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在异乡(下)

作者:大解    更新时间:2015-11-09 10:11:07

江河水

一、出生

长江源头,水的前生是雪花,停留在山顶。

之后是融化的冰,松开透明的珠子,让它滚动。

最初的那一滴,一定是圆的,它的小心脏还没有成熟,

甚至还不能跳动。生命在开始的一刻有无数个惊喜,

但只需一个理由就可以诞生。

一滴水从母体上撕裂开来,带着疼痛、惊险和刺激,

也带着生命的密码,开始了自己的旅程。

像一个卵子开始于激情,终结于宿命,

水滴在出发时,获得了灵魂。

如果太阳也是圆的,在催生的那一刻,谁是父亲?

谁是太阳之阳,俯身在太阴之阴?

一定有一个来自上苍的男神参与了创造,

把他的光储存在液体里,

像传说在嘴唇上颤动。

一滴水来到了世上。

它来时,大地已经具备了接纳的能力,早已把污浊

推到腐朽的人心里,等待一个干净的婴儿

在光中莅临。

是的,光已经莅临。

江河已经有了最初的一滴,我们称之为源头。

光的源头在哪儿?当我开口,

在自己内心里听到了回声。

二、赴命

像血脉传承在族谱里,无数个水滴

闪着内部的光泽,集结成群,开始了流动。

所谓逝者如斯,说的不是速度,而是命运。

没有长度的河流算不上大河,

没有坎坷的河流不可能有激情。

它不可能咆哮。

它无力把下沉的波涛埋葬

在自己的腹中。

它应该活过,死过,带着刀伤和疤痕,

从地上走过,留下血迹与吼声。

人的历史太残酷,不比也罢。

联想太宽阔,容易漫过河床,留下太多的污痕,

我认识的河流从高处下来,有着透明的身体,像玻璃

排除了火焰和灰烬。

它有自己的使命,它必须匍匐在地,

像一个朝圣者,俯下谦卑的身体。

它有泪水的质地,

却隐藏着血液的漩涡,

像暴露在体外的血管,敞开着,

里面滚动着石头和乌云。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前进。在它的行程中,

山脉应该退到峭壁后面,天空应该留下倒影,

水应该激起浪花,泥沙应该趁机而下,

而一个诗人,应该跪下喝水,在河边

写下危险的词句,然后把它们嚼碎,

咽下去。

三、集合

一滴水进入大海,等于一个人跻身于群众。

在茫茫人海中,我探视过人世的深度,

但没有找到时间的根。因此,

我常常有一种飘浮感,仿佛肉体就是浮云。

我沉不到人类的底部,等于一滴水漂在海面,

或者处在边缘。

个体的孤独是绝对的孤独。

除非融化而融化不是消失,是泯灭了个性。

我一旦离开我,就会被人类淹没,

像大海稀释开一滴水,把它疏散在汪洋之中。

谁的身体曾经无数次分解,

从一到二,从二到三,从三到无穷?

一个人不断走出自身,就会成为一个系列,

直至成为种群。

身体中的我,是本我。

无数个我,是我的扩散和延伸。

我们集合在一起,飘浮,游荡,漫流过尘世,

涌起人类的波涛,沉下肉体的灰烬。

人潮太肤浅,不足以构成深渊。

肉体太松软,经不住时间的摧毁和土地的吸引。

历史太板结,即使不断叠加,只能构成悬崖,

未来太虚渺,一脚不慎,就会踏入空门。

但集合者依然在集合,从古老的身体,

从四面八方,进入这个世界,

有如水滴追赶着水滴,河流纠缠着河流,

语言在诗中汇成大海。

我变成了我们。

我们在集结,我们在生存。

我们是一个整体,我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是一个整体,我的子孙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的子孙流动着,像河流

构成它自身的历史。

人类的历史比海洋辽阔。

我们平铺在世上,像风

从皮肤上擦过,把时光吹起的波浪,

变成皱纹。

四、牵魂

日神召唤着我。日神是我父亲。

我就是那滴水。我就是那个人。

我已经出发了很久,抵达了很久。

万物在互化,谁是我的真身?

