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午和陈同住在了乌古娅的村子,他们已经很少再提到去找刘霞,该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们现在也相信了杨显的话,也没有了回去的念头——只要他们忘记自己是来自21世纪,这里就完全是一个离我们有几千年历史的原始社会,没有发现任何证据可以否定这个论断。但是陈同并不这样想,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取得了不少的成就:他把岛上的语言对应的意思全部用汉语表达出来,再教给岛民,它教会他们怎样书写简单的文字,怎样写自己的名字,他给每一种树和每一座山以及每一个村庄都起了名字。乌古娅非常支持他,岛民们也非常乐意于掌握两种全新的技艺——书写和用新语言说话,并且这些马上就成为一些人炫耀的资本。人们学会了新的歌曲,陈同把以前记得的歌曲都记了下来,有些只知道旋律的散曲他还专门为之作了词,这些都为他带来了很好的声誉,他现在就是一个缔造者,按照自己的设想建设新的世界,任何人都会被这样的光荣所陶醉。
陈同有不少追随者,果马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亲眼见到陈同是躺在白鲸背上的,心里自然少不了一些对他的迷信般的崇拜。为了与陈同多加接触,他还特意把全村的人搬到离陈同较近的地方,他的村子也不大,再加上果马在村子里面的地位,这次搬迁难度并不大。杨显就住在果马的村子里面,他不敢整天住在乌古娅的眼皮底下,而且他对陈同进行得热火朝天的实验也并不怎么看好,这多半是因为他之前进行的一场小实验不但并不成功,反而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和指责。
陈同的另外一个追随者就是卡伊娜,她的语言是所有岛民里面说得最流利的,这当然有一点近水楼台的缘故,而且她也不需要像别人那样干活,可以花很多的时间在这上面。尽管是这样,陈同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办法向她解释清楚,最简单的就是春夏秋冬,牛马羊等等,这些事物她都没有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不提就是了,但是要想卡伊娜和正常人一样说话,还必须让她学会一些非常重要的,不是那么具象的,而是比较抽象的词,比如连词、形容词、副词以及一些抽象名词,一些表示动作的词教起来也非常费劲。所以卡伊娜说的都是一些简单的,在她的母语里面有对应的句子,她不可能说出“生活是多么美好!”这样的句子来。偶尔她也会抓住陈同的想法,学会一些难度大一点的词,但是整个学习进程受制于她思维认识的限制,虽然陈同花了很多时间,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陈之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整个人衰老了不少,也迟钝了不少,他经常就是坐在门口,整天整天地出神发呆,要不就是一个人四处漫无目的地晃荡,平常他也种一些作物,其实岛上根本不缺吃的,但是他把收获的山芋都用来干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酿酒。
对陈之午这样的人来说,现在酒就是最好的东西,他经常跑到杨显那里,让他告诉他该怎么做,杨显因为有前车之鉴,开始还不愿意跟他说,后来禁不住他的苦苦纠缠,就帮他酿了一次,那次杨显非常害怕,酒还没出缸他就先跑走了,在外面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来。陈之午除了跟儿子说说话之外,就很少再与其他人交流,每天看着儿子和土著们在一起劳动,教他们唱歌、说话、识字,也就差不多就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了。陈同很多次对他说让他振作起来,但是他能依靠什么振作起来呢?他还没有变成一个醉鬼就已经很不错了。
