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娥和桃儿在村外的河边遇着。两人都在自家蒸笼似地玉米地里忙了大半晌。小娥脱下被汗水浸透的上衣，在河边洗了晾在草皮上，然后大大咧咧地躺在土坡的一棵榆树下，上身只穿了个破洞的花背心，破洞的地方透出白白的一片肚皮肉。别看小娥长得粗枝大叶，脸上、手上都是糙皮，大厚嘴唇，鼻梁两边还生着一层雀斑，身上却细嫩白净。
小娥与桃儿年龄相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相比之下桃儿是个什么都愿意闷在心里的安静人。在桃儿嫁过来两年后，俩人却结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大国他娘有几月不见，大国家又派人寻去了。” 小娥躺在太阳下，枕着手臂说。
桃儿洗了洗满是汗味的头发，又用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和胳膊，脸上胳膊泛起一棱棱被玉米叶子划出的痕迹，见了水细微的疼一道道在皮肤下奔走。桃儿一边听小娥讲话，一边低下头从衣服上摘下一粒长满小弯刺的苍耳，在手心里玩弄起来。
“你别不信，大国妈虽是个半疯子，好的时候比谁都懂礼数，说话做事都有模有样，打扮的也干净利落，那也是咱村里当年的漂亮媳妇。有了半傻了大国以后就疯张起来，六亲不认，每次都把大国打个半死。疯一回跑一回，不是被看山人送回来，就是被放羊的人拾回来。这回走了都一年多了，我看着她这次回不来了。可怜的大国。”
大国瘦小苍白的脸，那双眼像冬天厨房里黑咕隆咚结了冰的大水缸。桃儿想起那双结了冰的眼睛。
小娥晒舒服了，侧个身，胳膊撑起乱蓬蓬的脑袋，太阳下一脸金色的细毛，睫毛也是金色的。小娥一只手在草皮上扒了扒，抓了把草塞进嘴里嚼起来，绿色的草汁从嘴角溢出，小牛一样咕嘟着嘴。
小娥“呸呸”吐了嘴里的草渣，“这个村子有好几个疯子。老人说村里风水不好，当年邻村和咱村争夺山上的泉水，败了那个村就请神人下了咒，说喝了这个泉水的女人生的孩子不疯即傻。说不准那天我也得疯了，说不定现在就是个疯子。”小娥甩着一头乱发，冲着太阳“呵呵”地笑了起来，脸上有金色的绒毛，一片淡褐色的雀斑。
“小娥，有人给你提亲了？”桃儿试探着问道。
小娥不笑了，将脸从太阳底下移到树阴下，树影在脸上跳了跳：“桃儿，俺爹要把俺卖了，要了人家三千块钱彩礼，成亲了再给三千，俺在俺爹心里顶个大牲口。”
小娥又抓起一把草，塞进嘴里，草汁又流下来，绿色的蚯蚓一样。“桃儿，村里有人说大山没和你正经过日子。大山哥脑子有病嘛，我可知道村里好些男人都惦记你呢，人漂亮性子又好，我是个女人都想娶你呢。你说女人能不能一起过日子，要不我不嫁人，咱俩搭伙过日子吧。你说嫁个男人有啥用，像我姐一样，就是遭罪。”说到她姐，小娥突然噤了声。
“你姐回来了，咋又送走了？”桃子突然问了一句。
小娥脸一下板了起来，嘴里也不嚼了，她狠狠地看了桃儿一眼：“是他说的吧？这事只有那个人知道，那人不能招，你惹祸呢！”
“那个人”，桃儿心里一惊，手被苍耳刺了一下，一粒细小饱满的血珠花朵一样从手指肚上绽出。
