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都和约纳两个人依然被捆绑着,他们被囚禁在一个特殊的牢笼里面,这个牢笼位于几棵树之间,树与树之间都用手腕粗的树干树枝连接起来,就像一个缩小加高的马栏一样,就连上面也被加上了封锁。四周的树上帮着火把,几个汉子轮流守在一旁。约纳和巴都背靠背坐在地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有燃烧的木料偶尔发出爆裂声。
约纳只想着提桑,他现在多么想再见她一面!他徜徉在美好的幻想中,对自己的处境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以前埃博也不是没有打过他,只不过这次严重了一些而已。
巴都的脑海里却闪过很多画面:他想起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生活,始终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和他一起下地干活,村里举行的节日聚会上也没人跟他一起跳舞嬉戏。他虽然住在这里,却不是生活在这里。没人来跟他说话,他也不去找任何人交流,自己一个人过着自己的日子。今晚的夜像往常一样安静,他心里突然冒出了很多话想要跟别人说。挨到早上,又有一群人押着他们上路了。
陈同正在地里面工作,他把到处乱长的藤蔓一条条捋直了,这样看上去就美观多了,经过这么长的时间,现在他已经非常熟练干这种事情了,他比那些土著们更勤奋、更细心,人们经过他的地,都会忍不住赞叹一番,指着地边所写的“陈同”竖起大拇指。这时候陈同看见远方走来了一群人。
走在前面的两个低着头,步子深一步浅一步,踉踉跄跄。他们慢慢来到陈同的地,陈同看见那两个人身上都被绑着,两只手没法甩动来保持平衡。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群年轻人和几位老者,都是两手空空,身上也没有显眼的装饰品。其中的一位胡子非常醒目,仅仅通过那两撇胡须陈同就判断出他是一个刚毅的人。他们从他的地旁走过,几位年轻人指着他的地小声议论,那位“刚毅先生”也转过头,对陈同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群人走进了村子,陈之午正坐在门前抽烟,他看见了走进来的这群人。埃博现在走在了最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刻着菱形的小木棍,他后面跟着两个被绑着的人,一高一矮。陈之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遭到这样的对待,他哼了一声,对着埃博瞪了一眼,把他那杆烟筒在木墩上敲得咚咚直响。
这群人从陈之午的屋前走过去没过多久,就有几个孩子从他门前飞跑而过。陈之午走到屋前望了望,在地里工作的人们都回来了。
大家都聚集到乌古娅的房子前面,这时候乌古娅正站在台阶上,埃博那伙人站在下面,村民们围了一圈。陈同在人群中找到了陈之午,问他是怎么回事,陈之午两只手靠在背后,眉头紧蹙着,茫然摇了摇头。乌古娅看见大家都来得差不多了,四处扫视了一遍,然后宣布了约纳和巴都的“罪行”。
村民听到“酒”这个词,顿时哗然一片,脸上都换上了相同的表情。他们无一例外地指责巴都和约纳破坏规矩,齐声要乌古娅惩罚他们。押送巴都和约纳前来的那些小伙子们自动退到了两边的人群当中,埃博站在一侧的一级台阶上,地上只站着巴都和约纳。
约纳站在人群的前面,左脚直直地立在地上,承担了大部分的体重,右脚斜跨过去,轻轻点在地面上,样子很是悠闲。巴都紧紧咬住牙,脸全都涨红了,他向上抬起眼睛,望着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
陈之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他正在想这两个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突然陈同快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你看,果马来了!”
陈之午一回头,果真看见果马向着这边走了过来,他心中疑窦顿生:他来干什么?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站在高处的乌古娅也看见了果马,人们顺着她的眼神纷纷回过头,霎时间,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到了果马的身上,果马停了下来,稍作停留之后,他鼓起勇气快步走到乌古娅的前面,和巴都约纳站在一起。当他走过来的时候,人群很配合地为他让了一条道。
果马先向乌古娅做了一个膜拜礼,然后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约纳和巴都,约纳把脸转过去,并不去看果马,巴都则盯着果马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整个人群都被他的举动震惊了。
果马一咬牙,对乌古娅大声说道:
“我,喝酒,山洞。”
果马在说话的同时快速做完手势,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对着恣意大笑的巴都,用右手一指埃博,又指了指自己,坚定地摇了摇头。
陈之午被这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果马这是来自投罗网的呀!
乌古娅对埃博看了一眼,埃博微微点头,乌古娅一声令下,马上走出来几位汉子扭住了果马的双臂,不久之后,绳子被拿了过来,果马也跟约纳和巴都一样被捆了起来。
乌古娅神色冷峻,她怒目看了一遍站在台下的三个人,然后又叫出几个人,吩咐他们去给岛上的村子报信,接着她就让人把这三个人关了起来。
陈之午焦急的不得了,陈同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陈之午无心回答儿子的追问,他从人群中挤出,径直向果马的村子跑去。他一路小跑着,进村之后直奔杨显的住处,他进门的时候,杨显正坐在屋里面吃东西。陈之午的身后,陈同也跟着进来了。
杨显抬起头看见闯进来的陈氏父子二人,见陈之午一脸慌张,他放下手中的水果,坐直了身子,却还是没有站起来:
“怎,怎么了?”