杨显还是原来那样,他是一个完全融入岛民中间的人物,不去想怎么改变现在的生活。他也不喝酒,整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土著们一起欢歌跳舞,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
陈同把附近村子里面的孩子们都集中起来,想做成一个学校一样的团体,但这是徒劳的,孩子们更喜欢的还是到处玩耍,比如到水里去抓鱼,到森林里面去采果子。他们对于新生的事物(语言文字)是充满了好奇,但是他们并不打算把它们弄懂,去理解它们,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大人的事。岛上的很多仪式礼节都是由年老的人来主持的,等到他实在太老了,相对年轻的人才会接替他的位子。只有很少的孩子能每天都坚持下来。陈同在和岛民们一起在地里工作的时候,就会在地上写满汉字,他还让岛民把自己的名字涂在身上,所有这些细小的举动,都是他宏伟计划的一部分。
经过几年的相处,陈同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变得丰富起来,这里的确是一个非常原始的所在,而且社会结构也与他以前所在的世界有很大的不同。这里还处于母系社会的阶段,女性在家庭里面的权力非常大,而且人与人在社会中也依靠母系的亲缘关系相联系。这里也有很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说在全岛都盛行的巫术,一开始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些原始的迷信崇拜,可是慢慢他发现这些巫术好像具有神奇的效力,人们身体如果有不适就会去请年长的巫师,而往往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病痛都能够得到缓解和解除,他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猜想这巫术里面应该掺杂有一些从经验中积累下来的医术,但是他无法验证这个想法,因为这些巫术都是非常隐秘的,传承过程也不为外人所知,往往就是在家族里面流传。
但无论如何,陈同都是一个成功的社会活动家,他用自己的影响力,对这里的面貌做了一些改变。
这段时间以来,果马经常来到陈同这里,而且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愁眉苦脸,好像有很多说不出的忧愁,陈同以前基本没见过哪个岛民会有这样无尽的心事。他们的心里藏不住事情,如果不高兴,他们会马上发泄出来。难道这样一个能人果马还有办不成的事情吗?
果马来的时候,多数都是去找陈之午,跟他诉说着什么,平时闲着无事的陈之午倒也很愿意陪着他说话解解闷。有不少次果马在陈之午面前急得哇哇大叫,动情不已。陈之午虽然迟钝,但是果马跟他说了那么长的时间,再加上他自己在岛上的见闻,他也能明白果马烦恼的是什么事情。但是明白归明白,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帮他解决这个难题。
原来果马有一个儿子,名叫布瓦卡,他今年已经十四五岁了,按照岛上的习俗,这个年纪的孩子差不多就算是成年了。果马非常喜欢自己的儿子,就像很多慈祥的父亲一样。但是他遇见的难题就是,不久之后他的儿子布瓦卡将会不得不离他而去。这倒并不是说他的儿子不喜欢他,想离开父亲开始自立门户。而是因为这里的风俗逼得他不得不离开。
前面已经说过了,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是靠母系关系联系起来的,当男子成年之后,他们将要离开父母,去到母亲兄弟所在的村子,也就是舅舅的村子,因为他和他的舅舅在母系社会里面是属于同一族的,而不是跟他的爸爸,将来舅舅的财产将会传给他,舅舅的村子就是他的村子,而他父亲的财产将会被他的姑表兄弟所继承。