谁,藏在我的后世,

一千年,一万年,不肯出面?

我的序列太长了,不见头尾。

我的形态过多,已经混淆了。

我几乎是一个大海,不,

我是一单身。

日神在天上召集闪电,

我必须献出我的灵魂。

为云,则随风而去;

为光,就烧毁命里的灰尘。

你看那些云霓,已经聚集成片,

那里定有我的先人。

我蒸发了。飘了起来。

像一场梦。

真的像一场梦,我来到了天上。

像往年一样飘浮,等待重临。

五、重临

必须回到地上,我才能安心。

雨滴有透明的心脏,我有泥土的属性。

我必须回去。一个种族

需要我拉住他们的手,在旷野里赶路,

历经死亡而不松开。

我需要一个身体。

云彩需要一个土坑,生下啼哭的小雨珠。

有没有别的办法,让灵魂着陆,

而不引起大地的颤动?

我是说,让雪峰直接插入云端,

采集天上的花朵。或者在密集的行者中,

软化时间的硬度,加大肉体的弹性。

人世太扁了,落在哪里都是男和女。

生生而不息。生生而循环。

雨丝回到了河流,逝者回到了当年的老窝棚。

一个新人来到旧世界。

一滴雨变成了冰,停留在山顶。

在长江源头,我看到它融化的那一刻。

而在人类的源头,我没有找到

最古老的泥土。造人的泥土已经用尽。

我们只能用肉体,更新自己的生命。

人世,太深了。

我进来以后,再也无法走出去。

                          2011.8.5.

登鹳雀楼远眺

如果薄雾散去  华山一定会隐现出轮廓

山后的长安城里  装满丝绸的驼队向罗马出发

先行者已经越过葱岭

在那荒远之地

朔风吹开驿站的门窗  大侠在出没

剑气逼人处  亡灵咬住刀锋

而在黄河东岸  蒲州城里商贾云集

文华荟萃  大袖里藏着书卷和白银

把酒临风者登高远眺

望见白日落山  黄河不尽

而今我登此楼  恰逢薄雾弥漫

前人已经远去  来者纷纷登陆

向此世索要身体和命运

透过蒙蒙雾气  我看见黄河匍匐在地

现出浑浊的反光  那唯一的

古老的太阳  正在天空里横行

这是王之涣的太阳  今天属于我了

这是王之涣的黄河  携带着泥沙和石头

正在吞噬自己的涛声

这是公元2013年5月18日

雾气专程赶来  遮挡历史和未来

让我感到郁闷

苍天啊  我要的是晴空和曝晒

我要在晚风里抓回落日  看看它背后的光

和转动的轴心

为此  我隐藏在河北已经多年

我喝过毒素  念过诗书  也抚摸过

山顶上的星辰

今天我终于来了  我登上了鹳雀楼

却看见大雾吞下山河  而女娲的长子

一直尾随在身后  向我索要泥土和基因

他一定是认出了我

我确实在耕种时挪用过土地

我确实盗取过黄河水系  喝下了漩涡

我确实隐姓埋名  在一个小胡同里

写下过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也曾带着一家四口  在地图上旅行

用笔尖指着中条山下  果断地说

就是这里

对  就是这里  我来了

我看见王之涣在最高一层等我

他已经变成了黄铜

我看见红男绿女的游客

隐藏了前生  仿佛从未来过世界

仿佛大地是一个新鲜的去处

必须指指点点

就在拍照的游客中  我认出一个人

他来自西汉  他曾在河西走廊里奔走

他死在风沙里  也曾多次出现在

长安  洛阳  北平

而今他穿着牛仔裤  手拿相机

已经登上了楼顶

我必须与他说话  然后回忆往昔

直到最初的那一天

就在我迈步的一刹那  一阵罡风从天而降

越过鹳雀楼  越过游人  越过黄河

向苍茫大地铺开  薄雾开处

露出了耀眼的阳光

我不禁长出一口气  大喊了一声

天啊

我喊出之后  突然感到

远方的大地变得弯曲  地球慢慢升起

悬在了空中

                    2013.5.25.

