肉呢。我们大太太那样和善,她要是知道因为她的缘故,害得无辜的莺小姐吃了这么多的苦头的话,只怕她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了。”
“青莲究竟是如何死的呢?听说她死的时候,我表哥恰巧不在她身边。”
“大太太的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也是老太太不喜欢她的一个原因,老太太认为一个年轻轻的小媳妇成天病怏怏的,如何替文家传种接代,有了这个理由,她定规要我们老爷将翠玉表小姐娶进来,您想必也知道,这翠玉表小姐本来就和我们老爷有婚约的,老太太早给他们定下了娃娃亲,我们老爷是自作主张悔了这门亲,娶了青莲大太太进门的,您想想,这老太太的心里怎会不气,怎会不恨这大太太!老太太觉得这事很对不住她娘家的哥哥,因此成天逼迫老爷再娶亲。老爷自是不肯,他担心翠玉表小姐进门之后,大太太更没有好日子过。老太太又去逼大太太,说她整天狐媚着男人,却不下蛋,她限大太太必须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头怀上孩子,不然就得帮着劝动老爷再娶。我们大太太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老太太怎么说她就怎么去做,绝对不说半个不字。翠玉表小姐没进门那会儿,使劲哄着我们大太太,成天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着实亲热,她每次来文家庄,几乎都过来陪我们大太太说话聊天,拿什么好东西来孝敬老太太时,也必定给我们大太太拿来同样的一份,哄得大太太把她当了贴心人,本来大太太每次面对翠玉表小姐的时候,就总觉得有些理亏,因为是她抢走了本应该属于翠玉表小姐的男人,如今翠玉表小姐非但不怪她怨她,相反还待她这样好,因此,我们大太太是真恨不得掏心挖肺出来回报她了。老太太既然一定要老爷将翠玉表小姐娶进来,她倒觉得这是桩好事,既可以补救对翠玉表小姐的亏欠,又可以同翠玉表小姐朝夕为伴,两姊妹同心协力侍候好老爷。最后我们老爷之所以会将翠玉表小姐娶进门,完全是因为听从了大太太的劝。可是谁晓得,这翠玉表小姐一登堂入室,人就整个地变了,从此再不将大太太放在眼里,她成天争风吃醋,成天想要独霸着老爷,她的那个心里就老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够将大太太除去。”
“还真看不出她是这样的一个人!”秀儿不禁感慨道。
“说到底,也难怪她会那样,要不是老爷多事悔亲另娶,不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这也不能怪海蓝表哥,要怪就怪当初不应该定什么娃娃亲!青莲是海蓝表哥自己相中的,自然恩爱些。翠玉虽然同表哥青梅竹马,但是他俩的感情一直就不怎么好,就是勉强结合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现在就是一个明证。”
“也难说,以前的人不都是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吗,后来要好的也多的是,这都是缘分。”
“像你同朱掌柜,倒是挺幸福的一对!”
玉兰笑了,她似乎对自己的婚姻感到很满意,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笑。
“表小姐,您也该有婆家了吧?”
秀莪闻听此言,顿时沉默了,玉兰的话正击在她的痛处。
玉兰是个聪明人,一看这情景心上便明白了几分,她忙说道:“像表小姐你们这样的新式文化人,肯定是要讲究自由恋爱了,要是再按老法办事定规不称心的。凭表小姐这样标致的样貌人品,只怕要被那些热烈的追求者追得烦死了,要是换了我呀,还是交由父母去操这个心算了,省得自己挑来挑去挑花了眼。”
秀莪此时倒觉得玉兰这番话很有些道理,她的情况正是如此,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结果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称心些的,哪知又被别人给抢了去,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只怕真要做老姑娘了。
“我的事还早呢,现在不谈,等缘分到了的时候再说吧。说真的,老式婚姻也有它好的一面,反正也没有挑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坏都是他,只好收敛些,规规矩矩做小媳妇,结了婚再恋爱,倒也省心。”秀莪随口说道。
“表小姐现在是这么说,要是当真要这样做了,只怕你又不肯了。老式婚姻就像赌博,遇上好的是你的造化福气,遇上不好的你可就要吃苦受累一辈子了,相比之下,倒还是新式恋爱要好些。”
“好什么呀!虽然是自己要好认识的,但是人的心是会变的,你能保证一辈子好呀,总归难!说来说去,好的婚姻着实难得,我看这世上也没有几对!”