所以这样就会有矛盾:一个爸爸不能把自己的东西,有时候甚至是自己的技艺(巫术之类的)传给自己喜爱的儿子,而是不得不传给跟自己不是那么亲近的外甥。这是人类社会发展初期男权对女权妥协的结果,因为孩子是女人生的,男人们不愿放弃自己的孩子,女人们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后代,她们不仅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还要留住女儿们的孩子,可以想象,正是因为她们的这种控制欲和占有欲,和增长的年纪给她们带来的社会权力,导致了多数时候外甥都和舅舅生活在一起。而且在这里,还有一个理由使得这种关系看上去显得更加合理:一个家庭大多数的食物都来自妻子的兄弟,而一个家庭收获的大部分粮食都要送给丈夫的姐妹,这看上去是多此一举,但是实际上这样的交换加强了母系亲缘之间的交流和联系,因此使得这根纽带更加巩固。因此酋长们往往都会有较多的妻妾,这样他们就会从他妻子的兄弟那里得到较多的食物;一个拥有较多兄弟的女孩将会有非常多的追求者。
但是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男人在体力上是有优势的,随着男性的觉醒,他们对权力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他们把孩子看成自己的延续,当然不愿意让他们离自己而去,所以为了调和男权与女权之间的这种矛盾,有些地方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个父亲在儿子还很小的时候,如果他的姐妹家里面有女孩,他就会请求他的姐妹把这个女孩定位他将来的儿媳妇,如果这个女孩是唯一的孩子那就更好了,因为他的财产将来是要传给她的,如果她成了自己的儿媳妇,那么也就相当于这个父亲把财产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但这是很少才发生的情况,而且大多数只有在酋长的家庭里面才会出现。这是蠢蠢欲动的男权对女权做出的反抗。
果马来找陈之午诉苦就是因为他不想自己的儿子布瓦卡离开自己。他来找他是因为他认为陈之午好像没有他的这种烦恼,他跟他的儿子现在还生活在一起,没有人来逼陈同离开陈之午。陈之午不能让他明白自己是从哪来的,他们父子根本不属于这个社会,当然不会受到这种约束。他只能做的就是告诉果马:儿子应该跟爸爸在一起,他的名字和陈同的名字里面都有一个“陈”字。
果马认为陈氏父子之所以没有这种烦恼,原因在于他们父子没有了亲戚,陈同根本没有舅舅嘛!但是布瓦卡有哇,就算布瓦卡没有舅舅,他也不能待在他的身边,他果马还有外甥呀!将来他的房子会是他的外甥的,不会属于布瓦卡。
说到外甥,就是外甥的到来才使他心神不宁,他有两个外甥,一个比布瓦卡大一岁,名叫图鲁,一个比布瓦卡小四岁,名叫拉多尔。现在这个图鲁已经来到他的这个村子了,正住在村子里的公寓里面,这就意味着他马上要替换掉布瓦卡了。
这天晚上,陈之午把陈同叫到跟前,跟他讲了这些天果马都来找他谈了些什么,陈同听完直皱眉,这既然是当地的风俗,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风俗,怎么能把人家父子活活分开?”陈之午为果马的遭遇鸣不平,“你看那些男人们怎么就愿意呢?”
“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得这么干。”
“那我问你,假如哪一天有人要你的儿子离开你,你愿意吗?嗯?”
“你怎么说这种没影的话,我这不是没孩子嘛,再说,我们跟他们又不一样。”陈同觉得父亲有点无理取闹。
“怎么不一样,我看我们是回不去了,如果你将来真的有孩子,孩子的妈妈肯定是这岛上的人,那时候你怎么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儿子是要送给别人的!你知道吗?”
“那也不见得。”陈同小声咕哝了一句。
陈之午没有再说下去,他着实被这不公的待遇气到了,他摸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又说:
“能不能把这条规矩改了?以后就别再这么折腾了,直接父传子子传孙多好呀,省了多少麻烦事。”
“哪有那么简单,叫他们说个话认个字都难得要死,移风易俗,哪有那么简单?”
“那以前中国人还留辫子呢,不说剪就剪了吗?这算什么难事,果马的话说得也还行嘛。只要乌古娅发话,我看他们都得听。要不明天你去跟乌古娅说说这事?”
“你开什么玩笑,就算是乌古娅也不敢这样做,万一她触怒了岛民,失去了威信,那她以后还怎么领导他们?果马只是一个个例,岛上还有许多人呢,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反对这个规矩,何必为了果马而去惊动乌古娅呢?”