桃儿也在树下躺了下来，与小娥肩并着肩，小娥身上是香甜的玉米味。浅蓝色的天上流动着大朵大朵的白云，洁白蓬松如同刚摘下来的棉花，桃儿觉得娘就坐在棉花朵里，扯着棉花一层层絮被子呢，一根一根纺线哩，不一会儿娘又坐着软绵绵云彩忽忽悠悠地飘走了。
五
一连几日不见小娥去菜地了。小娥家菜园子和桃儿婆家的挨着，中间是树枝编的篱笆，小娥家菜地里的辣椒、西红柿好几日不浇水了，秧子都蔫巴着蒙了一层土。婆婆家地菜里却是碧绿一派，红的是柿子、黄的是南瓜、紫的是茄子，豆角挂了满架，最让了婆婆上心还是那几垄烟草，肥厚的烟叶子，到了该收的时候了。桃儿手掌被“烟油”染黑了，烟田里散发着浓烈的苦涩味。
婆婆一边忙着把批下的烟叶一把把扎好，一边给桃儿唠嗑，小娥要嫁人了，小娥爹给她找了个哑巴，邻村的，家里开了个面粉厂，衬几个钱，小娥爹就把闺女买了。“多不值，提亲的来了，小娥闹了一回，没用，收了人家钱，听说过几日就要嫁了。”
婆婆自家种烟，晒干炒熟，喷上婴粟壳子熬的水，抽了解乏。今天是个阴天，一大早婆婆喊了桃儿下园子披烟叶，烟叶是格外娇贵的东西，阴天早晨披下的烟叶子最好。
“上回来山子说啥了，是让你回去吧，别理他，表兄妹成亲的多了是，咱村里有好几户，那个都过得不比别人差，山子是吓唬你。自古婚姻由父母说了算，这几年都过来了，再等等，山子快顶不住了。再说回去了我还有脸见你娘呀，你娘那个身体，禁不住事儿。孽障，我和你爹也想好了，他再这么折腾就去镇上找领导，让他回村种地来。桃儿，你要有个孩子，就能拴住山子的心了。”婆婆说着怀疑地瞄了一眼桃儿的腹部，“真是一次也没有？”
桃儿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嘴死死地抿成一条缝，双手使劲在裤子上擦拭烟油子，直了直酸痛的腰。
小娥在菜园子篱笆外面探头探脑，乱蓬着头发，眼睛有些肿涨，太阳穴上各贴了一片新鲜的豆角叶子，样子有些滑稽。她看见桃儿直起腰，便连比划带做口形招呼桃儿。桃儿婆婆从烟地土埂上站起身，“小娥，咋还这么疯张，都快嫁人的闺女了。”
小娥立即换了一幅讨好的笑脸：“大娘，俺爹去南边打草了，夜里不回来，我想找桃儿夜里给我作个伴，教我做针线。”
“呸，呸，就你那个手还做什么针线。夜里别疯跑，让你将来的婆家知道了笑话，不许到别处去，早早闭了门户睡觉。”桃儿婆婆答应了。
晚上吃了饭，离天黑还早，桃儿掖了一块花绸布去了小娥家，那块花绸布是山子那天给奶奶做寿时稍给桃儿了，红底银色桃枝图案，桃儿想送给小娥，帮她裁个袄。
小娥的娘去逝得，有个姐姐早就嫁到外地了。桃儿没见过小娥的姐姐，但听村里人说小娥的姐姐长得那叫一个俊，可惜是个傻子，他爹用她跟人换了一头牛，把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兴许比桃儿老家还远。
桃儿进小娥家院，一排小泥屋东倒西歪，一看这家就个过日子顶大梁的。只有井台边一个破瓦盆里一株石榴开得火一样鲜艳。
睡觉前，桃儿让小娥看她带来的布料，大红底衬着银色的梅树枝，在灯光下那银色的梅树枝像立起来一样，红色的布料像闪光的火，桃儿将布料往小娥身上一比，小娥就像变了个人似得，嘴上像涂了唇膏，娇艳欲滴，那双漆黑的眼里像有一对火苗疯了一样的一窜一窜，一明一灭，微微上挑的眼角湿润着，竟透出女人的妩媚。桃儿心里称奇。
