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彩的埃博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他一个人去向乌古娅报告这次抓捕的情况。乌古娅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头上还留着疤痕,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也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对埃博发火,只是让他回家去休息。
埃博回到自己的村子里面以后,整天就坐在家里面不出门,而且每天从他屋后面经过去地里面干活的村民也发觉他家里没有了往日孩子们的吵闹声,他地里面的山芋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被修理了,横七竖八地长得到处都是。
埃博的消沉似乎让村子里那些亲果马的年轻人一下子也安静了下来,以前他们总是聚在一起果马长果马短地聊天,好显示一下他们对于上一辈们对他们的管束的蔑视,但是现在这种聚会也少了,他们只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在公寓里面小声议论着,而且议论的主题已经从果马变为了埃博,大家纷纷讨论埃博躲在家里面干什么。每每这个时候,卡布总会远离那些谈论,跑到很远的地方躺下来睡觉——他以前在这类聚会中表现得可是相当积极。也许是因为他和埃博一起从西南边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脸上的那种颓丧的凄凉的表情——整个人低着头,佝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看上去一下子就从一个挺拔威武的中年汉子变成了一个麻木痴呆的小老头。卡布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埃博,即使是自己在用那个小木筒威胁他的时候,埃博表现得还是相当的果断、刚强。但是这次他似乎是一个拉脱了的弹簧,再也没有能力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卡布才不再那么高调地谈论着有关果马的一切,以免自己的言行会给埃博带来更大的刺激。
这天晚上,公寓里面的小伙子们照例又聚在一起进行他们晚饭以后的谈话,他们小声地开着埃博的玩笑,然后一起压低声音吃吃地笑,不断地拍手,用拳头轻轻砸在地上。他们总是这样做,找一些人物出来,用一些他们彼此才会懂的言语和夸张有趣的动作来模仿或是调侃那些人——这些人既可能是村子里面的长者,也可能是这间公寓里面的某一个,或是他们白天无意中在路上碰见的一个人。
卡布听见他们又在谈论着埃博,心中一阵烦闷,对着那群人喊了一句,几个人转过头来,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着他们的话题。卡布躺下去转过身,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言语和笑声像是一只只嗡嗡叫的蜜蜂从卡布的指缝间钻进他的耳朵里,有很多时候越是我们刻意不想注意的事物越是能够抓住我们的注意力。
卡布这样忍受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就听见背后传来几声急促的叫声,接着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听上去那些人都站起来聚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面去了,但是他们的谈笑声没有了,卡布松开双手,公寓里面静得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他转过身坐了起来,没错,那些人的确都聚到公寓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面去了,但是他们的眼睛都望着门的方向,脸上满是惶恐。卡布顺着他们的眼光看过去,之间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般的身子隐在黑暗之中,卡布看见一双翻起来的眼睛在盯着他。他站了起来,那不是埃博还是谁。
埃博看见卡布注意到了自己,才从门口走了进来,卡布这才看见埃博的一只手上还抓着个罐子,随着他的脚步的晃动,里面装着的水也一点点溅出来洒落到地上。此时的埃博脸色消瘦,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昂着头低下眼睛看人的姿态了,而是低着头把眼睛翻起来,露出一大片的眼白来。他的两只眼睛盯着卡布,向他一步步走来。一边走嘴里面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
“喝······,喝!喝······”
卡布看见埃博把手中抓着的罐子举了起来,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剧烈的晃动使水溅到了他的身上,一股香气涌入了他的鼻孔——罐子里面装的是酒!
