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雨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土路翻起泥浆,泥水溢满了大大小小渠沟和凹地。山子奶奶半夜里腿疼,哼叫着像一只老山羊,雨水和狂风敲打着玻璃窗。她哼叫着给伺候在一旁的孙媳妇说:“这样的夜里会死人的。”
谁也不曾想死的会是我。我死了!在别人看来,我不明不白地吊死在自家屋子的大梁上,脖子被扯了老长,一条舌头难看地吐在外面,一只脚上有鞋,一只脚赤裸着。
一个孤儿活着或死去,在这个世上本来就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我有冤屈,有对这个世间的些许不舍,我有牵挂的人,我那伤心的不成样子的魂魄还不肯散去,在村子的上空游荡着。
三天三夜,乌云遮盖了太阳和月亮,雨水淋湿了我的灵魂,即便是我已经离开了人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的灵魂追随她——我心爱的女人,孤单的、哭泣的女人。
我和月亮达成了无声的默契,我相信它知道一切,知道那个隐藏在黑夜里,即便它在乌云的背后。
我是个弃儿,曾经像个弃儿一样活着过。
有人把我扔在荆棘丛生的荒野里。那个人是谁?也许是我娘,用一个小花被包裹着刚生下来的我,我都没能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女人,但我记住了气味,往后的日子我总在众生中寻找她,凭着味道寻找。我被牧羊的张老汉捡回去,村里人轮着番把我养大,有人给我几口粥,也有好心女人喂过我几口奶,我仔细的嗅过女人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不同于我寻找的味道。长到十岁上,我就给各家当帮工,在谁家的活干就在谁家吃住。十七、八岁上,我长成了个健壮、英俊的小伙子,从那时村里的男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几乎没有谁家的男人愿意留我在自己家里吃住了。直到有一天村里管事的男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决定将村北边一所破屋子给了我。那个破败的屋子不知为什么孤单单立在村北,挨了一片坟地。那里面装了村里一些旧农具,还住了一群蝙蝠和野鸽子。
我住进来了,发现这屋子曾经也是不错过,石头地基,门窗用的木料,还有屋顶的木料都用的宽大厚实。我知道村里到现在也没几家能用上这样的好木料,在这所屋子里应该有过一断殷实的好日子。不久我就打听到了,建这房子的是一对外来小夫妻,房子盖好不久两口子到山上打柴,回来时牛车翻进山沟,两人都死了。有人说这屋子太气派太敞亮,不聚气,一般人压不住,住进来总是要闹灾的。我不怕,父母都不知是谁的人,在这个世上还怕谁?
也许是因为吃着百家饭长大了,我长成了一个健壮的男人。村里老人说:“这个狗日的,肯定不是咱村,咱村那有长成这般的男人,他的眼睛细长的是个女人的眼睛,勾魂呢!”,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这个村里的男人开始恨我,因为我招女人喜欢。村里不管什么年龄的女人媳妇都喜欢我,偷着给我送吃的、送我穿的,没事给我拾掇屋子。我慢慢地懂了别人的好处不白得,我明白了女人想要的是什么,于是我像个“山猫”一样过上了昼伏夜色出的生活,别的男人在太阳下干活,我和村里的女人们在月光下忙活,在树林里、在打谷场上、在玉米地里。我也喜欢女人们,我喜欢在女人的怀抱里生活,我想进入女人的身体,回到最初地方。我喜欢女人的味道,温暖的、潮湿的、伏天里玉米地里的味道,我仔细嗅过每个女人的味道,总是与记忆中的味道不同。