“怎么不是所有人,哪个当爹的愿意孩子离开自己?我告诉你,这绝对不仅仅是果马一个人,肯定还有不少像果马这样的尊严正在受到侮辱的父亲,你以前不是说社会是在发展的吗,我看像果马这样的父亲摆脱屈辱就是这个社会的趋势,男人们应该掌握起权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又没有人去伤害他们的儿子,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再说,儿子迟早是要离开父亲的。”
“那不一样,像果马这样的,儿子离开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欸,你到底去不去说,你不去,那就我去,我倒要看看乌古娅怎么说。”
“好好好,我去,我去,你就别再说了。”
陈之午这一夜睡得并不舒服,第二天早上他草草地吃完早饭,就催着儿子去见乌古娅。
被父亲推出来的陈同在路上一个劲地盘算,到底怎样说能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乌古娅而又不让她生气。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还是感觉乌古娅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还是先和卡伊娜商量一下最好。
卡伊娜的身材已经长高了不少,越来越像她的妈妈,但是没有她妈妈的那种冷漠。陈同在她家外面站了一会儿,卡伊娜就从里面出来了。两人来到一处坐下,陈同问卡伊娜:
“儿子,离开爸爸,去,舅舅家,为什么?”他做了一个摊开双手的姿势。
卡伊娜皱起眉头,不懂他的意思。
“儿子,爸爸家,不好?”陈同又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舅舅家,他家,爸爸家,呃。”卡伊娜用力摇了摇头。
陈同还想问为什么,可是他想卡伊娜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岛民就是这么认为的,舅舅的家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就像陈之午认为儿子是无论如何不能在社会关系上跟父亲没有关系。
和卡伊娜的谈话并不长,也打消了陈同对与乌古娅交谈的打算。他看时间还早,现在就回去父亲肯定又会唠叨个不停,还是去哪里转转打发时间。哦,对了,倒不如到果马的家里去看看,反正路也不远。这样想着,陈同就往果马的村子走来。
路上陈同经过一户人家,只见房子的面前围满了人,几位巫师正围着屋子转着圈,在做着什么仪式,屋子里面一些妇人进进出出,再走近一些,陈同听见屋子里面传出女人叫喊的声音,哦,原来是有小孩马上要出生了!
陈同也来到站在这群人中间,站在最前面的应该就是那位孕妇的丈夫了,他的脸上满是焦急,在地面上走来走去,不时往屋里面张望,但是从屋外只能看见屋里面人们忙碌的身影,却不能看见他的妻子,只能听见她用力的呼喊,他的两只手捏成拳头,好像此时痛苦的就是他自己。过了一会儿,陈同听见里面妇人都呼喊起来,应该是孩子快要出来了,她们都在给那位妈妈加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哭喊,宣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婴儿马上就被抱了出来,那位激动的父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还没有亲手抱抱他的孩子,一位刚才帮忙接生的女性塞给他一个手掌大小的木板,那位父亲马上接过,然后竟然飞奔着离开了自己的孩子和辛苦的妻子。
陈同惊奇地看着这一幕,觉得不可思议,那块木板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难道他是去拿什么东西?可是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需要什么东西的话应该提前就准备好呀,而且从现场的情况看也不像是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现在一位巫师正在给孩子施法祈福呢。人群依次来到婴儿面前,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背部,说一些祝福的话,陈同也上去看了看。就在一群人这样一圈转下来后不久,刚才那位父亲才风也似地跑了回来,但是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连那块木板也不见了。只见他这才抱起自己的孩子,托在手上轻轻地晃来晃去,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他抱着孩子走进屋去,围在门口的邻居也慢慢散开了。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都回来了,而且还带着送给孩子的礼物,这些礼物都被放在主人门前的地上,陈同看见礼物里面不仅有吃的,甚至还有穿的、用的、玩的。这些东西在地上放了满满一堆,而且邻居们放完东西就走了,也不跟主人说一声,那位爸爸一直在屋子里面和自己的妻子说话,根本没有看见外面发生的事情。
现在除了几位年老的巫师,门前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陈同站在一堆礼物前面,他一下子发觉自己十分不好意思,自己两手空空,怎么能站在这堆大礼之前呢,他马上掉转身,继续自己的路程。
这些原始的人们的举动对陈同的心理造成了一次冲击,陈同这时候发现自己还没有好好地了解过这个地方,陈同从那堆礼物里面似乎看到了以前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位父亲看待儿子的眼神,其中充满的慈爱不输给任何一个他见到过的爸爸。虽然在他眼里他们的智力水平还是低级的,但是情感在他们中间却显得那么真挚。是不是人越聪明,感情里面的真实性就会越少呢?陈同不禁有了这样一个疑问。
去果马家的路其实并不远,小半天就到了,还没进村,陈同就看见了杨显一个人在村外的一棵大树下打盹。
陈同走过去跟他打招呼,杨显回敬了他两个“毛果”,陈同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杨显说:
“这里清静,村子里面太吵了,搞得我都没法待,所以我就跑出来避难啦!”