卡布大骇,连忙往后退,埃博往前走了一步,他见卡布往后退,便对着卡布咧了咧嘴,鼻子里一出气,便用两只手抱起罐子,往自己的嘴里面灌了一口。
他的这一做法让卡布更加地吃惊,埃博又把酒罐子送到了他的面前,卡布还是不敢喝,一步步往后退。突然埃博大叫了一声,伸出另外一只手就来抓卡布,卡布再想往后退,身子已经抵到了原木墙上,埃博的一只大手按住他的嘴巴,就要把酒强行灌进他的嘴里。卡布抬起脚抵到埃博的肚子上,然后一用力把他推开,仓皇地从埃博的手中逃开,他的一侧额头已经被酒水浇湿了。
埃博被卡布一脚蹬得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上。他转过身来,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卡布,嘴里面嘟囔着“喝,喝”,又朝卡布走过去。卡布也推到了屋子的一角,那些被埃博吓到了的年轻人此刻挤得更紧了。埃博在屋子中间停住了,伸出手指指着那一群躲在屋角的年轻人,破口大骂,但是言语含糊,那些被骂的人根本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只听得埃博声音越来越大,口水不断地从嘴中喷出来,时而怒目,时而乱叫,完全就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骂了好一阵之后,埃博突然抱起罐子,猛地朝着那些人甩了起来,罐子里面的酒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水线,打在了那些年轻人的身上。罐子里面的酒被洒光了以后,埃博有嚎叫着一只手抓着罐子舞了起来,看起来随时都会脱手。屋角的那些人小声惊呼,相互推搡着,埃博手一松,那只罐子就飞了起来,但是打到了旁边的墙上,众人听得一声脆响,接着一片片的陶片跌落到地上。
埃博把头昂起来,侧过身子用手指着那些惊魂未定的小鬼们,哈哈大笑。这个时候他谁也不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经过卡布旁边的时候,卡布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他整个人都是醉醺醺的,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慢慢走了出去。卡布跟在他后面,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地上扑地一声闷响,埃博整个人就倒了下去。卡布连忙走上前去,想伸手把他拉起来,这个时候他居然听见倒在地上的埃博哭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仔细的停了一会儿,没错,埃博的确是在那里哭,声音“呜呜”的,就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小孩子一般。卡布心中一酸,用双手把他抱了起来,把他的一只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步步把他扶回了家。这段路上埃博一直在哭,喘出来的气息也满是委屈,几滴热泪滴在了卡布的肩膀上。卡布一直把他送到他的床铺上睡下。
卡布从埃博家里出来走到广场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空,喉头里面哽咽了一阵,他揉了揉鼻子,慢慢回到公寓里面来。
一进公寓,卡布就看见刚才还缩在屋角的那些人这时候又活灵活现起来,他们聚在一起,拿着刚才埃博滑稽的行为当做笑料,又兴致盎然地调侃起来。卡布冲过去把他们推开,让他们一个个闭嘴,但是那些人正在兴头上,那里会听卡布的话。一个人还从地上捡起一片破碎的陶片,上面还沾着点残酒,他就伸嘴过去把它舔干净了,然后学着埃博的样子翻起眼睛,指着卡布怪叫着,周围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卡布肚子里涌起一阵冲动,对着那人胸口就是一脚,然后又举着拳头扑了上去。旁边的人见状纷纷出手拦住卡布,把他放倒在地,一只只脚向他身上踹来。
埃博的彻底失败让乌古娅认识到自己的威望已经不能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了,卡伊娜明显感觉到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整个人话变少了,有时候整天整天坐在家里面一句话也不说。一向言语不多的卡伊娜似乎和母亲转换了一下性格——现在她开始没话找话,想让乌古娅能够多开口,不要整天坐着像根木头一样。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乌古娅还是很少开口说话。甚至对她平时最喜欢干的事情——整理那些堆在地上的木片,她也失去了兴趣,现在她已经把它交给卡伊娜了。
岛上的各个村子听说埃博带着的人被果马打得一败涂地的消息,无一不把它当成埃博的笑柄,那些在埃博队伍里面的逃兵,虽然他们也是败军中的一员,但是他们却没有丝毫的愧疚感,相反的,他们一个个都是称赞果马的人如何了得,埃博怎么怎么不行,他们连饭都没吃上,仿佛他们吃饱了饭就能把果马抓回来一样。这场战争并没有造成岛上的村落分化成两派,虽然不少村子都派了人去抓果马,但他们觉得果马其实并不是他们的敌人,果马只不过是乌古娅的敌人而已,那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同意并且帮着乌古娅去抓果马,恐怕他们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许就像很多逃兵鼓吹的那样,他们其实就是去玩玩,看看众口相传的果马到底长的是个什么样子。
