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闪亮的心(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8 09:01:17

小船悄悄地在一条好像被芦苇、茭白和树木封锁着的小河浜里穿行。“鸭子”回头一望,只见大柳树的枝梢好像突然着了火一样,一轮血红色的圆月从那里缓缓升起;而西边天空的太阳,正在一片绯红色的云霞簇拥中缓缓落下,鲜艳得像用红凤仙花的汁液染过的一样。

“嘿,太阳又出来了!嘿,两个太阳!”“鸭子”叫起来。落日的余辉照在轻俏美丽的合欢树和全身布满了疤结的老榆树上,散映成千万朵小金花,在空中跳荡着,落在被水生植物挤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的水面上。“鸭子”眯缝起眼睛,闹不清这是太阳的光辉还是月亮的光辉。

阿明可没有“鸭子”这样消闲。他又要撑船,又要注意选择河道。在江南的这块地方,总是河流环绕着竹林,竹林依傍着人家。几乎任何一条小河浜都能通向宽阔的大河,最后汇入长江。但是阿明选择的是最僻静的道路,以便躲开大人的耳目。“鸭子”的惊呼使他好笑起来:“嘻嘻,什么两个太阳呀!这是月半的月亮,懂吗?月半、十六两头红,东面月亮出来,西面太阳落山,懂吗?”

“什么?你们说什么?”阿芳坐在小竹凳上,伸出胳膊兴奋地叫起来,“什么叫‘两头红’?‘两头红’是啥样子?”

“别动,别动!”阿明急忙叫起来,用竹篙拨开了一根在水里漂浮的又粗又长的老树根。

“阿芳,我来说给你听。”“鸭子”兴冲冲地往阿芳身边凑了凑,然后仰起面孔,睁大眼睛朝天上望去。

“你听我说……哎,听我说……”“鸭子”搔着头皮,可是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天空的变幻太迅速。落日突然沉没了,云块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黄,一会儿发灰,一会儿又发青;有时又介乎红与灰、黄与青的转换之中,显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迷人的色彩。而那形状呢,有时像雄伟的山峰,有时像圆圆的湖泊,有时像飘散的缎带,有时又像毛茸茸的可笑的狗熊……唉,仿佛那里聚集了人类想像不到的财富、希望、理想等等一切无上美好的东西。

原先那些小金花都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片淡淡的暮霭,它们像最薄的轻烟一样降落下来。岸上芬芳的合欢树,河中开放的睡莲,甚至那些疤痕累累的老榆树,都因这层轻烟的撕裹而添上了一种朦胧的美的魅力。月亮已经爬到了大柳树的枝梢上,有一颗小星星在离它不远的地方闪烁着美丽的眼睛。

阿芳一直竖起耳朵,等待着“鸭子”对夜景的描述。可“鸭子”吭吭哧哧地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使她很失望。阿明见了,掉过头来说:“阿芳,你不用听‘鸭子’吹牛,等我们找到了夜明珠回来,你自己就能看见啦!”

一句话说得阿芳笑了,她高兴地唱起歌来。先是小声地哼,随后她的声音大起来。阿明把竹篙一点,小船从弯曲的窄河浜里驶出,进入一条宽阔了许多的大河道。

正是退潮时分,船顺着急急的潮水迅速地向前冲去,岸边的芦苇叶子有时伸出来扎着他们的脸。河中间水面上浮着许多水浮莲,靠岸边长着茂密的水花生。在逐渐深沉的暮霭中,黄绿色的水浮莲和深绿色的水花生在河中分出两道清楚的色带。阿明站在船头撑着船,竹篙把绿茵茵的、凝固不动的水浮莲点碎了,纷纷向后退去。

“鸭子”干脆靠着船舱板躺下来,脑袋枕着米袋子。河上的风,从他的身边轻轻吹过。笼里的鱼鹰呼吸到它久违了的、带着水腥味的新鲜空气,兴奋地躁动起来,抖着翅膀,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好像急着要冲破笼子飞出去显显身手似的。阿芳把手伸进去,抚摩着它漆黑光滑的羽毛,说:“别急,别急,等到了东海,你给我们带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整个天空看起来像深蓝色的、无比深远的湖泊。这湖泊上有相继出现的渔火,那是早出的几颗星星。

河道越来越宽,芦苇没有了,水花生和水浮莲也没有了,满河跳动着深绿色的、光滑的波浪。这些波浪推动着他们的小船和别的一些船只,还拍着斜斜的堤岸。堤岸上的杞柳,像模糊的绿色的围墙。

这时,升高了的满月闪烁出一种熟麦穗般的金光,而西边的天幕上,一片青灰的云海里,还有几丝淡红色的晚霞在放射着最后的光芒,所以河面上看起来反而比先前亮了一些。湍急的潮水泛起白色的浪花,“哗哗,哗哗!”西南风鼓起了风帆,“呼呼,呼呼!”小船只要拨正方向,便轻快敏捷得像一只贴着水皮飞翔的小蜻蜓。

“你们听,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突然间,阿芳喊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从来没有……”

“刷啦啦,刷啦啦。”一阵响声传来,“鸭子”和阿明急忙四下里寻找。

不过,没容他们细寻,奇迹已经出现了。“螃蟹!”“鸭子”好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发出了低低的兴奋的惊叹,“阿芳,我告诉你,起码有一百只不,一千只螃蟹!阿明,快,快划过去,我们捉几只烧来吃。”

阿明噗哧一声笑了:“那是蟛蜞,只能作肥料,不能吃的。”