深秋黄昏,在大洼湿地

太阳褪下了金色卷毛,

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大洼湿地,

芦苇涌向天边,秋风在逃亡。

一群人来到湿地,

又能怎么样。

黄昏照样在弥漫。

衰老的芦苇,

已经白发苍苍。

随着夕光渐渐暗淡,水鸟漫天飞舞,

来自远方的云片正在赶往天堂。

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

你没见我竖起衣领,缩着脖子,

正在扎根,用生命抵抗这要命的凄凉。

              2013.10.22.

芦苇荡

芦苇荡上的浮光在撤退  黄昏快要降临了

水鸟们飞到空中捕食蚊虫  开始它们的晚餐

晚霞也在飞  可能有神仙正在赶路

我是哪儿也不想去了  现在我很懒

就是秋风吹倒芦苇  我也无法回到故乡

                    2013.10.31.

大洼

许多年前,我来过大洼,那时也是深秋,

雷霆已经远去,在临海的滩涂上砸下深坑。

芦花渐渐地白了,北风带来了乌云。

那时也是一群人,兴奋地呼喊,拍照,

然后颤抖。只有颤抖才能抵御寒冷。

在晴天,毛茸茸的大洼,

会有落日在上面翻滚。

如果运气好,云彩中将露出翅膀,

你会看见天使和众神。

我的运气不好,赶上阴天,

北风来到大洼,带着它们的打手,

抓住芦花的细脖子,使劲往下按。

是的,是时候了,

荒蛮原始的大洼,应该显露它的野性。

应该有死者起身,哈哈大笑,

应该有强盗出没于历史,在夕光中豪饮。

应该允许胆小鬼发出尖叫,而其他人

继续拍照,在烟盒上写诗,

或者通过手机传递幻影。

那时我拍下照片,发送给莫须有的人,

都得到了回音。那时我坚持认为,

芦荡可能无边,而亲历者,

将在北风里发生弯曲。

那时芦花白茫茫,我看见一个瘦高个,

夹杂在人群中,正在快步走着,

他就是我,经过数不清的岁月,

来到了今天。两个我合在一起,

成为一个人。

今天也是深秋,啊,这么多深秋,

这么多熟悉的风。

风啊,要刮就刮到天上去,

要吹就往死里吹。

天空越来越薄,已经透明,

几乎可以听见上面的脚步声。

正在这时,水鸟轰然而起,

芦荡掀起波涛,天边出现了火烧云。

有人惊呼,天啊!

他喊了之后,人们一齐仰望,

随后惊呆在那里。我在我的体外,

发现了自己的灵魂。 

                   2013.10.23.

在大海上远眺雁荡山

在温州和温暖的边缘,大海停止泛滥,

让位给雁荡山。

这正是我所要的美景:

一面是奇峰孤绝而又连绵,

一面是渔船压住海浪,薄云来自天边。

就在那些重峦叠嶂里,一些老人,

成功转世。他们所需要的光,

已经泻下绝壁,正在深谷中回旋。

我还认识几个丫头,是神仙的女儿,

她们说话婉转,舌尖有点甜。

内什么,她叫什么来着?

就是最美的那个,她一转身,

就被山体遮住,然后变幻一个姓名。

如果天空再高一些,

我将看见她的倒影。

此刻海水正在涨潮。我的心红了。

怎么就红了呢?

等我下了船,我将立即回到山里,

一刻也不等待。

相比于雁荡山,大海太空荡,太颠簸了,

我需要躺在一个人的心窝里,才能安眠。

               2013.11.3.