果马带领着他的新村民成功地击溃了埃博的进犯,当他们抬着那个被杨显射伤的年轻人回到村子里面时,早早聚在一起守望着的老弱妇孺们无一不高兴地叫喊出来。这次冲突的激烈程度远远低于陈之午预先的估计,以至于两支队伍只打了一个照面事情就结束了。
暂时消弥了外患以后,陈之午还是不敢松懈,又把村民们推回了忙碌的工作当中。仿照着其他村子的模式,绕着原来的旧址,一间间新的砖屋接连建造了起来。为了加快速度,建造屋子的材料已经不全是烧制的黏土砖了,多数都是容易制作的土坯——在泥巴里面添加一些草木灰成型后晒干就可以了。森林的边界线一点一点往东扩,连树根都被挖了起来,得到的土地马上就被开辟为新的农地。砍倒的树木修剪以后就被用来当做土坯房上面的横梁,剩下的枝叶全都晒干了作为燃烧的柴火。陈之午还特意不忘让一些人跟着杨显后面制作弓箭,他觉得弓箭的威力要大大超过长矛——杨显只用了一支箭就把埃博的人全吓跑了。为了保证村民们的安全,不让乌古娅效仿果马前来“偷袭”,陈之午还把以前他和果马几个人轮流值夜班的方法又搬了出来,每天晚上都让人在村口的地方守着,以免乌古娅的人会趁着夜色从森林里面冲出来。新村落的建设马不停蹄地往前推进,但是难免会出现一些陈之午预想不到的问题。
近来陈之午发现村子里面不少人都出现了身体不适的情况,莫名其妙地腹痛、腹泻、浑身无力以至于没有食欲茶饭不思。一开始陈之午对这些情况的判断是因为劳累过度,可能休息一下就好了,于是他给这些连日劳累的人们放了几天假。但是情况并没有像陈之午预料的那样发生好转,而是越变越糟——越来越多的人都染上了相似的病症,就连陈同也倒下了。那些老年人更是整天躺在床上低声呻吟,这么一大把的年纪还要受这样的罪。小孩子们脸上没有血色,吃了一点东西就会吐出来,急得大人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村子里的巫师聚在一起商量了好久,但是对于这么多的人同时犯病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他们当中不少也是强撑着带病工作。
建设工作被迫停了下来,陈之午坐在自家的门前抽烟解闷,他又不是医生,对这些事情是一窍不通,难道是因为吃了什么东西中了毒?可是一直以来人们都是吃的山芋,现在怎么就会中毒了呢?难道是因为前一阵子下雨引起的细菌感染?那他有什么办法,他又看不见细菌在哪里,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村民们喝水之前把水烧开,不要直接喝生水。
这天陈之午拿着杆烟筒在村子里面转悠,看着一面面土坯墙因为没有盖上茅草屋顶而被雨水打坏,他心中有点不舒服。所到之处,耳朵里面听到的都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他从一面墙后面转了过来,瞥见在墙的另一侧有几个人围坐在地上小声说着话。
陈之午赶紧退回了几步藏到墙的后面,伸出耳朵凑上去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听得那些人把声音压得特别低,陈之午断断续续才听出个大概。
“我,昨晚,·······,黑的,······,高”
“他,······,咬,······,飞走,······”
“树林,树没了,······,他们,······,我们,回去。”
······
类似的对话被他们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讲,陈之午半蹲在那里腿都发酸了,但是他还不愿意活动一下,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并分析着他们的语气,渐渐地他终于知道这些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了。
这一场毫无来由的疾病横扫了整个村子,而巫师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以至于这些人心里面十分慌张。他们刚才所说的就是关于这个的。第一个人说他昨天晚上看见了一个又高又黑的东西,那个东西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而且从他的语气听来那个东西也应该是很吓人的;接着第二个人马上附和,说他昨天晚上也看见了,当时他还在睡觉,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自己,睁开眼睛一看,啊,一道黑影从门口飞了出去,他特别强调了“飞”的这个动作,他当时吓得一个晚上都没敢再睡下去;然后这两个人的发言在人群中引起了一些共鸣和讨论,一位“颇有见解”的村民给出了他对之前两位的遭遇的解释:那些黑黑的东西原本是住在森林里面的,现在他们把森林都砍掉了,那些东西没有了地方可以住,于是晚上就会跑到他们的屋子里面去,咬他们是因为他们破坏了森林,也正是因为那些东西咬了他们他们才会得病。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趁自己还没被咬,赶紧回到原来的村子里,不然的话,染了病以后就走不掉了,就会真的被那些东西吃掉了!那些人越说越害怕,越害怕越要说,结果气氛越来越紧张。乌古娅的人还没有来,这里陈之午的村子又要崩溃了!