可是“鸭子”非说是螃蟹。不知怎么,他今天忽然固执起来了。两人打了赌。阿明将船靠过去,在那边斜斜的堤岸上,靠近水面的地方,有千百只“螃蟹”在爬动。这些“螃蟹”嘴里吐出白色的泡沫,背上闪着土褐色的光。它们正争先恐后地往岸边的小洞里爬去,但是谁也抢不了先,终于互相拥挤着,聚成了一片,发出“唰啦啦,唰啦啦”的响声。

“鸭子”一伸手,把靠近他的最大的一只抓住了。“阿芳,嘿……”他刚要显示显示,“螃蟹”的两只螯,已经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手指夹住了。他赶紧去拽,但是越拽越夹得紧,疼得他哇哇直叫唤。阿明蹲下来,伸手拿住“鸭子”的那只手,往水里一放,螯松开了,不过这可恶的家伙不知是螃蟹还是蟛蜞,也钻进水里逃跑了。

“鸭子”觉得扫兴,捂着发痛的手指,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阿明用桨掌着舵,任小船向前漂行。

“‘鸭子’,你还痛吗?”阿芳摸索着挨到他身边,伸手想去抚摩他的手指。

“当然痛啦,比打针厉害多啦!”“鸭子”更加苦着脸,露出一副夸张的表情。有几线红红的血丝,从他的手指上渗出来,他用嘴拼命地吮着。

“我唱个歌给你听,好吗?”阿芳一心想让“鸭子”忘记疼痛。

她真的又唱起来:春风吹到春日暖,

一片好风光;

田野穿上了,

绿色的新衣裳;

蝴蝶飞舞,

小鸟在歌唱;

枝头长绿叶,

百花齐开放。我们走在树林里,

沿着小河旁,

一边谈笑一边走,

心里多欢畅;

远方垂柳,

向我们招手,

大地同我们,

一齐来歌唱!这是阿芳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带他们到野地里春游时教他们唱的。现在,她忽然觉得,他们的这次远行,比那次春游有意义得多了。她高兴地卖力地唱着,甜甜的稚嫩的歌声在迷茫的水面上荡漾,音韵追逐着闪光的波浪,就像一股清新活泼的小溪流扑向大海一样。阿明轻点竹篙,“鸭子”傻呵呵地张着嘴巴。他们从前也听见阿芳唱过这支歌,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叫他们感动。白色的大帆船从他们身边驶过,站在船上的人回过头来,望着他们,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们也在欣赏这动人的歌声。“鸭子”感到自豪。他觉得,有一道像早晨第一线阳光那样热情美好的东西,随着歌声渗入到他的心胸,激发起他的想像。他仿佛觉得,他自己已经潜入蓝玻璃一样透明的东海里,同凶恶的虾兵蟹将进行搏斗;阿明和阿芳坐在小船上等待他回来,他们等了很久很久还没有动静,他们以为他死了,正抱头痛哭,对着茫茫的大海呼唤他。但是忽然间,他出现了,他的胳膊和腿上受了伤,身上溅满鲜血。不过他高高地举起了夜明珠,把它递到阿芳手里于是,阿芳欢呼起来,她的眼睛重见了光明。

阿芳的歌声也打动了阿明的心灵。他举起竹篙,轻轻地拨着船头时,觉得好像是在梦里;他抬起头来,望着沉没在暮色中的田野和河流,眼睛里充满了惊喜。一切仿佛都是第一次看到:雪白翻腾的浪花里,跃出银光闪闪的鱼儿;黑色的水老鼠,拖着粗粗的玉米在堤岸下惊慌地逃窜;烟波浩渺的水面上,渔火像星星,映射出一座闪亮的金桥;在金桥所到的地方,杞柳如半透明的、裴翠雕成的珊瑚枝,仿佛龙宫花园里的奇珍异宝……偶尔“鸭子”向岸上一亮手电,一只只绿色的小青蛙,傻乎乎地坐在光柱里一动也不动难道它们也被阿芳的歌儿迷住了吗?

阿芳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她好久没有这样快活了。她把埋藏在心底的快乐,对生活、光明和未来的渴望,通通都唱出来了。当她停下她的歌喉时,一种梦幻般的、幸福的微笑依然挂在她的嘴角。她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前方。阿明出神地想,她能看到什么呢?她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看到了:前面还有迷茫的水、没入黑暗的村庄、公路上黑漆漆的大树……他觉得她的歌声里有一种东西钻到他的心里,生了根,使他产生了前进的信心和力量。他回过头去,自己的村庄竹林村,像被墨水涂掉似的消失得没有一丝痕迹了,整条大河闪烁着黑缎子一样的波光。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突然间思念起学校、课本和黑板来。他想他如果这回能取到夜明珠而活着回来的话,开学后他一定要好好地、认认真真念书,再也不为贪玩而逃学了。

“夜明珠,夜明珠!”“鸭子”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声音由于兴奋而变得尖细,他的整个身子向船外扑去,仿佛要伸手捞什么似的,弄得小船猛地晃了一下。

阿芳一听,又高兴又激动,脑袋转来转去,连声问:“哪里?哪里?”

阿明知道“鸭子”又在出洋相了,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东海还没有到,这里哪来的夜明珠?”

“鸭子”不服气地朝后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阿明顺着“鸭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在黑色的水波下,有一个圆圆闪动的亮点。它真像一颗大珍珠,随着波浪起伏而闪烁着,变幻着,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的小船,像一个有生命有灵性的活物。阿明抬头一望,圆圆的十五的满月悬在晴朗的夜空中,和水里的“夜明珠”遥遥相望,交换着纯真恬静的微笑。他明白了:“月亮!落到水里的月亮!”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