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妹妹相处的时日越长,就越可以从她的身上发现一些不可思议的现象,面对这些无法用正常思维来解释的现象,我时常会惊讶万分,以为自己正在做着一个离奇古怪的乱梦。
除了上医院治疗和在外面游历之外,妹妹最喜欢呆的地方竟然是我那阁楼上的小书房。当她第一次踏足那里以后,便对那一整面墙的蝴蝶标本及那满满两书橱的藏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女孩儿喜欢漂亮的花蝴蝶本不足以为奇,喜欢看书的女孩也大有人在,只是有一天,当她兴高采烈地顺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翻看时的那种出人意料的表现,可就太让人吃惊了!
她拿着书一翻开,便惊叫了起来:“我的天啦,这是什么书呀,我怎么没多少字认识的呢?”她一边急躁地把书翻得“哗哗”作响。
我接过她手里的书一看,便傻眼了,这不过是一本钱钟书的《围城》,真不懂她干嘛要如此大惊小怪的,她竟然说不认识上面的字,这也太令人迷惑不解了,难道这么一位迷人的可人儿竟会是个文盲?
妹妹又拿了几本书来看,结果都是一样的。任她绞尽脑汁,也还是识不了多少大字,她好像根本就没见过这些方方正正的铅字似的把书颠来倒去地辨认着。看她那焦急的神情,我深感不安,怕她又要陷入痛苦的追忆中去了。
我想,这多半又是失忆症搞的鬼!
虽然不能看书,但却不影响她把小书房划入她的领地,她开始长时间地占用我的书桌,在上面写写画画。
在润沁的教导之下,她很快就学会了使用钢笔和圆珠笔,她开始用它们在一张张白纸上写下一行行龙飞凤舞的怪字,这些字和英文字有些相似,她写得很随意,无疑更像天书。
当她使用起毛笔来,却又是另一番情景了,她运笔娴熟流畅,一手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字着实令人刮目相看,怎么看都很有些欧体字的风格。更令人吃惊的是,有一天她竟然一口气将李煜的词《浪淘沙》一字不落地默写了下来。这又如何解释她不识字的现象呢?
后来,我们终于弄明白了,她写的和认识的都是我们现在几乎不使用了的繁体字。由此,润沁又有了高见,她认为这一现象一定与妹妹的出生地及生长的环境有关,妹妹生活的地方一定不使用我们这样的简体字,所以,可以推断认定妹妹应该来自于境外,比如:香港、台湾等地区。
她的理由似乎挺充足,那些地区使用的繁体字的确与我们现在使用的简化字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不过,只要仔细辨认的话,也还是可以根据字型及前后文的内容猜出个大概意思来,至于像妹妹这样几乎文盲的现象,却还是挺太令人费解的。
那些完全由文字组成的书籍,她是看不成了,不过,她也并不想多花心思去猜谜语;而一些制作精美的图画书籍,她却爱不释手,看得非常认真,如果对某张图特别感兴趣时,她就会叫我或者润沁给她讲解,这可是一件不好胜任的工作,往往你说得口干舌燥了,她仍一脸的茫然,如果能说个一知半解,那已是巨大的成功了。
她这人又好钻牛角尖,总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停地问着:“为什么?”。
为了应付她,我们的手边不得不放着一部《十万个为什么》,就是这样,也还有对付不了的时候,结果,常常令人陷入尴尬的境地,她似乎把我们当成是无所不知的万宝全书了。要是令她失望,我们又会感到于心不安,因此,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可当黔驴技穷之际,那种窘迫的羞臊感,也挺叫人挂不住的。
润沁很快就对此失去耐性,她又想出了新的方法来转换妹妹的兴趣,她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开始教妹妹画国画,哪知,妹妹又因此而有了令人震惊的新表现。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润沁自己先画了一张蝶恋花图,妹妹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见妹妹如此虚心好学的样儿,润沁很是高兴,因而她画得格外认真,这幅画自然便成了她所有画作中的精品。
还不等润沁开口授课,妹妹自己就铺好了宣纸拿起了画笔。当她往宣纸上画第一笔的时候,我们便惊呆了,因为无论是她的构图还是设色,都无疑是一个作画高手才能够具有的表现。
她胸有成竹,埋头自顾自地地画着,不多时,一幅喜(喜鹊)上眉(梅花)梢便跃然纸上,细细看来,她的画风竟然与宋徽宗有着惊人的神似,把个润沁看得惊讶万分,她拍着手叫道:“我知道妹妹真正的身份了,她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女画家!我们只要往这上面去查,保管错不了!”