除了干这些无法言说的营生,我还会做一些别人都做不了的活儿。因为除了一身奸懒馋坏的毛病,我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嘴严实。嘴严实,是个大优点,村里每家每户都有几件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比如小娥家。村里人都说小娥她姐嫁出去再没回来过,实际上回来过,有一年冬天大半夜从婆家跑回来了。活不下去了,犯了疯病了,那男人对她像对牲口一样,打得她浑身上下没块好地方,小娥爹不敢让村里人知道,将她藏在牛圈里好些日子,最后给了我几块钱,给了我个地址,我坐了好几日汽车、火车,把她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往回返的时候,我有一种不祥的兆头,我猜想直到死小娥她姐再也不会回来了。还有大国家,每年大国他娘都犯几回疯病,疯一回跑一回,每回都是我悄悄地把她寻回来。有一回大国他爹给我几个钱,让我进了东边的山,从一个牧人手里将她赎了出来,那牧人死活不肯给想留下她做媳妇呢。
每回我出去寻人,主家都说我是进山寻那些走失的“牲口”去了。守得秘密太多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我想我会死,但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有一天,大山他爹来找我。单家老大,村里的大能人,平日我在他跟前都不敢抬眼皮。天黑透的时候来的,大山他爹没进门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抽了半袋子烟,烟锅里的火星子烫我的眼,映着他黒里透紫的脸。那烟味香的撩拨人,我悄悄噏支鼻子,半晌他支了声,他让俺去县城找桃儿。“这事打死都不能说”,大山他爹哑了嗓子告诉我,“这事不能张扬,关系到大山的前程”。说罢,他将烟锅子里的灰烬磕在石头台阶上。
大山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在乡政府上班的公家人,他娶了自己的表妹,就是桃儿,一个漂亮的外乡妹子。那场婚事办得好派场,我还挤在女人堆里看了新媳妇。
几日后我在县城长途车站找到了桃儿,看样子她已经在车站过了些日了,本来是个漂亮的人,竟然像一棵快枯黄的豆苗,那双眼睛像被泥沙淤死一样,干涩涩地望着我。我走上去牵她的手,她竟然一声不响的跟我走了。天晚了,我们住进一家旅馆,我给她买饭吃,我给她打热水,我守了她一夜。我犯了大忌,动了私心,没能把桃儿完整地交给老单家。我想让桃儿做我的女人,和以往不一样,我想让她做我一直寻找的那个女人,做我唯一的女人,我将头伸向她的怀抱,吸吮她的乳房,呼吸她的气味,那一个女人的气息,是我这一生苦苦寻找的气味。这些年的寻找几乎是一刹那间有了结局,我短暂一生寻找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一个孤儿,我像别的男人一样,有自己牵挂的人,有了牵挂我的人。我开始开垦荒芜的院子,收拾破旧的屋子,找来木匠打了一张新床,一套新桌椅。我寻思着,等我把屋子收拾好,我要娶桃儿,桃儿要跟大山去公社办手续,办完手续,她就名正言顺的嫁给我。桃儿叮嘱我做个小摇床,吊在房梁上的那种,两头翘着像个月牙。桃儿说这个能用着。
有人因为守着秘密而活,有人因为守着秘密而死。
我一头栽进了玉米地的陷阱里,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白天有人给我屋里塞了个纸条,纸条上画了个大玉米棒子,画了个镰刀似的月亮。我猜是桃儿约的我,月亮一出来,我就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小船”,洗了脸,打了香胰子,换了件新洗的衬衣,穿上桃儿给我做的新鞋,出门了。
村里有好几块玉米地,这块画画在纸左上方,我就知道是东头那块桃儿婆家的玉米地。
月亮怯怯地贴在空中,像新磨出来的一把镰刀,空气里都弥漫着铁器生锈的腥味儿,还混着潮湿的正在成熟的庄稼味、还有下雨之前猪圈里的泛出臊臭味。天边上压了一道黑沉沉的云彩,没准夜里会有一场雨。一家一户的灯从窗里透出一点点微光,摇摆的、瞌睡的、不安的光。