小娥喜欢的不得了，将布料缠在身上不肯放下，跳到炕上舞动起来，时而挥动了双臂、时而扭动身子，时而跳跃，时而俯倒，似乎有什么千百道绳索束缚了孱弱的身体，似乎有千万种力量要冲破着身体，她的双眉紧颦，那张脸又严肃又滑稽，那块红绸布被她舞的像唱戏的一样“呼呼”作响，桃儿都看得发傻。直到扭动的身体渐渐失去了力量，小娥才瘫软地爬在炕上喘息起来，一会又用绸布蒙了脸，“呵呵”地傻笑起来。
“别疯了，睡觉！”桃儿着实被小娥的疯劲吓了一跳，熄了灯，褪去衣服便躺下来。
发白发亮的窗上映着院子里的晃动的树影，仿佛小娥跳动的双眸和舞动的身影。树叶轻轻摩擦，发出了一阵阵潮水般的声音，又像故乡的湖边，细浪卷着细沙，拍打着岸堤，桃儿在夜色像是看见了正在摇橹的哥哥，赤裸的闪着黑色光芒臂膀，闪着珠贝光芒的牙齿。哥哥最疼爱桃儿，桃儿想，“他若知道自己在这儿过的日子，不知会多难过。”
朦胧中无法测量故乡有多远，桃儿失去了里程的长度，却有时间的宽度，四年了，离开故乡四个年头了。
青白的月光像渔网一样捕捞了整个乡村潮湿温暖的夜，捕捞了小树林中鸟的啾啁，捕捞了牲畜棚中新生小羊的呓语，还有乡下人梦中混杂在发酵的汗水里的鼾声，却无法捕捞起桃儿藏在心里沉甸甸的秘密。小树林里山子的那番话让桃儿下了决心，等着山子下回来一定要把离婚手续办了，也该给姨说清楚了。关键是她和“那个人”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天也不能等了。
睡意袭来，桃儿侧转身子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娥脱了个净光，赤裸裸的身影在月光下飘浮着，如同岸边搁浅的一条大鱼，光滑细腻的曲线起起伏伏，那腰肢如山峦一般向黑暗里延伸，羞涩的小腹平坦，两只坚挺的乳房，傲慢地、无所畏惧在夜色的空气中颤动着。
桃儿的心跳动出了巨大的声音，似乎要把深夜里的蜇伏的万物惊醒，要把月光织成的网冲破，棚顶在颤动着悄悄压下。桃儿的脸在黑夜里红成石榴花。恍惚中小娥美如鱼一般的身体在岸上伸展开，散发出刚刚出水的腥味，似乎有潮水浸上沙滩，桃儿的身体瞬间冰冻。她感觉无数章鱼一般的手臂缓缓地伸过来，抚摸她发烫的脸，在一点点剥去她的小夹衣，抚摸在自己肿胀丰满的不知羞耻的乳房上、乳头上，揉搓着，火焰般的热度在增加，章鱼一般的手向下滑动，在微微隆起的腹部留下冰冷战栗的印迹，延伸至浓密的黑暗中。
似乎有笨拙的不知羞愧的声音像腐烂的水藻在无边的黑水里漫延。无数的鱼儿滑动的身躯，在桃儿身体内游动。
青绿的玉米杆上结着一穗穗坚硬的果实，断裂声中一株株压伏下来，汗水的味道，被叶子割伤的身体。饱满的玉米粒子，一颗颗崩出。天空旋转一个个耀眼的太阳，阴险的笑脸。
梦醒后，桃儿坐起来摸摸汗水浸透的身体，又从炕下摸到自己的鞋。黑夜中，小娥在炕上死去一般沉睡着，如同沙滩上一只搁浅的死去的大鱼，飘浮着。
月亮如同山猫一般，在清凉的夜色里盘查自己的地盘。它踮了脚步爬行在每一户人家的窗台上，屋檐上，一路走去好远，走过荒凉的草丛中，每一座坟茔上，清凉的水渠边，空荡的打谷场上，尖顶的草垛、孤单如碉堡大国家的深深的院里。照着桃儿走向黑压压地玉米地。