从这天起,妹妹画画的兴趣竟一发不收,她有时连门也不怎么肯出了,总爱呆在书房里悉心作画,而我常陪侍在左右,为她添水研磨,反串了红袖添香的角色。
那段时光可真是美妙,至今仍让我追忆万千。要是时间可以停留,我愿它就停留在那个时刻,但往往事与愿违,时间如覆水,又怎能收得回呢!
润沁不会放任自流,她可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不会让自己的丈夫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我不过是她手中的一只风筝,虽然有一飞冲天的勇气,却难以逃开她的掌握,所以,想要飞也飞不高,想要逃也逃不远,而她竟以此为乐,将手中的线收收放放,还不等我为难得的那点自由唱颂歌呢,就又被她扯落下来攥在了手里。
在润沁的严密监控下,自然无法向妹妹展开感情的攻势,为此,我与妹妹的关系只能永远停留在兄妹的阶段,有时,甚至于连梦都不敢做,生怕会说梦话泄露了心中的秘密。不过,我已很知足了,每天能够有如此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相伴,已是天大的福分!虽然,时不时会有一丝遗憾跑出来侵扰我一下,但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它赶走,要是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这么过下去,便已是我今生最大的奢望了。
闲暇时,润沁常常会把妹妹的画作展开来一一欣赏,终于有一天,细心的她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她从那些画作的落款处,找到了妹妹的名字,因为妹妹的每一张画作上,都存在着两个娟秀的相同的字——梅莹。
对此,我没有异议。这两个字显然是妹妹流于自然随手写上去的,因为事实证明她自己也并不清楚这两个字对她的意味,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赞同润沁的提议,我想,这两个字的确很有可能就是妹妹的名字,那些作画之人,总爱在画作完成之时,题上自己的大名,妹妹也不应该是一个例外,只不过她的签名是无意识的自然产物罢了。
是呀,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从这一天起,妹妹终于有了一个属于她的正式的名字——梅莹!
妹妹因此而激动异常,因为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她是一个名叫梅莹的女子!
她呢喃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晶莹的泪珠从她那双美丽的眼中滚落下来。她一脸欣喜,按耐不住地快乐,红晕漫上她白皙的面颊,这是一朵晨露中开放的娇艳欲滴的粉牡丹。
梅莹,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与妹妹的样貌如此的贴切,只要听着这个名字,便可以联想到叫这个名字的那个人。妹妹也没有辜负这样的一个好名字,她高贵典雅、端庄秀丽,却又不失妩媚,她不就正像是一朵傲雪而放的梅花吗!