“谁说的,您瞧瞧我们老爷和大太太不就是一对!”
秀莪有些哑口无言了,因为她的海蓝表哥和青莲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对,海蓝表哥爱青莲那样深,爱青莲那样痴,他们的爱情真可谓是至死不渝。秀莪的心里着实羡慕青莲,虽然青莲的寿命不长,但是能够被人如此热爱过,也不枉此生了。秀莪转念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觉黯然神伤。
“我们大太太这人真好,难怪老爷要这样疼她爱她了,就是我们这些下人也没有不喜欢她的,她性情温和,从不摆架子,对待任何人都那样好,真不明白我们老太太干嘛就不喜欢她,老太太对她就像前世有仇似的,总是处处责难她。明明自己有几个丫头服侍了,还非要大太太也去。她自个儿吃斋念佛起得早,也一定要大太太去陪着,如果哪天大太太不留神晚到点,她便骂大太太赖床狐媚男人,弄得大太太很难为情,很下不来台,为了不再被骂,大太太每天只好早早儿地起床,赶在老太太之前就在佛堂候着。老爷开头不肯,要找老太太去理论,大太太便苦苦相求,要老爷别让她作难人,老太太从来都是只骂媳妇不骂儿子的,要是老爷去替她说情,结果只会把帐又算在她的头上,说她把老爷教坏了。您说,我们大太太这日子该多么难过!反正是左右为难,一面要做孝顺媳妇,一面又要做贤妻,幸好老爷疼她护着她,不然那日子更没法过了。等到老爷将二太太娶了进来,我们大太太又要设法同她和睦相处,这二太太为人又极刁怪,只要老爷不在家,她就兴风作浪挑事端。还常装病说是大太太咒的,有一天,她叫人把写了她名头和生辰八字的扎针布娃娃偷偷塞到她的褥子下面,然后栽赃说是大太太要害她,结果气得老太太叫人将大太太着实责打了一顿,然后又要将大太太撵出家门,要不是老爷这时刚好赶回来,一身伤痛的大太太早就流落街头生死未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当时大太太真被撵走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说不定她吉人天相,倒可以躲过后来的生死劫难了。大太太后来的死,就极有可能是被二太太谋害的。”
“天啦,这怎么会?”秀莪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怎么不会!大太太死的时候虽然没有七窍流血,但是她却有可能是被一点点毒死的,她临死前,便现出了中毒的症状,手和脚的指甲都发了黑,牙龈也是黑的,后来,我们听说老爷找到了那个卖砒霜给二太太的药铺,查实了此事,回到家里之后,他就将二太太关了起来,就是老太太求情也没有用,说实话,老太太对二太太也是寒了心,实在想不到她会心狠手辣害人性命,虽然老太太不喜欢青莲,巴不得将她撵出家门,但是要下毒害人性命却是不敢的。说转来,老太太对二太太还是惦念偏袒着的,过了些时日后,她又去求老爷,要他看在莺小姐的面上饶了她的亲娘,这倒好,二太太不但没被放出来,相反连莺小姐也一并被关了起来,老太太一看儿子突然变得如此凶蛮不讲理,真是既吓又气,这个时候她也只能够骂骂儿子不孝,整天哭天抹泪说自己命苦了。就这样,老太太连急带气,没多久也就一病归西了。”
“真有这样的事?”秀莪依旧有些不信。
“不然老爷怎么会这样恨二太太!就是舅老爷家想接回二太太去,他也不肯放,他就是要关着她。”
“翠玉真有这样狠?”