陈之午听完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没想到又是这种恐惧的心理在作祟,上一次就是因为那些年轻人害怕幽灵般的乌古娅,才使得这个村子人去屋空,难道它还会是这样的命运?这次爆发的疾病难道也跟乌古娅有关?陈之午一听到“又高又黑的东西”就把它和乌古娅联系起来,他并没有认识到这样想是行不通的——村民们说那些东西是“住在森林里面的”,而乌古娅却并不是住在森林里面,他之所以会有这样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恐惧心理在作祟,而他还不自知地在心里指责那些村民的过错。
但是不管怎么样,陈之午绝不愿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村子再一次被人们抛弃。他明白了这些人的想法之后,赶紧找来了杨显和果马商量。
陈之午把自己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两位战友,果马听完并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那些村民讲的是有道理的,他从小在这个岛上长大,在他心灵最深处的思想跟那些村民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的。他既然都能够相信酒里面有“酒神”,自然也就能够接受树林里面有“树神”的这一说法,现在“树神”们发怒了,他们应该回到原来的地方,让那些农田里面再长出新的树木让“树神”们居住于其中,这是相当合情合理的。
陈之午觉得把果马找来其实就是多余,他也没有对他抱有太多的期望,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杨显,“杨显,你怎么看?”
杨显用手挠了挠头,他不像陈之午那样工于心计,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反正他的手里已经有了弓箭,就算乌古娅真的来了他也不怕。
陈之午眼见从这两个人的嘴中根本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一个人走了开去,他要到村子里面去转转,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想法。
他从砖屋子里面出来,沿着规划中的环形广场一路走过去。他们原本的想法是要把这个新的村子建成和岛上其他村子一样的规制,现在这个环还没有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陈之午在每一家的门前驻足停留了一会儿,多数的人家里面都躺着病人,家家户户往外面冒着烟——他们正在烧热水哩。
往前又走了几户人家,陈之午听见前面的一间屋子里面传出了悲痛的哀号声,那声音相当凄厉,不像是忍受病痛的衰弱的病人喊出来的。陈之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候那间屋子旁边的几户人家也有人走了出来,他们一起聚到那间屋子的门口。
站在门口往屋子里面瞧去,只见氤氲的烟雾之中,一个老妇正在伏地大哭,一只手不断地捶打着一位躺在地铺上的老者的胸口,一边捶打一边还在不停地哭喊。那老人看上去像是老妇人的丈夫,此刻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容消瘦,颧骨突出,嘴巴张开,双目紧闭。人们站在外面议论着但却不敢进去,陈之午穿过由还未晒干的树枝燃烧所产生的呛人的烟气慢慢走进屋子里,老妇人直管跪在地上哭喊,根本没看一眼走进来的陈之午。
陈之午转到正对着老人的地方停住,只一眼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位躺着不动的老者已经死去了。
陈之午心中也是一阵难受,老人家年纪大了,没能经受住这样的病症。他走到老妇人旁边蹲了下来想把她扶起来,但是那位伤心欲绝的遗孀把陈之午推到了一边,还是一个人跪在地上哭个不停。
陈之午心里不是滋味,又转身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已经有人请来了巫师,给那位不幸离世的老人做一些仪式。
这是疾病爆发以来第一次有人失去了生命,没过多久整个村子里面的村民们都知道了有人死去了的消息,压力和恐惧让他们变得更加地躁动不安。陈之午已经能够听到在围观的人群当中传播着的和之前他所听见的相似的只言碎语,就像一座挡水的堤坝,现在出现了一个孔,想补救都不行了。
情况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老人的亲属把老人抬了出来放在了村子的广场上——按照既定的建村计划,村子会像岛上的其他村子一样有一个广场。他们然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伏在死者的身上大放哭声,周围的人无一不动容。这些围观的人脸上大多都带有病容,眼前这样的一幕难免会让他们对自身的处境有一种担忧,但是这个时候他们还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马上就有人替他们把他们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在那些伏在尸体上痛哭的几个人当中,一位男子突然抬起头站了起来,他也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就对周围的人说:
“我们,回去,这里,住,魔鬼!”
