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莪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两面的太阳穴更是针刺般的疼痛，她忍不住呻吟了起来，“哎呦，哎呦……”
“表小姐，您这是怎么啦？”小霞闻声奔到了床前，低头关切地问道。
“哎呦，我的头好痛啊！哎呦……”秀莪将手握成拳头去击打自己的脑袋。
“不会是着了凉吧？”小霞用一只手去试探秀莪的额头，另一只手同时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她想以此来比较两人的体温。“咦，不烫呀，看来表小姐并没有发烧，那为什么会头痛呢？”
“大概是没有睡好的原因，你快帮我揉揉吧。”
小霞小心谨慎地帮秀莪揉着太阳穴，她不敢用劲，只那么轻轻地揉着，等到秀莪不满意要她用些劲儿时，她才敢稍稍加力，直加到秀莪满意的程度为止。她不会按摩，所以是秀莪指到哪她揉到哪。
揉了一阵后，秀莪似乎觉得好过了些，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但她却没有叫小霞歇手，小霞只好咬着牙坚持着，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怨气，只是脸上不敢流露出半点罢了。这时，她倒想起了一桩事来。
“表小姐，早上我们莺小姐来过两趟了。她见您睡着，一句话不说就回身跑了。”小霞对秀莪笑说道。
“她再来，你可要替我留住了。你们小姐她是一个特别乖巧懂事的好孩子！”秀莪觉得头痛已经好些了，便对小霞说道，“好了，你也累了，歇歇吧。”
秀莪怕丽莺再来，赶紧起了床。等她梳洗好，正在吃早饭的时候，丽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当她看见秀莪已经起了床，不由得惊喜地笑了。
“丽莺，快过来。瞧你跑得满头是汗，小心着凉！”秀莪招手将丽莺唤到跟前，然后取出绢头来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
“谢谢表姑。”丽莺对她甜甜地笑道，瘦小的脸颊上飞着两朵兴奋的红云，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着感激的神情。
“早饭吃了没？”秀莪低头问她。
“早吃过了。”
“吃过再吃点呗。小霞，你去添副碗筷来，让你们小姐再陪我一起吃点。”秀莪侧过头去对小霞吩咐道。
“不用麻烦小霞姐姐了，我不饿。”丽莺慌得直摇手。
“还是再吃点，你吃得早，又来回跑了这许多趟了，肯定早就饿了！小霞，你还是辛苦一趟吧。”
小霞没奈何，只好走了出去。
“你娘这时还在睡吗？”秀莪笑眯眯地问丽莺。
“娘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没个准的。”丽莺笑道，她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很少有快乐的机会，如今一旦得到了，便可着性儿地宣泄着。
“这会儿谁陪着她呢？”
“还不是小月姐姐和春花姐姐两个陪着嘛，白天，她俩轮流守着我娘。”
“你娘几时成这样的？”秀莪拉着丽莺的手问道。
“不晓得，反正打我记事起她就是这个样子了。”
“这该是一种病吧，不然不会这样尽吃尽睡尽长肉的！叫大夫瞧过了没？”秀莪本来是想说“傻吃傻睡傻长肉”的，但碍于丽莺的面子，她才忍住没有去挖苦取笑翠玉。
“以前大夫倒是常常来的，药，娘也吃了不少了，可就是不管用，相反娘的病还越加的重了呢，这一两年大夫也不来了。”丽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紧咬着下唇，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感伤神情，看了叫人很是心疼。
“咦，这小霞怎么还不来？饭菜都要凉了！”秀莪见状忙将话头岔开。
“厨房间离这儿远呗。”丽莺笑道。她到底是个孩子，这么快她的脸就由阴转晴了。
“丽莺，你喜不喜欢表姑带给你的那些洋娃娃？”秀莪找话问道。
“全叫飞哥哥拿去了，我也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丽莺说话的时候，脸上似乎很平静，但是她的眼神却暴露了她的心境，她的眼中泪光闪闪，不过很快就又退了潮，她还故意抬起头来对秀莪甜甜的一笑，以此来表示自己根本就不在乎。
“他凭什么拿去，那是给你的！等我见着他时跟他讨回来！”秀莪生气地说。
“不用了，”丽莺紧张得直摇手，眼里满是惊恐，“飞哥哥喜欢就给他好了，我不要了，我也没空玩娃娃的。”
“不行，我一定得给你讨回来，而且我还要好好说说他，他既是哥哥，怎么能够抢妹妹的东西，他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表姑，您别去找飞哥哥要了，好吗？丽莺求您了！要不他会去告诉爹爹的。”丽莺一把抓紧了秀莪的手，眼里的泪一下子漫了上来，她一眨眼，两行泪断线珍珠般滚落了下来。
秀莪望着这张既委屈，又倔强，既惊恐，又在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真实感受的小脸，心里对她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怜爱。她将丽莺拉进怀里，并抱她坐到自己的腿上，拿手绢轻轻地为她擦去泪水，然后，又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两口。
“丽莺乖，表姑喜欢你。你不用怕哥哥的，他抢了你的娃娃，还敢恶人先告状去告诉爹爹，正好，我们去叫爹爹好好教训他一顿，煞一煞他的威风，看他以后还敢抢你的东西不！”说着，秀莪又亲了丽莺两口。