“哦?那是怎么回事?”陈同咬了一口水果。
“还不是因为果马的那个儿子,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到他舅舅那里去了,可是果马偏偏舍不得孩子,这孩子也不想走,但是村里人看不下去了,整天就在那里对着果马家嚷嚷,吵得我都没法睡觉了,这不,我就是到这里来补补觉的。”
“这跟村里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很多时候这些人都是集体劳动的,果马的儿子不属于这个村,如果他待在这里,就是一个外人,他吃掉的东西是不属于他的,他的床,他的工具等等都是不属于他的。”
“难道他不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来弥补吗?”
“就算他是一个像果马那样的好手,他也不能待在这里,他在他舅舅那里有自己的村子,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他应该回到那里去,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那岂不是乱套了,所以村民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他留下来的。”
“那布瓦卡现在离开了吗?”
“我今天出来的时候还在公寓里面,但是我看也快了,他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陈同心里泛起一阵酸味,孩子留在父亲身边竟然变成是不道德的了,这真是让人唏嘘不已,想不到他杨显已经修炼得如此超凡脱俗,把这亲人分别的痛苦完全不放在眼里。陈同勉强吃掉了一个果子,把剩下的一个拿在手里,起身对杨显说:
“那我进去看看,回头再跟您聊。”
杨显“嗯”了一声,继续靠在树上闭目养神。
快要进村的时候,陈同果然听到了村子里面传出来的争吵声。陈同加快脚步,转过一排屋子,看到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一间公寓的前面,对着房子指手画脚,大声叫唤,用的还是岛民的土著语言,陈同听见多数人都在喊“马伊”,“马伊”就是“走”、“离开”的意思。陈同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见公寓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正张开双手挡在另一个人前面,而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低着头的孩子。陈同认出前面那个人正是果马,后面那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布瓦卡。
这个时候的果马像一个护着小鸡的老母鸡,围观群众的骂声像炸弹一样向他袭来,陈同看见果马的嘴巴在无力地呐喊,但是他的喊声却被人们的骂声淹没了。布瓦卡站在爸爸身后垂首低头一动不动,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侧过身对着群情激奋的人们。陈同用眼睛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这些人都是和果马一起下地、一起出海的好伙伴,平时里他们相处得非常好,想不到这个时候却纷纷对他恶语相向。在人群的外边一侧,站着的是果马的妻子,她的身前站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正背对着果马和布瓦卡,这是布瓦卡的妹妹。只见她双手抱住妈妈的大腿,把头贴在妈妈身上,显然这激动的人群把她惊吓到了。果马的妻子双手按在女儿的肩上,但是却眼神冷峻地望着自己的丈夫,那神情里没有焦急的样子,相反的却好像是在责怪自己的丈夫。在她身后还有一位身高和布瓦卡差不多的年轻小伙子,他更是满面怒容,对着果马龇牙咧嘴。陈同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青年,但是想来他只能是果马的外甥图鲁了。只有到了现在,陈同才明白果马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愁眉紧锁了。
愤怒的人群没有发现陈同的到来,但是果马却看到了站在屋角处的陈同。这时候陈同正在低头沉思,突然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喊他的名字。
陈同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果马正在向他招手,果马使劲全力才让陈同听到他的声音,现在他正满怀希望地盯着陈同,仿佛这就是可以帮助他的人。人群顺着果马的眼神都转过头来,陈同顿时如芒在背,他现在就好像面对着一群黄蜂,他们的眼神就好像充满毒液的尾刺,随时都有可能扎到他的身上。