“是呀,我们都猜想不到啊。”
“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还记得以前她到庄上来做客的时候吗?那时看见一只鸟死了,她便拿去将它埋在花园里,一边还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哎,谁能想到像她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后来竟会去害人呢!”秀莪摇头叹息道。
“谁说不是呢,”玉兰也跟着摇头,“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胆子最小,表小姐您又最淘气,总想法子捉弄她,不是往她的身上放蚂蚁,就是放蚯蚓,弄得她老是提心吊胆,都不肯让您再挨近她了。”
“呵呵,那个时候挺有趣的。”秀莪说道。
“是呀。”
她俩相视而笑,回忆仿佛又将她们带回到了儿时,那个时候多么无忧无虑,多么快活呀!
“哎,想不到后来变化这样的大,人长大变了样子不说,就连心也跟着变了。”秀莪嗟叹道。
“是呀,二太太是变完了。刚开始被关起来那会儿,她成天耍泼哭闹,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瘦成了白骨精,但是到后来,她不知道那根神经搭错了,竟然胃口大开,整日吃喝个不停,这人也跟着日长夜长,最终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也不晓得她现如今是不是更肥了。老爷对她是不闻不问的,我爹倒是请了不少大夫来给她瞧病,但是也看不出个究竟,开出的药她又死活不肯吃,总疑心别人要药死她,这也许就是因为她害人感到心虚了吧,她是怕遭到报应!”
“海蓝表哥也真是的,到底和她夫妻一场,也不该对她太绝情了。”
“老爷是太恨她了。”
“唉,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真作孽!看来这个家是完了。”秀莪感伤地叹息道。
“不是还有飞少爷嘛!”
“这孩子不成器,指望不上他。倒是丽莺那孩子很不错,将来要是能招个好女婿,或许这个家还能有些儿起色。”
“只怕老爷不肯,这份家业铁定了是要尽数归飞少爷的,莺小姐只怕到时什么也得不到。”
“这也说不定,就算不能招女婿,嫁女儿总该给点嫁妆吧,不然如何说得过去!你们老爷也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
“什么面子呀,现在的老爷才顾不上这个呢!他整个的心还不尽都在大太太的身上,哪还有闲心管别的事,反正他成天窝在芙蕖馆里难得出来。”
“那丽莺这孩子也就太可怜了!”
“这也是前世欠下的债呀,她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等债还清了,才会守得云开见日月呢。慢慢熬吧,总有出头之日的。”
“什么前世今生的,你还信这些?那些玩意儿还不全都是巫婆神汉弄出来唬人的。”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信了好几千年的东西总归有它的道理。你晓得芙蕖馆为什么没有人敢去吗?就是因为听说那里不干净!”玉兰神秘兮兮地轻声说道,瞧她紧张的那个样子,就像是生怕声音大了点会触犯到什么似的。
秀莪闻听这话倒来了精神,这也是她感兴趣的一个话题。
“真有那事吗?你哥也对我这样说起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秀莪好奇地问道。
“曾经有两个小偷想去偷芙蕖馆里的东西,结果东西没偷成,相反一个掉在池里淹死了,另一个到处说见到了鬼,疯掉了。”
“芙蕖馆里只怕没鬼,倒是有一个被表哥藏娇的女人吧。”接着,秀莪便将自己夜探芙蕖馆的事情说给玉兰听。
听了秀莪所说的怪事,玉兰还在发怔呢,秀莪倒又急着问道:“你说说看,你们老爷是不是有可能又偷偷娶了个女人?”
“我看没有可能,就冲老爷对大太太那个痴情的份上来看就没有可能。”
“可我明明看见你们老爷在同一个女人说话,又将她抱入帐中同床共眠的。”
“这事听着倒有些儿蹊跷了,该不是大太太她回来了吧。”玉兰忍不住玩笑道。
“也说不准,你们能确定青莲真的已经死了吗?不是说她的坟被人盗了吗?听说尸骨无存呢!”