我出了门,向东,在黑夜里穿行,街道上有人牵了一头牛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从脚步听出人和牛都一肚子沉沉甸甸的心事,身影比黑夜还黒。有一只狗急匆匆贴了我的小腿跑过,吓了我一身冷汗,像有人蹲在看不见的地方扯我的裤脚。“狗东西”我骂它,它听懂了似地,回过脸望了我一眼,一双绿色磷光闪闪的眼睛。走到玉米地时,一阵风吹过,玉米叶子的“沙沙”声由远及近,起了浪似一层层的压过来,我向深处走去。成熟的玉米的果实硬梆梆的打在我脸上,泥土深处的粘潮、生涩的味道,要下雨了,我知道。天空中黑云破布似地遮了月牙,月光成了天幕上的一片污渍。黑夜里我想起了那双绿色的狗的眼睛,我想折回头,却听得玉米地深处有人在唤我。
那陷阱能俘住一头野猪,何况我,一头裁下去,头抢在尖硬的石头上,连一声呼喊都没喊出来,就没了知觉。被雨水浇醒时,浑身疼得如一把把小刀子剐肉。好一阵才明白有人塞住了我的嘴,我被装在个大布袋里,扔上一辆左右摇晃的牛车。胶皮轱辘发出吱呀的声音,有人使劲甩鞭子击打空气,那牛车行进在风雨声里,玉米地里响成了一片,有玉米杆断裂的声音,雨点急促的打在叶子上。
我喊不出也动弹不得,眼睛肿涨得睁不开,任凭自己在牛车上颠簸。好一阵牛车停住了,有几个人把我卸了下来,似乎进了一个院子,又进了一个屋子,那屋子的气味我熟悉,新家具散发出的松脂味道。但我已经吓蒙了,被人像死狗一样甩在硬地上,有一点黄色的光亮在眼前摇曳,仿佛幽暗亡命途中小鬼引路的微光。接着是几个人轻重不一凌乱不堪的脚步声,有人费力的吐了口气,有人狠狠的踢倒了什么物件,有人狠狠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这鸟货,死沉,果然不是好东西。”有人上来踹我一脚,说到:“狗东西,怕是死了吧,挖个坑埋了!”我听不出是谁来,耳朵里一阵阵轰鸣,巨大的不祥压了下来,整个身子似乎要被成千上万只蚂蚁蚀光,我想拼命挣扎,无奈整个身子被死死地捆扎着,我在胸腔发出最大的呼喊,一声声呼喊没见过面的爹和娘,呼喊桃儿,却没有一丝声音冲出喉咙,一切声音都被黑暗中的轰鸣吞噬。
突然所有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了,黑夜里沉淀出最绝望的沉默,死亡之前的沉默,是黑的色一团,比夜还黑。那一刻好长,足够我和桃儿在玉米地里欢爱一场。
我被他们从麻包掏了出来,烂山药一般滚在地上,眼睛肿涨地睁不开,但眼底盛开了五彩缤纷的花朵,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花朵,红的、紫的、靛蓝的,一团、一团绽放,谁家园子里的牡丹。有人又踹我一脚,又在我脖子上套了绳索,另一头已经绑在了梁上,有人压了嗓子说了一声:“对不住,谁让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两脚离了地,脖子上的绳索如一只钢骨铁手,一股气挤炸了我的肺,一股热流在两股之间,我那肿涨的眼睛也睁开了,如铜铃一般,恨恨的。我嗅到一股烟草味,苦涩、浓香、诱惑,死神的味道!我也看见了死神的那张脸,亲人一般的脸!
外面的雨下大了。天和地黑沉沉地都连起来了,多少年都没见过的大雨,下得满世界都是生锈的铁器味、腐臭的泥浆味、地窖里的烂菜味道。几个人和一辆吱呀乱响的牛车消失在雨幕里,连个车辙和脚印都没有留下。雨下过三天后,大小河都涨满了,玉米秆倒在泥浆立不起来了。麻四和他家猪一起淹死在圈里了,放羊的张老汉压死在自家草料棚里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整个世界都颠倒了,我的屋子漏成了筛子。第三天黄昏时雨终于停了,一道如血的残阳铺在西边的天空,映得整个村子都红了。我住得旧屋子后面的山墙“訇然”一声塌成了泥,我的肉体被吊在露天的梁上,一只脚有鞋,一只脚裸露着,在晚风里飘荡着。半村子人都从屋里钻了出来,有人说:“这雨大呀,能下死人呢,有人都愁地上吊了!”
我看见桃儿立在人群里,惨白的一张脸,大国痴呆地扯着她的一边衣角,一只手中攥了一只沾满泥浆的新鞋,桃儿认得那鞋。
已发表于《绿洲》201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