丽莺对秀莪的亲昵举止尚有些儿不习惯，虽然她很喜欢这种被人爱着的美好感受，但由于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爱过，所以一时还有一点不适应，因此，她的头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避让着，不过，因为秀莪搂得她很紧，她总也避不开。现在，她已经暂时忘记了烦恼，她的心里此时是快乐的，她为自己终于有人爱而兴奋不已。
“我倒要看看你这哥哥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告诉表姑，他现在在哪儿？等我们吃过饭好去找他，然后把他带去见爹爹，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秀莪继续安慰着丽莺，她想，如果那小子就在跟前的话，她没准会狠狠揍他一顿的。
“表姑，您还是不要带飞哥哥去见爹爹了，爹爹才不会骂他呢，娃娃本来就是爹爹拿给他的。”
“你咋知道的？”
“是飞哥哥说的呗。他存心要来怄我，是想惹我哭，他好看笑话。只是我偏不哭，偏不如他的意！我才不稀罕那些娃娃呢，凡是他稀罕的东西我都不稀罕！”丽莺倔强地拢紧了嘴唇，眼里满是不屈的神情。
“爹爹干吗要那么做？”秀莪吃惊地问。
“爹爹喜欢飞哥哥呗。”丽莺的眼神黯淡了下来，眼里闪着委屈而凄楚的泪光，但是她却没有落泪，因为她不想哭，所以她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努力克制住了自己，不过，她那瘦小的肩头却随着心中的隐痛而微微颤抖着。
秀莪再次心疼得搂紧了丽莺，她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受了多少的委屈，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心里到底埋藏着多少的痛苦，但是她却可以根据目前的所见所闻大致推算出来，她知道这孩子的日子过得很不舒心，小小年纪的她不仅得不到母爱，同样亦得不到父爱。
秀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她难以想象天下竟会有如此偏心的父亲，而这冷酷的父亲竟又恰恰是她最最挚爱的海蓝表哥。她实在想象不出表哥为何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反常，她在心里问了自己一连串的“为什么”，可是最终却没能找到答案，因为现在的表哥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她根本就不了解他这几年来的具体经历，从而无法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去与他进行必要的勾通，但是理智和情感、正义和良心却迫使她不能对这件事坐视不管，出于对丽莺的同情，同时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多年以来对表哥怀有的那份特殊的真挚的情感，她决定就此事好好和表哥谈谈，争取改变现状，她要让他公正地对待他的两个孩子，她要让丽莺也可以享受到应有的父爱。
“丽莺，爹爹不会不喜欢你的，你是他的女儿，他不可能不喜欢你。也许是因为他对你的爱太过于含蓄了。放心好了，丽莺，血浓于水，天下没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这里面一定存在一些误会，让表姑想法子来化解弥补好吗？”秀莪劝慰道。
“表姑，什么叫着‘含蓄’呀？我不明白。”丽莺歪着脑袋问道。
“‘含蓄’就是藏而不露，也就是说，爹爹把他对你的爱藏在了他的心里，没有表露出来，才让你误以为他不喜欢你。这回明白了吗？”
“我已经弄明白‘含蓄’的意思了，不过，我心里还是知道爹爹不喜欢我，爹爹对我和对飞哥哥完全是两样的，我知道只有飞哥哥是爹爹的宝贝，只有飞哥哥才是爹爹的命根子。”丽莺噙着泪酸楚地说道。
“莺小姐说得一点也不错呢，”小霞这时正好端着一只漆盘走了过来，她一边将碗筷和两碟子下饭的家常菜放到丽莺的面前，一边说道，“表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老爷才叫着偏心呢，真没见过他这样子的爹，他把飞少爷可是当了天上的宝来待的，而对我们莺小姐可就当了地上的草来待喽！他待飞少爷是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宝贝似的怎么也爱不够，可待我们莺小姐就完全不同了，要么不闻不问，要么非打即骂。您说说，这咋能比呀？！”她扭头又对丽莺说道，“吃吧，莺小姐。这是赵管家听说表小姐留您吃饭，特为叫厨房现做的。”
“是虾米拌干丝、银芽炒肉丝呀！这两个菜满清清爽爽的，下饭最好不过了。丽莺，快吃吧，吃好表姑给你画画玩。”秀莪摸着丽莺的头说道。
“我要一只小猫猫，表姑给丽莺画只小花猫猫好吗？”丽莺兴奋地说道。
“好呀，表姑就给丽莺画只小花猫猫。快吃吧。”
丽莺快速地吃着饭。
秀莪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孩子吃饭的速度有丽莺这么快的，快得都叫她不由得担起心来。
“吃慢点，小心噎着！”秀莪急道。
“我才不会噎着呢，我吃饭向来就是这样子的。”丽莺的嘴里塞满了饭菜，说话变得含糊不清。
“吃这么快不消化，难怪你长这么瘦，这习惯不好，得改了，不然会得胃病的！丽莺，下次吃饭别再这样快了，记住没？”秀莪皱着眉头心疼地望着丽莺说道。
“嗯，记住了。”丽莺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手却没有停，一下子就把碗里的剩余饭菜全扒拉到嘴里去了，把个嘴再次塞了个满满当当。
秀莪看了直摇头。