陈同慢慢向果马那边走去,因为他以前经常来这里,再加上他在岛上的声誉,这里有不少人都是认识他的。但是即便是这样,他现在也感到举步维艰,他能去做什么呢?难道果马要他说服这群人把布瓦卡留下来吗?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连他的妻子都不愿这样。陈同走了几步马上放慢了脚步,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他想到了还是早点离开这里才好。
但是当他看见果马的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位父亲眼里的无助和哀求,这位往日铁骨铮铮的汉子,现在却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陈同暗自捏了一把汗,鼓起勇气走到人群面前。
果马一把抓住走上前来的陈同,连忙和他一起往人群走近了几步。从他第一次见他的那天起,他就感觉到陈同是与众不同的,后来陈同果然利用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向岛上的人们展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一面。他教会他们说新的语言,书写文字,唱那么好听的歌曲。他还给每座山每个水塘都取了名字,他让每个人都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所有这一切,都使得果马把他当作此刻的救星。果马的眼眶里已经流出了泪水,那是感激,他没有想到陈同会在这样一个危难的时刻现身,来解救自己的孩子。
陈同的心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该对着人群说什么好,但是果马的眼神又对他说他应该说点什么,对呀,你那么厉害,知道那么多东西,肯定知道怎样让她们安静下来的,就让他们情绪平静下来就可以了。
陈同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抬起双手慢慢往下压,这是他平常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让他们安静下来而常做的动作。但是这群人现在并没有说话,而是一个个恶狠狠地看着他,仿佛陈同现在就是果马。陈同的脸刷得红了,他尴尬地收回双手,清了清嗓子,用土著的语言对他们说道:
“爸爸,孩子······”
他把这两个词在嘴里面重复了好几遍,而且声音越来越小,他想不到到底该怎么去说他们才能明白,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人群中已经开始躁动起来,不少人指着他骂了起来:
“马伊,陈~同~,马伊!”
霎时间陈同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的气愤,他的不满,他对眼前这群人野蛮无知、冷些无情的恼怒,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他的嘴里倾泻出来:
“你们怎么能这样?难道你们没有儿子吗?怎么可以这样把人家父子活活分离?这条规矩早就该改掉了,为什么布瓦卡要离开这里?他跟他的舅舅只见过几次面,你们知道吗?这里才是他的家,儿子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这有什么错?赶紧抛开那些野蛮原始的成见,难道你们就不爱你们的孩子吗?你们从小把他们养大,难道你们真的对他们一点感情也没有?就在刚才我还看见了一位刚刚当上爸爸的父亲,他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在你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们不也是像那位父亲一样喜出望外吗?可是现在为什么你们要逼迫着果马,这样一个深爱着自己孩子的父亲,离开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呢?要知道,也许不久以后,就会是你们中间的一位站在这里,承受着这种心灵的折磨,与其大家一起痛苦,倒不如就在今天结束这种痛苦,让布瓦卡留下来吧,留在他爸爸的身边,也让你们的孩子留在你们的身边!”
陈同说到这里声音已经颤抖了,他的脸上淌满了泪水。虽然这番话语很动情,但是没有人能听懂这样的汉语,他们盯着歇斯底里的陈同,有一段时间他们的确是被他震慑住了,但是这番讲话之后,他们还是回到他们关心的问题上来:让布瓦卡离开这个村子。他们看见陈同像一只泄了气的公牛低下头去,就又把矛头指向了果马父子,叫喊声越来越大,图鲁从人群里面冲了出来,来到布瓦卡身边,推着他往村外走去。布瓦卡并不想走,但是这也由不得他,跟上来的人们纷纷出手,拉着布瓦卡的手臂,把他往村外拖。果马双手用力地抖着陈同的手臂,嘴里啊啊直叫,但是陈同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都不敢抬起头看看果马,耳听得人群架着布瓦卡越走越远,布瓦卡的叫喊声也开始听不到了。陈同突然感觉肩上一沉,果马趴在他的身上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