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莲的画像

作者:史健秋    更新时间:2016-01-13 10:57:22

就在这天晚上,秀莪十分意外地受到邀请,去同她的海蓝表哥共进晚餐。

秀莪特为换上了那件她很喜欢的,但是很少穿着的,非常艳丽的,明黄缎子的绣花旗袍;脚上配了一双白色的元宝口的平跟皮鞋;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黑缎子似的头发正好齐着耳根,刘海略带弧形的盖在额头上;她的眉毛修得很好看,弯弯的就似两道彩虹般架在那两只眼角微微上翘的细长的眼睛上面;她的鼻子长得挺直而细巧,是她五官中最被人称道的地方,拥有了这样一只漂亮的鼻子,她本人也感到十分的自豪,的确,鼻子在一张脸上是最凸显的部位,长得好坏与否,还真关乎着这张脸的美丑呢;她的嘴也长得不错,有棱有角的好似一只鲜嫩嫩的小红菱,只不过嘴唇皮薄了一些,难怪总给人巧舌如簧、伶牙俐齿的刻薄感觉。

其实,秀莪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倒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的身高。前几年的她突然就像雨后的春笋那样天天见长,才做的衣服还没上身呢,就又短了,害得她总是要听见母亲的唠叨,幸好,最近这两年长势才好像慢了下来,不过,已经长成的长手长脚却再也缩不回去了,令她走到那里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不自在感,因此,在人前她都不敢伸直头颈,总要缩手缩脚让自己尽量显得矮小一些,这样一来,她又总给人萎靡不振的不良印象了。

直到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地脱光了衣服,立在穿衣镜的前面,用学艺术的人的那种毒辣的挑剔的审美眼光来审视自己,结果,她发现自己是美的,她挺拔的身材不再是她的缺点,相反倒是她别具一格的优点,镜中的她四肢匀称,纤腰圆臀,胸部也恰到好处的饱满坚挺,她仿佛就是波提切利画笔下的那位伫立在海贝上面正从海中诞生的爱美神阿芙洛蒂忒,秀莪就这样认识到了自己的美,从此后,她再也不用刻意地去掩饰身高了,她总是伸长脖子,挺直腰杆,尽情地展示自己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她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那样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此时的花园真美!淡淡的月影清辉下,繁花吐馨,细柳轻拂,浓荫翠叶沙沙呢喃,夜归莺儿啾啾欢啼,小桥流水,楼阁如画,比起那明晃晃日光下的庭院景色又别是一番韵致。

沐浴在清凉的晚风中,秀莪心情愉悦地往前面的正房大院快步走去,她就像是去赶赴情人的约会那般激动,那般兴奋。

正房为雕梁画栋的五大间,正中的堂屋里,迎面挂着一面乌木大匾,匾上写着三个斗大的錾金大字——种贤堂;匾的下面设了一张紫檀木的大供案,案的正中位置上供着福禄寿三星的瓷像,不过瓷像的前面却没有供果,一只紫铜香炉里也没有焚香,两面的蜡烛台里倒是燃着红烛,不过这显然与祭祀无关,应该只是为了照明,当然,这两点莹烛之光是不足以照亮偌大的客堂的,只是主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幽暗的环境,似乎不想为任何人做改变。

瓷像的边上还有一只精致的带玻璃罩的西洋自鸣钟,不过钟早已不知停了多久了。在钟和瓷像的两边,还放置着一对半米来高的青花大花瓶;案桌上的墙面上张挂着一副松鹤延年的中堂立轴,画的两面悬着一副颜体楷书对联: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子孙个个贤。

一望便知这儿已经少有人来了,难怪空气里都满是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就连那些桌椅上的灰尘,也是现叫人来抹拭的,干活的人似乎很懒惰,只不过敷衍了事地抹去了表面的浮尘而已,那些木器的镂空雕花里经年累月的老尘却依旧纹丝未动。

这儿仍是秀莪记忆中的老样子,只不过那些字画有些儿发黄,边也有些儿卷了,面上也蒙上了一些灰尘罢了。地上那两排十六张的紫檀木交椅现在虽然沉寂在灰暗里,但是却足以让人追忆起这里当年宾朋满座的胜景。

海蓝表哥不在这儿,西面的耳房里似有动静,秀莪皱着眉头往那里走去。

这里原本是她外祖母的屋子,外祖母过世后,她舅母便从含香院搬过来住了,她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了青莲,并且亲眼目睹了舅母不肯接纳她将她赶走的全过程。

一入西房门,酒菜的浓香暖意夹带着霉味及鸦片的异香一股脑儿地向秀莪袭来,令她感到有些儿头晕目眩。等她定下神来,才望见坐在那张桌子上首位子上的表哥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呢,她连忙扯起嘴角做出一张笑脸,故作轻松地走过去。

海蓝抬手指了指左手边的位子,秀莪飘然落座。

“赶紧吃吧,都是你爱吃的。”文海蓝的脸上闪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真的呢,全是我爱吃的!谢谢表哥!”秀莪望着桌上的脆鳝、糟虾、熏鱼、虾油卤鸡、四喜烤麸、清蒸鲥鱼、糖醋排骨、清炒虾仁、红烧狮子头、云腿鸽子汤,心里顿时激动万分,心想,“表哥真是有心人,到现在还记得我喜爱吃的菜肴呢!”