初八，小娥出嫁了。整条街充满了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孩子们等在村外随了马车跑进村，整齐地吆喝着：“乌鸦乌鸦来迟了，绣花枕头、绣花被，绣花手绢擦眼泪……”
娶亲的哑巴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姿态如同他头上被硬纸壳撑起的黑色帽子，一身簇新的蓝毛布衣服，四四方方的胸前披着朵大红花。因为听不见孩子们叫嚷什么，哑巴高兴的裂着嘴直“呵呵”。
鞭炮在小娥家门前铺天盖地炸开，炸碎的红纸屑粘在哑巴新新的毛布衣服上，娶亲的人涌了一院，几乎要将小娥家几间衰败的老屋子挤倒，井台边的破瓦盆的石榴竟被挤翻在地。
桃儿一早去了菜园子，手里掐着一把水灵灵的芹菜，路过了小娥家。大国也立在当街失了魂似地看着眼前热闹。
小娥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从自家低矮破旧的房门里涌了出来，身上穿的便是桃儿送她的红底银枝的绸衣，一张大脸用心描画的如戏里女子，双眉如黛，着了火似的红唇，一张粉脂涂盖的脸透出俗艳和凄美。人群里惊出了一阵子唏嘘声，有人说：“咦，这哑巴竞娶了个仙人呢！”，有人搭腔：“谁说不是哩。”
哑巴慌张地流了一脸的汗水，蓝色的毛布上衣领子湿了一圈，站在人群里发起呆，不知谁狠狠捅了他的腰眼，只听他大声“呵呵、呵呵”两声，抱起小娥如同抗麻包一般将小娥甩在了背上，小娥倒悬着，颈子伸了好长，露出一截白腻的肚皮，头上的红绒布花掉了一地。
迎亲的队伍在人群的哄叫声中，孩子的追赶声中驶出村去，小娥头都没回一下。
四
小娥和桃儿在村外的河边遇着。两人都在自家蒸笼似地玉米地里忙了大半晌。小娥脱下被汗水浸透的上衣，在河边洗了晾在草皮上，然后大大咧咧地躺在土坡的一棵榆树下，上身只穿了个破洞的花背心，破洞的地方透出白白的一片肚皮肉。别看小娥长得粗枝大叶，脸上、手上都是糙皮，大厚嘴唇，鼻梁两边还生着一层雀斑，身上却细嫩白净。
小娥与桃儿年龄相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相比之下桃儿是个什么都愿意闷在心里的安静人。在桃儿嫁过来两年后，俩人却结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大国他娘有几月不见，大国家又派人寻去了。” 小娥躺在太阳下，枕着手臂说。
桃儿洗了洗满是汗味的头发，又用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和胳膊，脸上胳膊泛起一棱棱被玉米叶子划出的痕迹，见了水细微的疼一道道在皮肤下奔走。桃儿一边听小娥讲话，一边低下头从衣服上摘下一粒长满小弯刺的苍耳，在手心里玩弄起来。
“你别不信，大国妈虽是个半疯子，好的时候比谁都懂礼数，说话做事都有模有样，打扮的也干净利落，那也是咱村里当年的漂亮媳妇。有了半傻了大国以后就疯张起来，六亲不认，每次都把大国打个半死。疯一回跑一回，不是被看山人送回来，就是被放羊的人拾回来。这回走了都一年多了，我看着她这次回不来了。可怜的大国。”
大国瘦小苍白的脸，那双眼像冬天厨房里黑咕隆咚结了冰的大水缸。桃儿想起那双结了冰的眼睛。