这几个词一下子说到那些人的心坎里面去了,他们用热烈的讨论响应了那位男子的号召,那人见众人都同意他的意见,这才举起手来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他对陈之午和果马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责怪他们做了错事一般。果马把头低下去不敢和他对视,陈之午则咬牙切齿地回瞪着他,这个家伙太也无礼,当初好心收留了他们,现在还来反咬一口,陈之午不能容许他这样。
陈之午向前走了几步,众人见他有话要说,随即慢慢安静下来。陈之午先走到老人的旁边蹲下来抓了一下老人枯瘦僵硬的手,然后缓缓站起身,面容悲戚,他对众人说道:
“他,死了,没有,魔鬼,那是,那是,病,病。”
村民们根本没有听说过“病”这个词,陈之午在他们的语言当中找不到“病”这个字的对照体,于是只好用汉语直接跟他们说。但是这是没有什么作用的,那些人听见陈之午说了一个“病”字,纷纷皱起眉头,一个个交头接耳,彼此询问着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有人知道,陈同以前也不曾教给村民们“病”这个高级词汇。他们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陈之午,陈之午只好暂时不再纠结在这个“病”字上,他直接对他们提出了要求:
“我们,不要,回去,没有,魔鬼。”
陈之午这句话一出口,众人一片哗然,站在后面的不少人就隐在人群中叫了起来,起初的叫声还很小,但是后来慢慢就越来越大,众人便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魔鬼,魔鬼,魔鬼,······”
陈之午再也无法让他们安静下来,任凭他怎么大声叫唤,那些人对他熟视无睹,依然高声叫个不停。他们还把手举了起来,随着节奏一上一下,颇有点像现代社会的街头抗议。那个刚刚提出“我们要回去”的那个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场抗议的总指挥,从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有悲痛的情绪,谁能想象他刚才还趴在地上“大声痛哭”呢。
众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未知是最让人害怕的东西,这些人口口声声喊着的“魔鬼”就是一种未知。陈之午想让他们明白那是一种“病”,就算他们知道“病”这种现象,如果不清楚人为什么“犯病”的话,那这种“病”只不过是另外一种“魔鬼”而已。陈之午能让他们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吗——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哩!他用那种简单粗暴直接下命令的方式跟他们说话,却没有想到遇到了强势的反弹,现在的这些后果都由他自己来承受,他不禁想知道乌古娅在碰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是怎么处理的。
陈之午在现场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局势已经不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位男子一时间成为了众人的“意见领袖”,正带着人们造陈之午和果马的反。陈之午现在看着他就像乌古娅看着他和果马,那种滋味是相当不好受的。陈之午脸部僵硬,牙齿咬得紧紧的,他现在比乌古娅还要被动——身边没有一个靠得住的队友,果马这时候就是个软柿子,别人想怎么捏都可以。面对着汹涌澎湃的叫喊声,陈之午无能为力,那一声声“魔鬼”仿佛就是对他的控诉一般,他猛地一转身,从人群中间挤了出去,果马也跟在他的后面,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的声音。
陈之午满肚子怒火无处发泄,走到一家人家的旁边,对着墙上的土坯就是一脚,一块土坯从墙上凸了出来,陈之午从那家门前走过,向着屋子里扫了一眼。一位老巫师正闭着眼睛面朝门口坐在地上,听见异常响动的他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了陈之午,陈之午连一步都没停留,从他门前一闪而过。
陈之午回到自己的砖屋里面,想抽两杆烟缓一缓,但怎么也找不到烟杆在哪,他翻来覆去在各个瓦罐和篮子里搜寻,把家里翻得一团糟,却始终找不见自己的那根烟杆。他急得快要发狂,拿起一个罐子顺手就摔到了地上,罐子被摔得粉碎。陈同这时候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他转过身来,问陈之午在找什么,陈之午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两只手不停地挥舞:
“烟杆,烟杆!我的烟杆在哪里?”
