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在这个晚上集聚,死亡让所有的人变得迷茫,这是母亲生命的力量,还是死亡的力量?他们看着我走近母亲的遗体,等着预想中的号啕大哭转变成实实在在的现实,让与生命相伴的想象不断遭遇蜂拥而至的现实的检验,这是生命在时间中行进时的游戏。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不称职不合常规的演员,我走近母亲,我觉得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起参与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游戏。我俯下身拍拍她的脸,叫了几声妈,滑稽的感觉在一瞬间产生,它是那么强烈,甚至牵动了我嘴角的肌肉——她怎么就可以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呢!这哪有一点像她风风火火的性情。人怎么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安静,装得如此像模像样?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场死亡的扮演。是一个黑色幽默!我记起母亲是有幽默天分的,只是生活的重负压制了它们的发挥,并把原本属于她天性的生活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掩饰不住失望的情绪,我深深刺伤了他们的想象力。有人说真的不孝。说我的人用的是我的乳名。我漠然地看了看她,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但却在时间中迅疾苍老了的脸。
我挤出人群,挤出这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室外,请来的戏班子正在唱着花鼓戏,县剧团的女演员美得妖艳,却又俗得出格,死亡与欢娱在这里交织。
下半夜的锣声、唢呐声突然惊醒了半寐的我,我的意识在那一刻刷地被照亮了,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我的母亲正在乡人的葬礼之中,等待着埋入黄土。一个道士的诵经声夜色一样凄然,像一个物体一样立于黑暗的包围之中。电流击中我,撕心裂肺的痛,心中大恸,我痛哭失声。我从床上爬起来,直赴母亲,泪如泉涌,多少年的泪水河流一样奔泻。
不用多长时间,母亲就要永远离开我了,永远地只在想象与思念里没有踪影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只有虚幻的记忆。我抱着我的母亲,她全身冰冷,她已经在地上躺了两天两夜,两天两夜里,她任人来人往,任哭声吵闹声忙成一团,再无半点声息,她的脸一天黄过一天,那样曾经红润的手苍老得不像是她自己的,我握着它,却不知母亲去了哪里!她是多么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在巨大的痛苦中仍不放弃求生的愿望,以急促的呼吸与时间抗衡,直到亲人不忍,劝她放弃。父亲劝慰的话一停,她就止住了呼吸,两颗泪珠同时滚落她刹那间变黄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