秀莪举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咦,表哥怎么不吃呢?他尽这么看着我干嘛?”不一会,秀莪就发现了异常,她咬着筷子不解地望着表哥。

“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吃吧。”文海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道。

“这算怎么一回事嘛!邀了我一同吃饭的,结果竟成了我一个人独吃了,真是莫名其妙!”秀莪的心里大为不快,她放下筷子,一面用手绢擦着嘴角,一面拿眼睛气愤地瞪着海蓝。

“你吃好了?”文海蓝有些高兴地说道。

“就算吃好了吧。”秀莪赌气地回道。

“那好,现在我有话对你说。”文海蓝停了下来,用他那双深陷在眼眶中,这时正冒着兴奋火花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秀莪,又说道,“我想让你帮个忙!”

“说吧,什么忙?”秀莪失望极了,海蓝表哥的话无疑是向她当头泼来的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对他怀着的希望,她本来还以为他是念及旧情才请她吃饭的呢,谁知却是另有企图!

“我想请你画一张画。”文海蓝的声音带着火一般的热情。

“不用你请,我已经在画了,明天就可以完工。”秀莪的声音和语调冷淡了下来,就放佛是在同陌生人说话一样。

“你错了,我不是指飞儿的那张,而是要请你另外帮我再画一张。”

“哦?!”秀莪不解了。

“只要你肯画,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给你。”文海蓝的声音激动起来了,两只眼睛也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正处于兴奋之中。

“我并不要你的什么代价,不过,却要看你想画什么,如果是我所不能胜任的,我也没法帮你画。”秀莪本欲一口回绝他的,但是终究于心不忍,所以才这样婉转地推拒着。

“你一定可以画的!看了你给飞儿画的那张像,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画的!青莲你是见过的,我要你把她画出来!”海蓝激动得颤抖着身子,他的脸上带着企盼的笑,这种笑很怪异,很可怕,就像是疯子那般的癫狂。

“不行,我办不到!我对青莲的模样已经记不太清了,时间太久远了,她留给我的那点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秀莪马上坚决地推托道。她对表哥的要求很吃惊,他怎么想得起来让她去画那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呢!不行,她办不到!就算可以办到,她也不想画!现在他竟然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她,还指望她给他画那个女人呢,真是想得出来!

文海蓝呆望着她,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屋里顿时沉寂了下来,静得怪异而吓人,秀莪突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必须有力呼吸才能吸动那仿佛停滞了的空气,要不是烛光在轻轻地摇曳着,秀莪还当自己正面对着一幅画呢。

海蓝表哥的脸色多么瘆人呀,半无血色一无表情的脸在摇曳的昏黄的烛光里就像纸片般单薄,看久了会令人生出一种可怕的幻觉,会看见它在一点点淡化,最后消融在背后那片烛光里,只留下半截穿着罗纺长衫、半纱马褂的身子,没一会,这半截身子也不见了,再细看,那该是脸的地方又现出脸来,那半无血色一无表情的脸跟着烛光晃动起来,它的边界越来越模糊,脸越来越大,最后大到填满了整个的屋子。

“求你了!”这张大脸上现出了哀求的表情,“我求你了!求你了!!你就帮帮我吧,你不知道这画对我有多重要!”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但是却异常的清晰迫切,给人钉进心里的感觉。

秀莪吃惊而感伤地望着她的表哥,她的心被他弄得好痛!他怎么可以这样伤害她呢?!他又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他自己呢?!难道就因为那个已经死去多年早已化为一堆枯骨的青莲吗?!他为什么要爱得如此发痴!他为什么就不醒醒呢!他应该认清现实,应该告别那怪异的不切实际的爱了!他干嘛要这样继续去爱一个死了的人呢?这对他有什么益处!他难道就不知道青莲已经死了吗?难道就不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吗?难道就不知道这样沉湎其中是错误的吗?