重新找回自己的名字后,梅莹就再也不肯让我们叫她“妹妹”了。我和润沁一时改不了口,常常会脱口而出,仍把她唤着“妹妹”,在我们看来,“妹妹”应该是一个最亲切的称谓,是贴心贴肉饱含着无限爱意的一个称呼,可惜梅莹却不领情,任你把个“妹妹”唤了千百遍,她就是充耳不闻,对她的执拗,我们最后也不得不屈服了。
除了喜欢书法绘画以外,梅莹还喜欢听故事,这一下我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展露自己的才华了。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说故事是我的强项,我虽然谈不上是博古通今,不过,如果每天说一个故事的话,我敢担保可以永远不带重复的,比起那《一千零一夜》可要强多了。
等梅莹有兴致时,就会笑眯眯地对我说:“姐夫,给我说个故事吧!”这种时候,她总是娇俏得好似一个撒娇任性的小妹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招人爱怜的味儿,让你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
说故事的时间,通常是在晚上睡觉之前,而地点却有两个。天好的时候,我们便上屋顶的花园,围着瓷桌而坐,有凉风习习和繁星点点平添情趣;天不好的时候,我们就在客厅里饮着茶水,吃着小零食谈天说地,倒也其乐融融。
我总是索尽枯肠尽力地表现着,梅莹也算给足了我面子,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坐在那儿静静地、笑盈盈地看着我,全神贯注地听我说。
我发现她对《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西游记》之类的老故事竟然相当熟悉,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她有时就会抢过我的话头把故事说下去。
她说起故事来才叫着好听呢,绘声绘色的极具表现力及感染力,只是她轻易不开口,宁肯让我继续献丑。我曾经无数次好奇地问过她:“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自己以前看书看来的呢,还是听来的?”她却总是茫茫然回答不上来。
当我开始讲《聊斋》里的故事时,她马上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竟然听得如此聚精会神,仿佛漏听了一个字,就会影响到她对整个故事情节的理解似的。在听《红楼梦》的故事时,她同样是如此,决不会开口插一句嘴。就此现象,我又问过她,她却不以为然地答道:“对没有听说过的故事,我没有发言权。”
给她讲外国的故事时,情况也是如此,像《圣经》、《荷马史诗》、《伊索寓言》、《神曲》、《莎士比亚的悲、喜剧》、《天方夜谭》、《堂吉诃德》、《巨人传》等等这些名著中的故事,她几乎都了如指掌,一不留神就会被她抓到错处,她虽然不会责怪我,但我自己却感到很难堪,为了挽回面子,就必须得更加仔细认真。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我在讲《鲁滨孙漂流记》、《安娜•卡列妮娜》、《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茶花女》、《基督山伯爵》、《乱世佳人》这些故事的时候,情况又大有不同了,就是漏洞百出,她也木知木觉根本没有意识到似的,而这些故事带给她的震撼力也同样令人惊奇,她总是把:“哦,多么感人啊!”这句赞语挂在嘴上,给人明显的感觉便是她对这些故事是完全陌生的,她甚至于认为这些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是我杜撰出来的,她可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要真有这个本事,岂不早就成了天底下最伟大的文学家了!
就梅莹身上的这些怪异现象,我叫润沁去咨询过梅莹的主治大夫,那位所谓的精神科权威竟然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而他的那种保守的催眠疗法好像也收效甚微,更糟的是梅莹对那个神经兮兮的干巴瘦老头儿已经起了反感,开始拒绝前往接受治疗了。
治疗对于梅莹来说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就等于是让她再一次去经历失去亲人失去记忆的痛苦。
我曾经陪同梅莹去做过一次治疗,只那么一次,便叫我对那种可怕的疗法起了深深的反感,我认为那是饮鸩止渴,我认为那种疗法对梅莹的病情非但没有帮助,相反还更深地伤害到了她!
每个星期中的周二、周五这两天,都是润沁陪同梅莹上医院去接受催眠治疗的固定日子。
偏巧有一个周二,我那闲极无聊的丈母娘一大清早就心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定规要润沁回去陪她,她这几天手气背,打麻将老输钱,因此心里很不痛快,才想着要女儿回去陪她解解闷儿。
润沁也是个孝顺孩子,平日里想要多亲近母亲还没机会呢,而今既是母亲主动相邀,她自是不会拒绝了。她本想带着梅莹一同前往的,又害怕她母亲得知梅莹的情况后会大惊小怪,会责怪她多管闲事,何况梅莹的美貌定会令她的母亲不放心,在一个母亲的心里,任何靠近女婿的女人都是狐狸精,都是破坏女儿家庭和谐的害人精。为了少些麻烦,润沁决定还是不去招惹她的母亲为妙。
我由此而得福,有了一个单独充当护花使者的机会,对于这个难得的机会,我自然倍加珍惜,一路上,我对梅莹呵护倍至,献足了殷情。可是,梅莹却一直闷闷不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任我怎样努力,她的脸上都没有出现过一丝笑容。
当我们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梅莹竟止步不前了,她堵着气似的说:“今天我不想再去做白日梦了,我感到厌烦极了!干脆今天放假,我们一起去玩个痛快吧!”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难道是老天爷可怜我的一片痴情了吗?但是,我尚沉浸在无比的喜悦里,我尚在构思如何去度过这一天的浪漫之旅,我尚……
梅莹却已经打消了逃遁的念头,她毅然决然地丢下被美梦破灭的伤痛弄得失魂落魄的我,独自往医院里走去了。
刚才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只是梅莹情绪波动的一个小小的表现罢了,而我却为此空欢喜了一场,虽然我遭到了挫折,甚至还稍微有些被愚弄的感觉,但我没法生梅莹的气,眼看她那婀娜娉婷的身影一点点远去的时候,我有一种生命被抽空了的感觉,心是痛的!我晓得如何方能止痛,只要跑上去抱住她,把她如爱人般轻轻地揽入怀里就行了,只有她才是那止痛的灵丹妙药!