小娥晒舒服了，侧个身，胳膊撑起乱蓬蓬的脑袋，太阳下一脸金色的细毛，睫毛也是金色的。小娥一只手在草皮上扒了扒，抓了把草塞进嘴里嚼起来，绿色的草汁从嘴角溢出，小牛一样咕嘟着嘴。
小娥“呸呸”吐了嘴里的草渣，“这个村子有好几个疯子。老人说村里风水不好，当年邻村和咱村争夺山上的泉水，败了那个村就请神人下了咒，说喝了这个泉水的女人生的孩子不疯即傻。说不准那天我也得疯了，说不定现在就是个疯子。”小娥甩着一头乱发，冲着太阳“呵呵”地笑了起来，脸上有金色的绒毛，一片淡褐色的雀斑。
“小娥，有人给你提亲了？”桃儿试探着问道。
小娥不笑了，将脸从太阳底下移到树阴下，树影在脸上跳了跳：“桃儿，俺爹要把俺卖了，要了人家三千块钱彩礼，成亲了再给三千，俺在俺爹心里顶个大牲口。”
小娥又抓起一把草，塞进嘴里，草汁又流下来，绿色的蚯蚓一样。“桃儿，村里有人说大山没和你正经过日子。大山哥脑子有病嘛，我可知道村里好些男人都惦记你呢，人漂亮性子又好，我是个女人都想娶你呢。你说女人能不能一起过日子，要不我不嫁人，咱俩搭伙过日子吧。你说嫁个男人有啥用，像我姐一样，就是遭罪。”说到她姐，小娥突然噤了声。
“你姐回来了，咋又送走了？”桃子突然问了一句。
小娥脸一下板了起来，嘴里也不嚼了，她狠狠地看了桃儿一眼：“是他说的吧？这事只有那个人知道，那人不能招，你惹祸呢！”
“那个人”，桃儿心里一惊，手被苍耳刺了一下，一粒细小饱满的血珠花朵一样从手指肚上绽出。
桃儿也在树下躺了下来，与小娥肩并着肩，小娥身上是香甜的玉米味。浅蓝色的天上流动着大朵大朵的白云，洁白蓬松如同刚摘下来的棉花，桃儿觉得娘就坐在棉花朵里，扯着棉花一层层絮被子呢，一根一根纺线哩，不一会儿娘又坐着软绵绵云彩忽忽悠悠地飘走了。
五
一连几日不见小娥去菜地了。小娥家菜园子和桃儿婆家的挨着，中间是树枝编的篱笆，小娥家菜地里的辣椒、西红柿好几日不浇水了，秧子都蔫巴着蒙了一层土。婆婆家地菜里却是碧绿一派，红的是柿子、黄的是南瓜、紫的是茄子，豆角挂了满架，最让了婆婆上心还是那几垄烟草，肥厚的烟叶子，到了该收的时候了。桃儿手掌被“烟油”染黑了，烟田里散发着浓烈的苦涩味。
婆婆一边忙着把批下的烟叶一把把扎好，一边给桃儿唠嗑，小娥要嫁人了，小娥爹给她找了个哑巴，邻村的，家里开了个面粉厂，衬几个钱，小娥爹就把闺女买了。“多不值，提亲的来了，小娥闹了一回，没用，收了人家钱，听说过几日就要嫁了。”
婆婆自家种烟，晒干炒熟，喷上婴粟壳子熬的水，抽了解乏。今天是个阴天，一大早婆婆喊了桃儿下园子披烟叶，烟叶是格外娇贵的东西，阴天早晨披下的烟叶子最好。
“上回来山子说啥了，是让你回去吧，别理他，表兄妹成亲的多了是，咱村里有好几户，那个都过得不比别人差，山子是吓唬你。自古婚姻由父母说了算，这几年都过来了，再等等，山子快顶不住了。再说回去了我还有脸见你娘呀，你娘那个身体，禁不住事儿。孽障，我和你爹也想好了，他再这么折腾就去镇上找领导，让他回村种地来。桃儿，你要有个孩子，就能拴住山子的心了。”婆婆说着怀疑地瞄了一眼桃儿的腹部，“真是一次也没有？”
桃儿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嘴死死地抿成一条缝，双手使劲在裤子上擦拭烟油子，直了直酸痛的腰。