陈之午连忙坐到他的身边,对他说:
“果马喝酒被发现了,现在他被乌古娅抓了起来,乌古娅会把他怎么样?”
杨显一脸茫然,他擦掉嘴边的果汁,用手在大腿上狠狠一砸:
“哎呀,终于还是出事了。”
杨显转过头看着陈之午,陈之午从他的眼神看出了一丝怒意,陈之午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不敢与杨显对视。陈同见父亲面有愧色,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事情自己不知道,他眼睛紧紧盯着杨显。
陈之午心里非常惭愧:
“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就是看他整天愁眉苦脸的,才拉他去的,想让他解解闷,可是他怎么自己跑到乌古娅那去说这事呢?而且都过去这么长的时间了,他怎么现在才说出来?我要是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会带他去喝酒的······”
杨显并没有像陈之午想象的那样对他大加责骂,他眼里的光亮马上就黯淡了下去,他把头转到一边去:
“这么说他的确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这也是他运气不好,碰上这档子事。”
陈之午觉得杨显这话说得稀奇古怪,这怎么能怪果马运气不好,难道是说他陈之午是一个晦气的人?杨显瞧见了陈之午脸上的疑惑,接着对他说:
“这是他自己出去乱闯,可能是碰上了什么人,才会做贼心虚,跟你没多大关系。”
陈之午一阵惊奇,碰上了什么人?他问杨显:
“你是说果马不是因为我才去找乌古娅的?他是有别的原因?”
杨显点点头,陈之午急忙说道:
“有两个人被抓了,就在今天被送到乌古娅这里来了。”
杨显“哦”了一声,他现在才明白果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对陈之午说道:
“你那次和他在一起喝了酒以后,他回家之后就发起酒疯,弄得村子里的人还以为他被鬼上身了,还特地请了巫师来为他驱魔,所以他才会到你那去大闹了一场。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去弄了个小罐子,在里面装上水,埋到森林里面去,隔几天换一个地方,后来可能就遇上了那两个人,我想他们在一起应该是做了什么事情被人发现了,昨天他回来的时候就神情异样,想不到他自己跑去向乌古娅‘自首’了,就算他不去,那两个人也会把他供出来的。”
陈之午将信将疑:
“难道你是说他和那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可是他们不是不喝酒的吗?你看果马上次的反应······”
“唉,凡事总有例外嘛,哪里没有犯罪?乌古娅的话也不是完全管用的。”
陈同问杨显:
“那照你说,他找来个小罐子,装上水,埋在森林里干什么?”
杨显把眼睛转向陈之午,陈之午一脸愧疚:
“他是想这样就可以得到酒了,我就是把装酒的罐子埋在森林里的,想不到他竟然跟着这样做,这都怪我,我不该一时兴起带他去的,不然他也不会碰见那两个人的。”
陈同心底翻起一股气,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果马今天去“自首”,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了。看着父亲现在在那里唉声叹气,长吁短叹,那场面让他觉得非常可恼。有本事你就让这一切永远别让人知道,现在败露了全都揽在自己的身上那又有什么用?
杨显并没有说一些雪上加霜的话,说到底,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比陈之午更加不好受。现在他也是无计可施,多少年以前他自己也碰见过类似的情况,当时他能做的就是躲开,这么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没想到还是碰上这种事情。
“那乌古娅会怎样惩罚他们呢?”陈同问杨显。
陈之午突然回过神来,抓住杨显的胳膊,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以前跟你们说过了,我曾经差点被乌古娅扔进大海里喂鱼,我想乌古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杨显并没有说他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有不少人真的被扔进海里喂了鱼。
“那能不能跟乌古娅说说情啊?果马不就是喝了一点酒吗?”
杨显对陈之午说出这样的话很气愤,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说情?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在你看来那是一点酒,但在乌古娅那里,那就是对她的不敬,谁敢替他说情,是你吗?你见过乌古娅几次面就敢去给别人说情?”
