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在异乡(上)

作者:大解    更新时间:2015-11-09 10:10:50

夜访太行山

星星已经离开山顶  这预示着

苍穹正在弯曲

那看不见的手  已经支起了帐篷

我认识这个夜幕  但对于地上的群峰

却略感生疏  它们暗自集合

展示着越来越大的阴影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我曾潜入深山  拜访过一位兄长

他的灯在发烧  而他心里的光

被星空所吸引

现在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他的姓氏和血缘  像地下的潜流

隐藏着秘密

我记得那一夜  泛着荧光的夜幕下

岩石在下沉  那种隐秘的力量

诱使我一步步走向深处

接触到沉默的事物  却因不能说出

而咬住了嘴唇

              2011.3.3.

眺望

染上了浮光的山巅  此时正在加冕

并接受了王冠  我欣喜地看见

鸟群在风里散开  仿佛信使

领受了不可言传的话语

每当这时  我都要给上苍写信

一句  两句  用心地

说出一个愿望

这里没有晚祷的钟声

在白楼和山巅之间

是空气带着余晖在流动

当我抬起头来  感受体内的震颤

总会有一种力量  穿越心灵

此刻白昼将熄  太阳的光

正从尘世退回到天空

我知道这不断重现的景象意味着

生存之奥秘  让人领略造物之神奇

并深深地感恩

               2011.3.3.

浮云

火彩飘在天空  从流霞中穿过的云雀

已经染上一层颜色  晚风也添加了许多晕红

这时整个西天都在燃烧  神在扑火

说实话  我没有帮他

而是远远地看着云阵下面

肉体的浮云

此时没有钟声  我却分明感到

时间的轴心在运转  围绕它的

是万物之命

我说出这些

是否有些过分?

就在我忏悔的时候  晚风从背后吹来

我转身看到黄昏正在翻越山脊  向西缓缓迫近

一边是激情在燃烧  一边是灰烬在下沉

我夹在中间  不觉几十年过去

神啊  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人生?

                2011.3.18.

春天里

从风向推断  那些摇晃的人们

最终将与春天和解  承认现实的可靠性

那些脚印  身影  呼吸  喊声  笑容

都是真的  在他们呈现自身以前

梦境已经分解和消化了生活的另一面

把幻影转换为现场

这时老人  丫头  小屁孩儿

都在彰显着活力

乞丐也换上了单衣  健步走在路上

我跟三个熟人打招呼

他们的笑容分散在两腮  而眼睛

被挤在一起  眯成了一道缝

在春天  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气

引领来者则需要速度和激情

我顾不上回答人们的问候  快步走着

几乎要飞起来  若不是我及时伸出一只胳膊

把自己拦住  我将冲到自己的前面

                 2011.3.21.

春天

阳光太强了  即使站在树下

也能看见她的耳朵和半边脸  干净而透明

她有七八个姐妹  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除了说笑  动作多于表情

这些女孩子  如果不是来自学校

就是来自于天堂  上帝给予她们的快乐

被青春所吸收  然后完全释放

在空气中

这是城中的一个车站

在等车的短暂时间里  我把树影让给她们

假装看着别处  以便她们放肆地

笑成一团  弯腰拍打

毫不在意远方的薄云  为此稍作停留

                  2011.4.18.

起身

我已经在河滩里走了一天了

不能再走了  一旦山口突然张开

会把我吸引到黄昏弥漫的平原上

被暮色包围  而灯火却迟迟不肯出现

为了把我缩小  平原会展开几千里

让石头飘得更高  成为远去的星辰

如果我往回走  山脉肯定会阻拦

要想推开那些笨重的家伙实在是费劲

想到这里  我就坐了下来

我真的愁了  究竟如何是好呢

就在我发呆的瞬间

从平原涌进山口的风  带着尘土

吹进了我的裤腿和袖口  与我心里的凉

正好相等  我脱口而出:就这么着啦

说完  我就起身

                    2010.3.4.

原野

从太行山滑下的西风  顺着斜坡和山口

疏散在华北平原上  走出麦田的人

在傍晚镀上一身金光

他已摘下草帽  甚至松开了绳子

让白云自己滑翔

原野太空旷了  我不由地

张开双臂  看到自己的身影

越拉越长  像伸出体外的十字架

倒在地上

传说这是一个路口

可以通往故乡

此时夕阳西下  一个大于自我的人

正在融入这个世界  并展开了翅膀

当我认出他  说出他的身世

语言褪去了花纹  像波浪起于麦田一角

遇到泥土后恢复了平静

                        2013.5.29.