小娥在菜园子篱笆外面探头探脑，乱蓬着头发，眼睛有些肿涨，太阳穴上各贴了一片新鲜的豆角叶子，样子有些滑稽。她看见桃儿直起腰，便连比划带做口形招呼桃儿。桃儿婆婆从烟地土埂上站起身，“小娥，咋还这么疯张，都快嫁人的闺女了。”
小娥立即换了一幅讨好的笑脸：“大娘，俺爹去南边打草了，夜里不回来，我想找桃儿夜里给我作个伴，教我做针线。”
“呸，呸，就你那个手还做什么针线。夜里别疯跑，让你将来的婆家知道了笑话，不许到别处去，早早闭了门户睡觉。”桃儿婆婆答应了。
晚上吃了饭，离天黑还早，桃儿掖了一块花绸布去了小娥家，那块花绸布是山子那天给奶奶做寿时稍给桃儿了，红底银色桃枝图案，桃儿想送给小娥，帮她裁个袄。
小娥的娘去逝得，有个姐姐早就嫁到外地了。桃儿没见过小娥的姐姐，但听村里人说小娥的姐姐长得那叫一个俊，可惜是个傻子，他爹用她跟人换了一头牛，把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兴许比桃儿老家还远。
桃儿进小娥家院，一排小泥屋东倒西歪，一看这家就个过日子顶大梁的。只有井台边一个破瓦盆里一株石榴开得火一样鲜艳。
睡觉前，桃儿让小娥看她带来的布料，大红底衬着银色的梅树枝，在灯光下那银色的梅树枝像立起来一样，红色的布料像闪光的火，桃儿将布料往小娥身上一比，小娥就像变了个人似得，嘴上像涂了唇膏，娇艳欲滴，那双漆黑的眼里像有一对火苗疯了一样的一窜一窜，一明一灭，微微上挑的眼角湿润着，竟透出女人的妩媚。桃儿心里称奇。
小娥喜欢的不得了，将布料缠在身上不肯放下，跳到炕上舞动起来，时而挥动了双臂、时而扭动身子，时而跳跃，时而俯倒，似乎有什么千百道绳索束缚了孱弱的身体，似乎有千万种力量要冲破着身体，她的双眉紧颦，那张脸又严肃又滑稽，那块红绸布被她舞的像唱戏的一样“呼呼”作响，桃儿都看得发傻。直到扭动的身体渐渐失去了力量，小娥才瘫软地爬在炕上喘息起来，一会又用绸布蒙了脸，“呵呵”地傻笑起来。
“别疯了，睡觉！”桃儿着实被小娥的疯劲吓了一跳，熄了灯，褪去衣服便躺下来。
发白发亮的窗上映着院子里的晃动的树影，仿佛小娥跳动的双眸和舞动的身影。树叶轻轻摩擦，发出了一阵阵潮水般的声音，又像故乡的湖边，细浪卷着细沙，拍打着岸堤，桃儿在夜色像是看见了正在摇橹的哥哥，赤裸的闪着黑色光芒臂膀，闪着珠贝光芒的牙齿。哥哥最疼爱桃儿，桃儿想，“他若知道自己在这儿过的日子，不知会多难过。”
朦胧中无法测量故乡有多远，桃儿失去了里程的长度，却有时间的宽度，四年了，离开故乡四个年头了。
青白的月光像渔网一样捕捞了整个乡村潮湿温暖的夜，捕捞了小树林中鸟的啾啁，捕捞了牲畜棚中新生小羊的呓语，还有乡下人梦中混杂在发酵的汗水里的鼾声，却无法捕捞起桃儿藏在心里沉甸甸的秘密。小树林里山子的那番话让桃儿下了决心，等着山子下回来一定要把离婚手续办了，也该给姨说清楚了。关键是她和“那个人”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天也不能等了。
睡意袭来，桃儿侧转身子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娥脱了个净光，赤裸裸的身影在月光下飘浮着，如同岸边搁浅的一条大鱼，光滑细腻的曲线起起伏伏，那腰肢如山峦一般向黑暗里延伸，羞涩的小腹平坦，两只坚挺的乳房，傲慢地、无所畏惧在夜色的空气中颤动着。
