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疾速下沉的电梯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我就感到了梦魇。我去放大母亲的相片。母亲在我口袋中的底片上很好地隐藏着。我抓着它,母亲像很实在的一种存在。电梯内的人看不到她的面容。我轻抚着把她包裹的白色信封,一张脸在我的眼里不断显影。那一刻,我脑海的念头频闪:也许,母亲与我的关系就只有这薄薄的一片了。如果这一片都失去,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而来的了。母亲虚幻了,我能真实起来吗?这张最普通的面容对我从没显得这么重要过,我突然感到一条根被拔,我要飘浮于某种坚固的存在。生命的空虚一阵一阵向我袭击。
我是去为她放遗像吗?
电话接近正午打来的时候,弟弟说母亲快不行了,昏迷不醒,呼吸困难。她是三天前倒下的,她在地坪支撑不住,就顺着墙根滑倒在地。这是她第二次脑溢血,八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
我在嘈杂的大街上走,我不知道母亲是在我手里被我捏着,还是在老家,正躺在床上,作生命最后的不知是痛苦还是不怎么痛苦的挣扎。在一家冲印店,服务小姐问什么时候取相,我说下午。她说要算加急费。望着手中的母亲,我犹豫着,我真的急着让母亲变为遗像吗?就像我此刻要决定她的死活。这样的问题一出现就让人心神不宁,心隐隐作疼。我不知道把她当作过世的人还是把她当作仍然健在的人,我只是小心翼翼不要从自己口里说出遗像之类的词。词在这个时候是一种恐怖的魔咒。
我捧着的母亲是六七年前汨罗江边坐着的母亲。汨罗江就在我家门口不到30米的地方,几棵柳树,以一个非常倾斜的角度伸向江中。这是我最熟悉的倾斜角度,对它的熟悉远远胜过柳树本身。母亲病愈,身体恢复得很好,因此,相照得很精神,像围绕她的生机勃勃的夏天,有几棵疯长的草蹿到了她的膝上。
而现在正是春天,那些死后复生的草正在疯长。但母亲倒下了,春天里她变得衰竭。我的兄弟正守在她的身边,就像八年前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守在母亲身边,她也是昏迷不醒。彻骨的寒风透过医院破旧的木窗,冷得我直打颤。我把着母亲的脉息,把一袋一袋的冰块压在她的头上,祈望那变得微弱的脉搏不要停下来。我感到母亲的命就在这条脉搏上,我捏着,丝毫不敢松懈。我就这样一个人整夜整夜坚守着……母亲就像春天的草经过一个季节的冬眠蛰伏又活过来了,她以玩笑的口吻说是我把她守回来的。
在万物轰轰烈烈生长的阳春天气,我的兄弟能把她守回来吗?
我现在捏到了母亲的一张底片。我捏得住她吗?
母亲就在我捏着底片于照相馆犹豫的时候,抽着气,表情痛苦,她在等待着什么?我捏疼了她吗?父亲对着弥留状态的母亲说,你去吧,你等不到他回来了。于是,她就去了,脸色刹那间变成死灰,像冬日的一场大雪,世界一夜之间改变了模样!有一个瞬间,捏在我手里的母亲露出了遗像的特征。我发现她脸上的色彩白了,她在我的一恍惚间就走了,却把一个世界馈赠给了我。
就在那一天,我感到自己忽然间变得飘浮,像个天外来物,脚踩在水泥的街道上,是虚虚的。我得等那张照片,我想到的只是那场丧事。我觉得我离开了自己,我在看着自己,看这个人怎么办,是不是表现出一个孝子的行为。我给我不断下判断,弄得自己三心二意,心猿意马。我好冷静?我好伤心?一切都是虚幻中的,像那个人生开始记忆的冬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世界一遍耀目的白,我走进一个童话的世界。
我是如何与母亲实现分离的?然后在一个个春天的惊雷中渐行渐远。只一刻,我的生命像一叶飘离树木的叶子,像失去了码头与归宿的舟,迷失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