“欸,欸!”陈同喊了一下,用手指着陈之午,陈之午随着他的手慢慢看过来,那根烟杆正别在他的腰上!陈之午把它取了下来,“啪”地一声撇成两截,一手砸在了地上。现在可好,连烟也抽不成了。
陈之午走到门口向广场上望过去,只见那些人还聚在那里。陈之午估计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时候散伙,大家怎么分东西了。嗯,他们肯定要把这里的瓶瓶罐罐、粮食什么的全部带走,恐怕连屋顶上面的茅草屋顶都不会留下,到时候他陈之午又是什么都不剩了。
但是陈之午想错了,那些人并不在商量怎么分东西的事情,他们遇见了一件更加急迫更加棘手的难题。
那位老年人死去了,他的一位亲属抓住时机成为了“领袖人物”。但是这位“领袖人物”马上就遇到了困难。困难在哪里呢?老人的尸体不需要解剖了,因为大家都明白老人的死是“森林里面的魔鬼”造成的,解剖只适用于那些正常离世的老人,以检查他们是不是被贪恋其财物的亲属迫害致死。现在这道程序不需要了,只需要做个筏子把老人海葬掉就可以了。但是问题马上就来了,根据岛上的习俗,人死后亲属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向乌古娅报告死讯,等乌古娅把属于死者的木片烧掉以后死者才算一生圆满。这些人刚才只知道吵着要散伙,终于把陈之午挤下了台,捧出了一个“新人物”。这个时候有人就提醒这位“新人物”不要忘了他需要做的事情:去向乌古娅报告死讯!但是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这位老人的离去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失去生命那么简单了,它让这群人想到了他们之前所忽略掉了的东西:他们可能是要死的(他们并不认为有生就有死,死肯定是有原因的),然后他们的后代肯定会出生,长大以后可能还是会死的,这生生死死都离不开“乌古娅”,生的时候要把木片送到她那里,死的时候再让她把木片烧掉,虽然作为“乌古娅”的人可能会变化,但是“乌古娅”是一直存在着的。他们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跟着果马的后面和乌古娅决裂,现在他们又需要求助于乌古娅,乌古娅会答应他们吗?就拿眼前的情况来说,那位“意见领袖”跑到乌古娅那里报告死讯,乌古娅会不会像往常一样按程序办事呢?她会不会不把属于老人的木片烧掉,故意让他的一生不圆满呢?她还会不会把前去报信的“意见领袖”抓起来呢,因为他是“叛徒”,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些问题不仅仅是那位“意见领袖”的,它们也是这些人在今后的生活中将会遇到的实实在在的难题。当那位“意见领袖”意识到自己在喊完了“我们要回去”的口号以后还无意中被人们赋予了新的任务——去尝试和乌古娅沟通——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无从脱身了,他已经被这一大群的围观群众绑架了,他们仅仅只用了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呼喊声就可以做到这一点。现在他就要代表这些人去和乌古娅讲和,难道他不害怕?他当然害怕,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意见领袖”现在是被人们的目光逼上梁山,他不得不当场表态,说自己愿意去见乌古娅。在得到他的同意之后,人们兴高采烈地帮他做了一个用来海葬死者的木筏子。众人把死者抬上筏子,把筏子抬到海边。那张筏子仿佛承载着他们的希望,慢慢向大海深处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