“天啦,表哥他准是疯了!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只有疯子才会继续去爱着那个早已不存在于现实生活里的死人!他为什么还在做着那个玫瑰色的绮丽白日梦呢?这梦实在太长了,长得他把应该看重的现实生活都丢弃了。现在他应该从这个梦里醒来了,让我来唤醒他吧,让我来帮助他吧。”秀莪心中暗想。

“表哥,画这画对你没有任何意义,青莲已经死了,她早就死了,她永远地离去了……”

“不!她没有!”海蓝歇斯底里怒不可遏地吼道,“她不会离开我,永远也不会!你知道吗?她还活着,在这儿!”他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再指了指他的四周。

秀莪被他吓住了,呆愣愣地望着他。他的样子实在吓人,咬牙切齿、青筋暴露、眼里喷着燎人的火焰,就像是一个地狱里的魔鬼。

“我的青莲不会死,她没有死,她还在,她每时每刻都与我在一起,你不知道了吧,呵呵,你这傻姑娘又如何能够知道呢?!你不懂这就是爱,这就是刻骨铭心的爱!这就是让人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爱!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是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爱,就连娘都不理解,他们全都不理解!他们不许我爱她,哈哈,多么可笑啊!他们竟然以为可以不让我爱她,不过他们最后全都失败了,他们太不自量力,他们太傻了,哈哈哈,他们真是太傻了!他们怎么可能分开我们呢?!他们不知道,自打我与青莲认识的那一刻起,我俩就把彼此毫无保留的交给对方了,我俩早已融为一体,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海蓝的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似忆起了他同青莲共同拥有的某一段温馨醉人的回忆,他的眼神早已变得含情脉脉,继而,他的眼中蓄满了泪,他哆嗦着嘴唇用哭腔恳求道,“好妹妹,帮帮表哥吧,表哥求你了,表哥求你了……”他已是泣不成声。

“天啦,这怎么可能?!一个大男人竟然凄凄切切、悲悲惨惨地痛哭流涕,难道真是到了伤心时吗?”秀莪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表哥,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生平最讨厌看见男人掉眼泪,她认为那是娘娘腔,是非男性化的表现,至少说明他是一个弱者,而一个男性弱者是被她坚决排斥并深恶痛绝的!在她的人生字典里,男人就该要顶天立地,就该要保护弱小,但是一个本来就是弱者的男人,又拿什么去保护别人呢?因此,这类男人在她的眼里是不够男人的资格的,当然,这种男人想要引起她的同情更是谈也别谈!

但是现在哭的人可是她一直奉为偶像的海蓝表哥,这又该如何是好?!

秀莪为难了,她举棋不定,一时难以做出决定。要照她的本意,她就该拂袖而去,只是眼看着表哥那悲痛欲绝的神情又实在于心不忍。她怎么能够丢下他不顾呢?这在她是绝对办不到的,她对他既然怀有那么深、那么真挚的感情,又怎么可能不替他着想呢!

她感到喉头发紧,眼眶发热,跟着竟掉下泪来。他虽然是为了青莲才弄成这般光景,但是她又如何去指责他呢,他爱她可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的,相反,他要是不爱她了,倒是应该被指责的,因此,他对她的爱是无可厚非的,惟一叫人无法接受的只是这爱太痴了些,太疯狂了些。但是谁又能去衡量夫妻爱人之间爱的分寸与斤两呢,谁又能指定那爱究竟要多深多浅才合适呢!

秀莪终于还是向自己善良仁爱的天性低了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同情起掉眼泪的男人来了,因为这男人不同于别的男人,他可是她最最亲爱的海蓝表哥,是她曾经深深喜爱着的那个男人,她不能不怜悯他。

“好吧,我同意了。”秀莪柔声地说道,似在哄一个孩子,“不过,我不敢保证能够让你满意,我只能试试看。”

“谢谢你,我知道你准行的!”海蓝破涕为笑了,他这时真的就像个孩子,在意愿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兴奋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胜利欢笑,他的泪水仍在哗哗地流淌,不过这已非伤心绝望的泪了,这是欢庆的泪,他在庆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秀莪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紫竹苑,刚才她并没有吃下去多少东西,因此这会儿仍然有着严重的饥饿感,但是她却不想再吃什么了,她要用身体的不适去掩盖心里的不适,现在她的心里既惶恐又感伤,因为她无限惋惜地发现她那亲爱的海蓝表哥已经彻底地“死了”,虽然现在他尚还有一口气在,但是她却真真切切地觉得他其实已经死了,他早就随着青莲一起死了,现在这个依然生活在文家庄被别人尊称为庄主老爷的他,不过只是一个变了形的躯壳而已。

“是的,海蓝表哥已经死了!”这一点在她初进文家庄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深刻地感受到了的,不过那时她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自己还可以将他拯救,可以帮助他回归现实,但是现在她失望了,她知道他真的是无可救药了,此时的他俨然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这个字眼是不应该加到他身上去的,只是她实在找不出更贴切的字眼来形容现在的这个他了,是的,这个字眼虽然叫她感到痛苦,但是仍不能不放到他的身上去,因为现在的他在她的眼里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对他这样一个心已经完全死了的人,还能指望他像正常人那样活着吗?这样的人就是活着,也等于是死了!

秀莪只能认为她的表哥已经死了,因为她的表哥行为处事已经完全丧失自我了,他的心智整个地被一个死人给控制住了,他生活在她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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