灯塔

在天津南港码头  我夜观天象

发现星群中多出几盏灯

是夜众星飘移  大神的披风在天空里展开

唯独这几颗光亮  不曾有一丝移动

一定是有人在天上安装了灯盏  然后离开

他们不会在天空里留下脚印

这一定是什么记号  或是一个约定

在大海的边缘  星星不会无故散开

也不会无端地聚拢

果不其然  事实验证了我的猜测

围绕这神秘的灯火  从空旷的海上

刮来了凉风

先是有一束光  从星星里分离出来

随后是黑暗压住了海浪  不让它们起身

我看到令人心跳的一幕  发生在子夜里

一艘航船在游泳  向海岸悄悄靠近

航船的后面是太平洋  在太平洋上空

有人给星星充电  迫使它们转动

时间后面的推手  也加入了运作

让离去的继续离去  让来临的依次来临

航船就要靠岸了  凡是被灯火吸引者

都有归宿

就是永世漂泊者  也有上苍的眷顾和指引

我知道这举到高空的灯盏

一定是接受了祝福  有如最初的光

来自内心

这时  我转身面向大陆

看见远处的灯火连成一片

整个渤海湾都在闪烁

大国的夜晚过于辉煌

既然星星不愿睡眠  就依了它们

既然月牙不需要水手  就让它独自航行

我站在一盏灯塔下面  我得到的光

已经够多了  如果我的血液开始燃烧

我也将变得透明

如果我透明了  我将成为自己的灯盏

谁会沿着我的家谱和身世  在命运里航行?

这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夜晚

天空的光  尘世的光  生命的光

正在合而为一  天啊

我怎配承受这样的恩典

我不过是偶然来到海边  看见航船

回到了它的边疆  而黑暗围着灯塔旋转

四周散布着细碎的星辰

就算是人海茫茫  远方就是彼岸

以我这卑微的人性

还没有资格悬挂心灵的灯盏

但是我看到了光  正如航船

接受了灯塔的指引  我愿以这血肉之躯

佩戴那燃烧的光环

如果我的心也被点燃了  正在一点点融化

我愿意选择黑夜  以大海为背景

向星空索要席位  向土地扎下深根

就像这灯塔  孤绝  高傲  凌空而立

等待着归航者  从远方  从海上

来临

                        2012.2.22.

上党记

云隙中漏下的光  斜射在山坡上

阵雨淋过的青草有些摇摆  但并不慌张

当叶子上的露珠越来越胖

我要等它们熟透  然后走过去

不能捧在手心的  统统粘在衣服上

我这样想时  云彩忽然大裂

瓢泼似的光瀑倾泻而下

整个山谷都流淌着光芒

那传说中的太阳  我曾经见过

如今又一次出现  让我敬畏和仰望

在后羿故乡  十个太阳也不算多

但十个微风走上一条小路

会显得拥挤  容易把光线吹得歪斜

飘起的身影难于落到地上

此刻站在光瀑中央

会得到一些天上的消息

而我更关心地上的小事  甚至一只蚂蚁

甚至小心眼的人

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

今天我有充裕的时间领略阵雨初晴

带给世界的景象  我喜欢乌云撤退的声音

喜欢大地忽然一亮时  那惊人的一瞬

在上党  我有理由相信

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让我这个俗人

心里一颤  即刻有了奔跑的冲动

却终因没有翅膀而终止了飞翔的妄想

                    2012.7.3.