我疾步撵了上去,跟随着梅莹走进了治疗室。
入目皆是白,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但却不能令我心安。幸好没有那种刺鼻的、会引起我胃部痉挛的消毒水味儿,因为那种可怕的气味会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那正是令我对医院及医生失去好感的根源所在。
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约莫十二、三岁。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我正在学校里上体育课,张老师让我们围着操场跑五圈。跑到一圈多时,我的肚子不知怎的竟突然之间疼了起来,可我依然咬着牙坚持跑着,后来随着疼痛的加剧,我掉队了。
张老师即刻跑过来训斥我,等他发现我并非存心偷懒,而是真的病了的时候,他赶紧将我送到了校卫生室,接着又通知班主任联系到了我的父母。
在父母的陪同下,我上了医院。接待我的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她的胸卡上标着她的职称——内科主任,我猜想她的医术肯定很精湛,由她来为我看病,我感到很放心。
出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情怀,我对于女性充满了好奇,因此,才乘着疼痛缓解的间隙偷偷地打量着她,虽然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但却实在长得不好看,不过因为善于保养,肤质很好,又由于精于修饰打扮,倒也耐看。
她有一头浓密的经过精心护理的长波浪卷发,正是这头光亮润泽的头发为她增色了不少,我想,她为了这一头华发,肯定花费了不少的精力。
当她揿压我的肚子问诊检查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白大褂里面穿的是一套式样非常新颖、做工异常考究的杏黄色时装,这种很跳的色彩令她年轻了不少。
我从检查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在了她那一双走动的脚上,我第一次看见那么细那么高的鞋跟,当时我就揣度了好一会儿,我实在弄不明白女人干嘛要穿这样的一双鞋子,在我看来,它可真够危险的,那筷子般粗细的鞋跟,如何承受得住一个人身体的重量啊!但我看见她走得那么好,大屁股在白大褂里面扭动得那么好看,我才顿悟了她之所以要穿这种鞋的原因——是为了增添美感。
自古以来,为了好看,女人一直都在自虐着,她们的美是在痛苦中孕育产生的,她们心甘情愿地为悦己者容,但是,又有多少男人会去珍惜她们的牺牲呢!男人天生便是美的掠夺者和践踏者,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懂得怜香惜玉呢!或许正由于此,美才如此难得,美才难以留住,当花残柳败、美人迟暮之际,留给世人的又是怎样的感想啊!
上天大概正是要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警示天下的女人,切莫太过在意这水中月镜中花般的容貌,而忽略了人生真正的幸福;同样,也在警示天下的男人,切莫辜负了女人为悦己者容的那番苦心,好花不常开,切珍惜女人那异常短暂的、异常珍贵的美丽吧!
因为一直都在忙于观察着那个女医生,连肚子什么时候止了痛也木知木觉的,结果不久之后,我就被紧急地推进了手术室,接受了阑尾切除术。
手术后,一个知情者告诉我的父亲,我的病被误诊了,我其实得的是极普通的神经性肠痉挛而已,根本不用动手术,偏偏就是因为我信任的那个女医生的医术不精,才让我白白遭受了开膛破肚之苦,这给我的一生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害,更是精神上的刺激,给我的心灵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令我从此谈医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