陈之午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身子无力地弯了下来,他用手捂住了脸。
陈同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陈之午瞒着他很多事情,但是他现在遇到了麻烦,他必须要帮他,要不然果马真的出了什么事,陈之午肯定会内疚一辈子的。
他立马想到了卡伊娜,任何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卡伊娜,也许卡伊娜可以劝劝她的妈妈。他这样想着,就从杨显的家里跑了出来,直接来找卡伊娜。等到他回到村子的时候,天都已经快要黑了。
果马三个人现在还被关在一起,因为乌古娅要召集岛上所有村落的代表,在他们面前宣布对他们三个人的惩罚,所以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果马想要跟巴都和约纳解释,埃博并不是他带去抓他们的,虽然现在说什么也无法让他摆脱当前的处境,但是至少他不想被人记恨。与其等着巴都把他供出来,他还不如自己先下手,洗清自己的嫌疑。巴都虽然相信了果马,但是脸上还是一副老样子,好像随时还会咬果马一口。至于约纳,他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了,如果不是果马,那会是谁呢?哎,管他是谁,还能把他怎么样?现在果马也来了,再去想那些有什么用。他点点头,对果马表示了他对他的信任。然后他又幻想着他和提桑的未来。
他们三个人吃饭喝水都是由人喂着,身上的绳子不给解开来。
在床上熬了一整夜的陈同早上很早就起来了,等到外面有人走动的时候,他就急忙来找卡伊娜。但是今天乌古娅的房子和以前不一样了,门前坐着不少邻村来的代表,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有的是身强体壮的酋长。这些人看见陈同走过来,看见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串乌古娅送给他的项链,纷纷对他表示了敬意,有些人还特地走过来跟他拉手。陈同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他的来意是与这些人截然相反的。
陈同在门前向屋里面望了好久,才看见卡伊娜从里面出来了,卡伊娜今天比较矜持,大概是因为门前有这么多外地的人们。她和陈同一前一后转到了屋子后面,陈同一见到她,就立即对她诉说了来意。
囚禁果马三个人的牢笼就在离乌古娅家不远的一处树林里,那里有几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陈同指了指那有木头围起来的小屋子。
卡伊娜咬了咬嘴唇,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提这样的要求,那几个人犯了错,妈妈要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难道妈妈的处罚还会错?可是······,她看了一眼眼前的陈同,心中一阵纠结,这叫她怎么办才好。最终卡伊娜还是给了陈同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她的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这种事情她以前从没做过。
得到应允的陈同非常高兴,他对卡伊娜千恩万谢,急忙转身回去告诉自己的父亲。陈之午昨天夜里才回来,在路上膝盖都磕破了皮。
卡伊娜来到屋子里面,撩起纱帘,慢慢走进屋子里面。这屋子既大又深,里面的光线比较阴暗,所以两旁的墙上还点着油灯,这种油灯的油是来自于岛上的一种油类植物,里面还掺了一些鱼油之类的东西,这样燃烧起来会更加容易。屋子最里面的地上,密密麻麻摆放着许多木片,每个木片上刻画着简单的图案。木片的数量虽多,但是在地上却摆放得相当整齐。乌古娅正坐在地上,拿着一片木头在看。
卡伊娜走到旁边去,看见母亲手上拿着的那片木头上面刻着四条线,这四条线围成了一个两头尖中间大的图案。再细细一看,他发现四条线中间有一道裂纹显现出来,这条裂纹的起点不在木片的最外面,却在木片的最中间,看上去就像是被人用石器划出来的一样。
卡伊娜用土著语言问妈妈(不再写原话):
“那三个人,怎么办?”
“扔进大海。”
乌古娅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干脆,连头都没有回,眼睛还是盯着手中的那块木片。
卡伊娜顿时感到非常为难,她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再问道:
“两个人,扔进大海,一个人,放了,好不好?”
乌古娅把手中的木片“啪”的一声扔到了地上,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卡伊娜,卡伊娜吓得急忙低下头。从小到大,她就没有这样跟母亲说过话,母亲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从乌古娅的反应中她就知道,要想让她放了果马是不可能的。乌古娅站了起来,看着卡伊娜低下去的头:
“他们,喝酒,走进山洞,他们,魔鬼!”
卡伊娜没有再说话,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陈同带回来的消息让陈之午有了一点安慰。时间过去了两天,各村的代表现在在村子中间的广场上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不时有人会走到村子外面的树林里面对着果马三个人恶语相向。每一次有人来的时候,果马都会有一阵提心吊胆,但这些人的谩骂和鄙视还不是最让他害怕的,他最担心的就是在人群中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自从果马那天自己承认了“罪行”,他的家人也就不可避免的跟着收到了影响。布瓦卡还好说,他现在已经去了他舅舅那里,但是伊扎莱卡和女儿呢,她们以后还怎么在村子里面生活下去?
三个人又在笼子里面关了一天。
伊扎莱卡那天早上起来没有见到丈夫,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才被告知果马被乌古娅抓了起来,来通知她的就是曾经为果马“驱魔”的两位巫师中的一个。老巫师神情惨淡,他还要作为本村的代表到现场去。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出了这样一个“败类”全村人都要跟着一起脸上无光。虽然果马在村里是一位样样精通的能手,但是仅仅这一件事,就把他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口碑一下子毁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