飞跃天山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  我从天山上空经过

看见连绵的雪峰和浮云

飞机在气流中拍打着翅膀  正在惬意地飞翔

离开地球你才能知道  真正的自由在天上

难怪神仙都住在星空里  高处真爽啊

最麻烦的是人间  情啊恨啊愁啊没完没了

干脆一走了之  到天上去

从新疆飞到新疆  新疆太大了  飞不出去

那就从伊犁飞往喀什  在天空里

背手散步  不再理睬人间的事情

但是天山吸引了我  它白色的峰脊和冰川

有如惊涛骇浪  激起泡沫般的白云

我差一点喊出来  我要是喊了

飞机肯定会吓一跳  甚至产生颠簸

我忍住了激情  把诗歌压在扁平的纸上

让文字跳动

如果我一再隐忍  上帝就会不高兴

于是我写下:飞跃天山

2012年8月15日下午6点  天空干净无比

一群人在飞  其中夹杂着诗神

                       2012.9.18.  

依米古丽

壬辰年仲秋  叶尔羌河的宝玉隐藏在浅滩里

仿佛美丽的依米古丽睡在县城  醒醒吧

此刻晨光乍现  清风已经飘出昆仑  把金星吹到天外

而依米古丽还在酣睡  这个依米古丽

不是别的依米古丽  她是我梦见的一个美人

有没有这样的奇迹——当我贸然来到南疆

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而她却躲进梦中

直到我离去  也不现出那迷人的身影?

我徘徊在河边  最终只捡到一块石头

最终也没有见到依米古丽

她是神的女儿

她的裙子有着薰衣草的清香

她的脖子白皙  她的手指细长  她的睫毛弯曲

语言啊  我怎样才能形容她的美?

当日路过泽普县城  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幕——

一群少女从我的身边飘过

她们围着头巾  薄纱遮着羞涩的脸

我当即认出  这就是依米古丽  一群依米古丽

当她们飘然转身  天上出现了白云

                   2012.8.22

哀牢山记事

余晖沿着芷村白色的街区

向哀牢山的峰顶撤退  落日啊

请再给我一点光

我要拍摄一个胖女人

她的前胸和背影

胖女人是幸福的

不太胖的女人更幸福

当她们转身

飘起来的衣摆会在风中露出腰肢

仿佛秘密露出一半  而另一半

正在本能地收紧

没有退缩的余地  我瞄准谁

谁就将被掠夺  被压扁

和固定

被迫呈现出迷人的风景

我不能枉来一次哀牢山

我不能只是对美发呆

眼看着黄昏从千里之外向这里奔袭

夺走属于我的这惊颤的一瞬

在芷村  野蛮和慌乱

都将被肉体吸收

惟有落日散尽它的光芒

正在沉沉下落  为星辰让位

准备一场夜晚的狂欢

          2012.9.27于云南蒙自

彩云之南

在云南蒙自  我截住路边的一个老汉问他

彩云之南在哪里  他蒙了  抓耳挠腮眨眼睛

我又问两岁女孩  她仰脸望着我

急忙抱住妈妈的腿  心想大坏蛋来了

实际上  彩云正在飘浮  天空已经露出了边缘

神在散步  他认为不值得回答我的提问

在彩云聚集之地  我有必要藏在墙角

然后突然出现  迫使一个老太太交出正确答案

说出秘密有这么难吗  把我逼急了

我将灵魂出窍  抓住市长的脖领一再追问

彩云之南  彩云之南  究竟在哪里

如果他说了  我就住在彩云里  不走了

我就在红河边安家  吃米线  摘石榴

在哀牢山里放牧  生养一群孩子

我将故意呆在路边  等待陌生人问我

彩云之南在哪里  我就欣然告诉他就是这里

如果他不问  我就给他讲述云南的故事

让他两眼弯曲  最后在梦里停留

                        2012.10.11.