下午

太阳陪在我的右边,

但我还是觉得孤独。

风也来了,

群山静静地移动着阴影。

似乎可以听到消逝已久的口信,

和陌生的乡音。

但我还是觉得孤独。是啊,

史诗已经离开我的身体,

我还有什么用。

一个老家伙,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体内的人群也走到了远方,

只留下空虚的回声。

整个下午,

无人知晓我在山巅静坐和沉思。

那理解我的独霸天空的太阳,

一直在横行。

             2013.10.17.

晚秋

笑起来没完的丫头  把满心的喜悦

都释放在空气中  她搂着同学的肩膀

边走边耍赖  身后的大书包

几乎要颠起来

突然  她顺手在空中

抓住一片落叶

插在同学的头发上  接着笑

两个丫头  根本不知道凉风

已经从郊区冲进城里

正在追捕一些阴影和老人

她们放学了  三三两两地走着

整个胡同里一片喧闹

使旁边医院的白楼  显得格外寂静

               2012.11.21.

山顶

天气转暖以后  我想到山上走走

离天越近的地方越干净  尤其是山顶

我滚下石头的地方现在是个浅坑

岁月已经把它磨损  但没有填平

我抱过的松树流出了松油  我折断的树枝

从旁边长出了新枝

对于山脉来说  几十年算个屁

而一个人  几十年就老了  甚至蚂蚁

也敢爬上他的大腿  甚至清风

也敢带走他的灵魂

在山顶

我能不能望得更远?看来这个想法

明显有些愚蠢  都这个岁数了

应该知道命里的灰尘落向何处

应该回避天涯  向自身沉沦

我可能是个异数

给我一副眼镜  我的目光

就能绕地球一周  望见自己的后背

给我一个推力  我就能离开自我

找到新的路径

对  现在就动身  到山顶上去

到了山顶  如果我还能继续往上走

那该是多么轻松

燕山是我的靠山  一到平原  我就发呆

平原太平  即使有石头也无法滚动

你们不知道  把石头推下山巅是多么过瘾

我和伙伴一齐用力  说  下去吧

石头就下去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  它也得滚

我对山顶的热爱  多半来自石头

童年干了多少坏事  已经记不清

我对不起石头  石头啊

原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如今  我已在平原居住多年

想到这些  心里就愧疚

因此我常常北望燕山  其实根本看不见

我只是望着那个方向  想着那里的人们

燕山是这样一座山脉  山上住着石头

山下住着子民  中间的河水日夜奔流

好像有什么急事  依我看也没什么急事

不过是接受了大海的邀请

大海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水做的平原

但我没在海里住过  也不敢妄加评论

                      2010.1.13.

太行游记

我们经过一面山坡时  松鼠受到惊吓

一下子蹿到树上  然后停在树杈上往下观望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  当你缓过神来