“大太太人肯定是不在了,她死的时候我就在身边侍候着,她死之后,还是我帮她抹身穿寿衣的呢。当时老爷恰巧不在庄上,一切后事全是我爹料理的,老太太不等老爷回来,就将大太太草草埋了了事。等老爷赶回来,面对的只是一座孤坟,任他撕心裂肺地哭号,任他哭得死去活来,也再不能唤回大太太了。谁也想不到就在那天夜里,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晓得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恶贼,竟然挖开了大太太的坟墓,盗走了她的尸身。您说这尸身都没有,这人还能在吗?除非是她变了鬼回来了。”说到这,玉兰的声音又轻了下去。
“太太,小少爷睡醒了,吵奶吃呢。”这时,保姆抱着玉兰的儿子走了来,这是一个才半岁大的婴儿,长得胖胖乎乎的很可爱。
玉兰将孩子接过来抱着,她噘起嘴在他的脸上狠亲了两口。
“你真有福气,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秀莪不无羡慕地说道。
“是表小姐说得好。”玉兰幸福地笑着。
保姆拿张小凳子放到玉兰的左脚脚边,她将左脚踏上去,又把孩子的头枕在自己的左手臂弯上,然后解开衣襟奶孩子,那胖小子鼓动着红苹果似的小脸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母亲香甜的乳汁,玉兰的奶水很充裕,白白的乳汁沿着小宝宝红润润的小嘴流淌了下来,玉兰急忙扯下衣襟上的绢头轻轻为他擦去,在秀莪的眼里,这真是一幅生动的充满温馨的母子图,可惜她的手边没有画具,不然她一定将此情此景写生下来。
“你怎么自己奶孩子呢?你应该雇一个奶妈。”
“我奶水多,孩子不吃白浪费了,多可惜呀,奶水可是很金贵的东西。”
“这我知道,但是听说自己奶孩子会影响身材。”
“我的小姐,那是你们城里人的顾及,我们镇上人哪讲究这些,自己没奶水没法子,有奶水的不给自己的孩子吃,可就是罪过了,再说,孩子吃亲娘的奶才会对亲娘亲嘛,不然,虽是生下了他,也等于是半个妈。这种傻事我可不干。要身材有什么用,这身材再好也不过十来年的光景,岁月不饶人,这人总归是要老的,到时还不是一样的没有好身材。”
秀莪没有想到玉兰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富有哲理的话来,看来自己还真是太小看她了。由此可见,任何深奥的哲理都是来源于简单的生活。她自己由于没有这些个经历,自然还不能感悟到其中的真谛。
玉兰将孩子换了个方向,开始吃另一面的奶。
秀莪看看时候不早了,便向玉兰告辞。玉兰强留她吃午饭,她只不肯,玉兰知道她的脾气,也不便再强求了,她打算要送她出来,也被她止住了。玉兰再三邀请她再来,秀莪也邀她有空到文家庄去坐坐。
秀莪出了宝德钱庄,信步往前走去,她的心里有些儿乱糟糟的,玉兰的一席话虽然让她大致了解了一些青莲的死因,但是,由于那死因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反倒令她越加迷惑难解。她难以想象像翠玉那样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竟会变成为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人,这样天大的转变让她实在难以接受!此时,她依然有些怀疑玉兰的话,她怕玉兰因为念及同青莲主仆一场的情意而存心诋毁翠玉,她害怕这一切都不过是出于玉兰的臆想。
可是,再仔细想想,秀莪又觉得玉兰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自古豪门中妻妾间因妒生恨而发生的悲剧简直不胜枚举。因此,这种事发生在翠玉的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在秀莪的印象里,翠玉向来就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动不动就会使性子哭闹发脾气,这回有人抢了她的男人,她还肯善罢甘休吗?!
秀莪只是不明白她母亲为什么对此事只字不提,她想,要么是她不了解真相,要么就是她觉得家丑不可外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