饭后，秀莪便取出铅画纸开始给丽莺画画。只那么几笔，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便跃然于纸上。丽莺一旁见了，感到万分惊奇。她惊讶地看着秀莪递给她的这张画纸，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她要过秀莪手里的铅笔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并且也在那张画纸的空白处试着画了几笔，可是她并未能画出自己心里想要画的东西，她只在纸上画出了几根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粗粗细细的线段，她不解地望着秀莪。
“想像表姑这样画吗？”秀莪问道。
“想，可我不会变戏法呀。”丽莺为难地说。
“傻孩子！这不是变戏法，这是作画，是需要认真、刻苦地学习，方才能够做到的。如果你想学，表姑可以教你。”
“真的？！”丽莺的眼里有惊喜，亦有怀疑，她似乎一时还不能面对好运的降临。
“真的，真的，丽莺！只要你想学，表姑就教你！等你学会了，就可以想画啥就画啥了，到时说不定比表姑还画得好呢！”
丽莺眼中的怀疑消失了，代之的只有兴奋和快乐，继而，幸福的泪水涌漫上来，她竟抱着秀莪失声痛哭了起来。
秀莪一时有些儿发怔，她弄不明白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呢？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她的心里顿时有点发酸，跟着便也掉下泪来。她想，“丽莺这孩子也真是可怜，这么大点的一个娃娃就饱受了人世间的冷暖。与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幸运呀，偏偏还生在福中不知福！”
秀莪收回心思，低下头去安慰丽莺。
接下来，秀莪便一门心思地开始教丽莺画画。先从如何握笔，如何运笔教起。她让丽莺画各式各样的线段——直的、斜的、弧形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
丽莺画得极其认真，掌握得也快。不用多久，她便可以按照秀莪的要求画出合格的线段了。秀莪对此很高兴，她又接着教她画圆，画各式各样的圆。再下来，便让丽莺用各式各样的线段和各式各样的圆去组成她所要求的形状。等到这一步也顺利地完成之后，秀莪便让丽莺自己随便画，然后再由她来讲评。
中饭丽莺也是留在紫竹苑同秀莪一起吃的，饭后，她马上又接着去画，十足入了迷的样子。
秀莪发现丽莺具有极高的绘画天赋，她不但可以很快掌握秀莪传授给她的绘画技巧，而且具有大胆的创新意识。等到秀莪教会她如何填色后，她终于独立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幅作品。虽然画得还很稚嫩，不过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圆和各式各样的线段，但是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这是两个人——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孩子。
“这是表姑，”丽莺指着那个大人说，然后，她又指着那个小人说，“这是我，表姑正抱着丽莺呢！”说罢，她得意洋洋地笑了。
“来，表姑教你题字和落款。”秀莪手把手教丽莺在画的右下角写下了：《表姑与我》丽莺写于民国十六年春日。
“表姑，这两个字就是‘丽莺’吗？”丽莺激动地指着“丽莺”这两个字问道。
“是呀，这就是你的名字，你要学会写哦。”
“噢，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喽！”丽莺眉开眼笑地拍着手围着秀莪又蹦又跳，“噢，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喽！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喽！”
秀莪也被丽莺的快乐感染了，她也跟着跳了起来，她俩手拉手跳起了圆圈舞。
“你不但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表姑还要教你识字，要教你认许许多多的字，要教你写许许多多的字，到那时丽莺就有出息了。”秀莪一面跳着一面对丽莺说。
丽莺闻听这话，当时就怔住了，紧接着她便一头扑进秀莪的怀里，紧紧地将她搂住了。她虽然激动得热泪盈眶，但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哭，相反倒是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她简直太幸福太快乐了。她打心眼里感激秀莪，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才认识不久的表姑。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丽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紫竹苑。
这天夜里，秀莪怕再看到窗前的那个黑影，便没话找话的和哈欠连天的小霞闲聊，就连声音也成心提高了那么几分，她的一双眼睛更是时不时警惕地扫向那排窗户，但是那个黑影却一直没有出现。又等了会，只见那排窗依旧如常地被笼罩在一片如洗的月华里，窗前的地面上印着一方窗的剪影，剪影中摇曳的黑斑是竹的倒影。
又过了会，再过了会，睡意悄然袭上来，秀莪慢慢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