注视它  它已经在别处隐身

初夏的阳光照在阴坡  并不炎热

但气温明显在上升  在我们走过的

林间湿地上  有几只野鸡的脚印

太行山往往是这样  要么悬崖直立

要么峡谷幽深  当你走在谷底

会看见岩石内部的阴影

说不定什么时候  松鼠会再次出现

它在石头上跳跃  有时捡起一个东西

抱住  转动  啃  然后迅速放弃

它的两只小爪子慌张而灵敏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

我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在我们喊叫之前  太行山是静的

就是一块石头暗自挪移  也会引起轰鸣

邻近中午  我们到达了山巅

五月的山巅  低于六月

更矮的山巅被天空缩小  让人蔑视

有人凭高远眺  有人在大喊

而我认为山巅是用于滚石的

但我不敢造次  忍住了冲动

这时太阳的光束垂直而下  混合着空气

构成了暴力  在光与光之间的缝隙里

时间露出了它的密码  可惜我无法破译

相对于时间和暴力  山脉显出了耐力

而我就不同了  我必须在天黑以前下山

否则我将被留在天上  被迫发光

或者蒙面而行  不敢留下足迹

太行山的黄昏来自山洞

要么就是来自老人的内心

在下山的途中

我们遇见一个皱纹大于皮肤的人

他说  天快黑了  于是天就黑了

这个老人是谁  无人知晓

而我是谁  竟然也难以自辨

夜幕降临时  太行山是含糊的

如果再犹豫片刻  你将被抹去

只留下一个姓名

幸好山下的灯光次第亮起

有人用暗号与神通话  点亮了星星

在我们到达客栈以前

太行山已经完全融化

在夜幕里  几乎无法辨认

夜宿太行山  一群人都很兴奋

唱歌  聊天  折腾到后半夜

有人提出摸黑上山  有人吓破了胆

在星光下吐出苦水

最终  人们还是睡去

大睡者脱光了衣服  鼾声如雷

失眠者辗转反侧  双目失眠

我乘人不备溜出了客栈

数了数星星  发现少了一颗

天上可能出事了  我这样想时

远处传来了犬吠和鸡鸣

这里顺便说一句  山里的星星大于鸡蛋

但小于西瓜  至于芝麻大的灯光

就不用提了  凡人类所造之光

都将熄灭  只有神的家里一片辉煌

                          2010.5.6.

西藏

天空如此深邃  定有我的安魂之处

此刻  西藏正把晨光吸引到雪峰顶上

仿佛工匠在贴金  停一停吧

看看我这满身霞光  到哪儿去清洗

如果风也吹向别处  我将独自接受这个早晨

我将抛下手里的石子

随手又拾起一颗  在阳光里

神所安排的秩序

我要动一动

所有这一切  不是我所必须

却早已注定  要用一生的等待和约定

来到这片土地  给自己一个交代

西藏啊  我知道你在加冕时刻

无暇顾及一个卑微的人  在你的腹地

游走  徘徊  与太阳正面相逢

却不敢直视它的光辉  正如此刻

我仰望你的雪峰

却不得不低下头来  领略你的神圣

                  2011.5.14晨  于西藏

两山之间

月亮在两山之间飞跃  借助电线在滑行

这个动作非常危险  却获得了成功

住在河畔的工程师  根本不管这一切

他镇定地计算着星星的数量  准备在山顶上

再安装几盏灯

在西藏  电业局给所有的光

都发放了通行证

如果闪电愿意出走  会有人用钥匙

打开天空的裂缝

我真羡慕这个工程师

我尊敬地递上一颗烟  他笑着说

好啦  电已通到所有的村

这时再看月亮  已经飞到山后

或者掉到了地上  或者在山坡上滚动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现在我要找到

一个走钢丝的人  问问他

敢不敢从电线上走过  在五千米高空

看他像胆小鬼那样颤抖  或者像大师一样从容

                         2011.5.15.

布达拉宫上空突然出现白色鸟群

夜晚  一群白鸟突然出现在布达拉宫上空

它们盘旋时几乎没有声音  我吓坏了

因为星星也动起来  参与了它们的飞行

没有翅膀的人不能在天空久留

我试验了一下  黑夜是黏稠的  那些白色

鸟群  不知是谁的子孙

恍惚前世我看见过它们的形迹  但是在哪儿?

我记不清了  一个人出生三次以上

记忆将出现重影

我突然有种升空的感觉  仿佛自己在飞行

在布达拉宫上空  我盘旋着  张开了想象的翅膀

看到耸立的宗教宫殿被人群仰望

又被天空所笼罩  千年不曾移动

                  2011.6.2.

车过可可西里

一想到藏羚羊跟火车赛跑  我就感到可笑

火车的腿太多  它穿越可可西里时虽然喘着粗气

但仍很蛮横

幸亏这是我的想象  比赛不曾发生

三五成群的藏羚羊在草滩上安静地吃草

它们的周围是空气

和无限的空虚

走到天外的一只羊  在白云下做梦

我坐在车厢里  能看见的事物非常有限

一想到我是有限的  我就悲哀了

我的悲哀也是小的  在可可西里

比土地更大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加辽阔和深邃的

我看不见  却已经隐隐地有所感知

                            2011.6.2.

朝圣者

在昆仑山里  我们遇到两个朝圣者

一个拉着板车走在前面  车上放着衣物和食品

另一个五体投地  用身体丈量路程

此时是夏天  他们紫红色的袍子厚实而宽大

里面容得下一尊佛

但此时佛在远处  需要匍匐才能接近

在途中  雪山不是为了捣乱和阻隔行人而存在

星辰也并非因为羞怯而隐身  凡是神秘的事物

都不肯轻易融化  也不轻易和我们沟通

只有朝圣者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们使用这个身体  为灵魂而生活

而我不知道灵魂和尘土  哪一个接近永恒

                          2011.6.7.