桃儿的心跳动出了巨大的声音，似乎要把深夜里的蜇伏的万物惊醒，要把月光织成的网冲破，棚顶在颤动着悄悄压下。桃儿的脸在黑夜里红成石榴花。恍惚中小娥美如鱼一般的身体在岸上伸展开，散发出刚刚出水的腥味，似乎有潮水浸上沙滩，桃儿的身体瞬间冰冻。她感觉无数章鱼一般的手臂缓缓地伸过来，抚摸她发烫的脸，在一点点剥去她的小夹衣，抚摸在自己肿胀丰满的不知羞耻的乳房上、乳头上，揉搓着，火焰般的热度在增加，章鱼一般的手向下滑动，在微微隆起的腹部留下冰冷战栗的印迹，延伸至浓密的黑暗中。
似乎有笨拙的不知羞愧的声音像腐烂的水藻在无边的黑水里漫延。无数的鱼儿滑动的身躯，在桃儿身体内游动。
青绿的玉米杆上结着一穗穗坚硬的果实，断裂声中一株株压伏下来，汗水的味道，被叶子割伤的身体。饱满的玉米粒子，一颗颗崩出。天空旋转一个个耀眼的太阳，阴险的笑脸。
梦醒后，桃儿坐起来摸摸汗水浸透的身体，又从炕下摸到自己的鞋。黑夜中，小娥在炕上死去一般沉睡着，如同沙滩上一只搁浅的死去的大鱼，飘浮着。
月亮如同山猫一般，在清凉的夜色里盘查自己的地盘。它踮了脚步爬行在每一户人家的窗台上，屋檐上，一路走去好远，走过荒凉的草丛中，每一座坟茔上，清凉的水渠边，空荡的打谷场上，尖顶的草垛、孤单如碉堡大国家的深深的院里。照着桃儿走向黑压压地玉米地。
初八，小娥出嫁了。整条街充满了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孩子们等在村外随了马车跑进村，整齐地吆喝着：“乌鸦乌鸦来迟了，绣花枕头、绣花被，绣花手绢擦眼泪……”
娶亲的哑巴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姿态如同他头上被硬纸壳撑起的黑色帽子，一身簇新的蓝毛布衣服，四四方方的胸前披着朵大红花。因为听不见孩子们叫嚷什么，哑巴高兴的裂着嘴直“呵呵”。
鞭炮在小娥家门前铺天盖地炸开，炸碎的红纸屑粘在哑巴新新的毛布衣服上，娶亲的人涌了一院，几乎要将小娥家几间衰败的老屋子挤倒，井台边的破瓦盆的石榴竟被挤翻在地。
桃儿一早去了菜园子，手里掐着一把水灵灵的芹菜，路过了小娥家。大国也立在当街失了魂似地看着眼前热闹。
小娥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从自家低矮破旧的房门里涌了出来，身上穿的便是桃儿送她的红底银枝的绸衣，一张大脸用心描画的如戏里女子，双眉如黛，着了火似的红唇，一张粉脂涂盖的脸透出俗艳和凄美。人群里惊出了一阵子唏嘘声，有人说：“咦，这哑巴竞娶了个仙人呢！”，有人搭腔：“谁说不是哩。”
哑巴慌张地流了一脸的汗水，蓝色的毛布上衣领子湿了一圈，站在人群里发起呆，不知谁狠狠捅了他的腰眼，只听他大声“呵呵、呵呵”两声，抱起小娥如同抗麻包一般将小娥甩在了背上，小娥倒悬着，颈子伸了好长，露出一截白腻的肚皮，头上的红绒布花掉了一地。
迎亲的队伍在人群的哄叫声中，孩子的追赶声中驶出村去，小娥头都没回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