扬州三日

1、扬州车站

下车出站  扬州用暴雨为我们洗尘

那些缩着脖子奔跑和尖叫的人夸张了声势

但一点也不过分  我敢说  在拥堵的出站口

至少有一半人来自前世  另外一些人

将消失在雨里  留不下什么痕迹

这是公元2009年8月5日早晨

一行人走出了车站

我毫无顾忌地掀开雨帘

看到了先行者  身影一片模糊

而那最后一个冲进雨里的人

身后是何等空虚  犹如往年

让人不堪回首

此刻  与我的行程相反  云彩正赶往北方

据说已经越过黄河  向燕山推进

那里群峰已经漆黑  而浩大云阵的推手

还在用力  向岩石的内部挤压阴影

过去  我与扬州总有千年之隔

今天我终于来了  暴雨泼街迎接我

那些嘻嘻哈哈的同行者算是有福了

他们占了便宜  在雨中异常兴奋

这时我能感到  火车站的地面在震颤中

迎来了又一辆火车  还有一些正在途中 

我希望这雨也淋给他们一些

就像喷壶浇在花上  一个少女跳了起来

裙脚随之张开  溅满了雨点

我想燕山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那里山脉太沉  雨水将顺势流进大海

而扬州的雨将通过长江和运河

回到彩虹的上面  与落日构成呼应 

2、运河明月

水的缝隙最小  因此月亮像气泡浮在水面

还有一个类似月亮  悬浮在夜空

这是2009年8月6日夜晚  我在运河边

看见两个月亮相隔万里  彼此相见

但不拥抱  而运河与长江却扭结在一起

静静地纠缠  正在相互交换液体

此时扬州静极了

凡是气喘吁吁的人  都躲进了历史

为了应和古人  我把心跳的声音压到最低

甚至放慢了脚步  屏住了呼吸

说实话  我可不是什么文静的人

在北方的高山与大河之间

我曾经抱着石头奔跑  根本不把狂风放在眼里

但是今夜  我客居扬州  在两个月亮之间

是如此谦卑  竟然不自觉地弯下腰

向运河致意

月亮啊  请不要嘲笑一个野蛮人

对于江河的敬意

不要把我的影子拿走  送给千年以前的摆渡人

请允许我在河边多走一会儿  因为我认出

这月亮  与我家屋顶上的月亮完全一样

这流水  里面含着北方河流的波纹

再看这月里的光  光中的影

影子后面消逝的回声

我恍惚感到  我曾经来过这里

我肯定来过这里  那时

我傲立船头  羽扇纶巾

身上的丝绸飘啊飘  就真的飘起来了

那时  我和月亮是老乡

经常彻夜豪饮

如今我老了  喝不了那么多了

但我还能分辨酒和水  在运河

我还能看出水的颗粒  是那么小

却能浮起一个星球  我看见这颗星球

是如此之白  如此之圆

它就是传说中的明月

在运河上漂浮  在沉舟再起的地方

在轻风拂过的水面  一再轮回  永不沉沦

3、台风登陆

2009年8月7日

台风“莫拉克”在福建沿海登陆时

两千里外的扬州飘来了乌云

随后遮住了月亮  随后刮起了轻风

随后我钻进车里像猛兽一样狂奔

在城郊的宽阔路段  打开四个车门

小汽车将变成甲虫张开翅膀

但我制止了它的飞行

在夜晚  最好还是规矩一点

否则神将在天上耻笑  记下我的姓名

一车人坐在车里  顺着运河

放肆地说笑  一车人都是谁  我现在不能说

等到台风来临或者过后  我将搂住他们的肩膀

用导火索  引爆他们的心声

在扬州  做错什么都不算过分

这是一个浪漫的城市  允许乌云横穿马路

也允许月亮回到从前  抚慰船头的醉酒人

如果台风钻进车里  就不要再出去

我们需要暴雨陪伴  经历时代的风云

这时  不知是谁打开了车窗

明月忽然飘了进来  又瞬间离去

我知道台风真的要来了

在它冲过路口之前  我们的汽车抢先过去

可怜的台风被红灯截住  又被警察盘问

我向外看去  扬州一片灯火

比星星还要密集  我当即写道:

台风已经拐弯  而天堂就在附近

                    2009.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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