大昭寺

唱着赞歌的藏族女子坐在大昭寺的房顶上

排成一排  手拿木板拍打房顶  有节奏地

拍打房顶

整整一个上午她们拍打着三合土  用歌声维修寺庙

大昭寺外  朝拜的人们反复扑到

寺内  长明的酥油灯闪着火苗

神坐在光中

我试图把心掏空  在里面放进一些光

一些歌声  一些幻觉  一些梦

但我没有做到  我的心太凉  太芜杂了

可能需要火光才能温暖

需要走到人生的外面才能安静

一个上午  我在大昭寺的里面和外面

直到阳光垂直而下  贯穿我的头顶

这时歌声还没有停止

排成一排的女子们有节奏地拍打着房顶

拍打  不住地拍打  就在我仰头的一瞬间

我突然看见她们的影子  映在天空

                2011.6.15.

天梯

在经幡飘扬的岩壁上  白色石灰画出的天梯

有的已经腐烂  像是雨水冲刷的记忆

有的依然结实  踩着这些梯子往上走的人

已经在天空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我想认识一下这些人

我想乘人不备扛走一架梯子

安放在自家的楼顶上

那些升天的人们可能还没有走远

若是我大声呼喊  会有凉风从看不见的地方

向我袭来  带走我灵魂中的灰尘

就在我这样想时  有一架梯子

被人撤走  我捡起一块石头在岩壁上

用力划出白色的痕迹  像是一个木匠耐心地

修复一处圣迹  我恢复了神的通道

同时也获得了许可  与上苍保持有效的联系

                      2011.6.16.

过唐古拉山口

唐古拉山口  天空透蓝

逐渐抬升的高原使远山变得低矮

那些积雪的山峰是凉风出逃之地

在火车行驶途中

那些白色的山脉逐渐从苔原地貌的后面缓缓升起

其威严和圣洁让人敬畏

就在斜坡延伸的空旷之地

雪水融化所形成的细流隐藏在草丛下面

若不是云彩在地上投下暗影  你会忽略

弯曲流水的微弱反光

直接被远处连绵的雪峰所吸引

那勾魂的

雪山后面  深蓝的天空一直在飘动

我知道此时  即使风已经停下

经幡依然要展开  抖掉世上的灰尘

                      2011.6.16.

布达拉宫

夜幕降临以后  布达拉宫更显得庄严和神秘

灯火映照的白墙和中心部位的红楼在黑夜中凸显出来

围绕这座宫殿飞翔的白鸟时而盘旋

时而成群地飞到广场上空  仿佛上苍派来的天使

这时群山已经隐身  发光者也在星空下获得了安宁

那些合上经卷的人们退到梦里  摊开了他们的手掌

无意间露出了命运给定的掌纹

我在宫殿的外面徘徊  不期盼大能者显现他的圣迹

那不是我的福分所能消受  我只期盼来自高处的风

穿过我松开的指缝  我松开了

但我不知道要放弃什么

我似乎已经成了空壳

没有人告诉我生命的真意

没有人走到我的背后  但我已经转身

                          2011.6.17.

拉萨河

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  经过我身边  流向了下游

我成了必经的驿站  却不是最终的归宿

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  从它慵懒的倒影里

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  仿佛接纳一位身穿白袍的圣人

                                 2011.6.20. 

玉珠峰

玉珠峰对面  开采昆仑玉的山巅淌下碎石形成的白色瀑布

所谓玉出昆仑  说的就是这里和那里  那里是和田

在玉珠峰的积雪之下谈论白玉  容易使羊脂凝结成冰  从此经年不化

我有一块玉  但不敢拿出来  在昆仑山里  白色是神圣的

一旦神也选择了圣洁  我必须清洗心灵  然后肃然回避

                                    2011.6.20.

集合

一只蚂蚁抬头注视着我  约有五秒钟  我们都凝住不动

终于  它坚持不住了  晃了晃头上的天线  转身离开

随后黄昏降临

远山退到暮色的后面  天空渐渐黑下来  只留下一些漏光的小孔

隔着幕布  我能想象天堂的样子  当吹长号的使者

从沙漠边缘走来  我看到苍生如蚁  飘动着头发

那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无数根天线  闻风而动  在接听集合的声音

                                       201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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