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王天丽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6:40

说起两个哥哥,英子对他们的感情是复杂的,又是截然不同的。

英子对大哥的感情永远是同情和歉疚多于亲情,甚至还在内心隐藏着一丝厌恶,她知道这是不应该,甚至是罪孽的念头。大哥因为身体残疾,性格多少有些孤僻。他比英子大了十来岁,英子记事时,他已经辍学好几年了,二哥是比他小四岁,但是看上去比他强壮许多。大哥在家里像个沉默的影子,除了吃饭时和家人打个照面,平日就藏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他不喜欢被人发现,不喜欢被人打扰,他有属于自己的天地,就像那个天地里有属于他的“宝贝”,如果被别人发现了“宝贝”就会不翼而飞。有个夏天大哥整日躲在屋顶的烟囱后面,看天上飞翔的鸽子,一看就是大半天,还有一阵子他整日待在小河边林子里,到天都黒透了也不回家,英子她妈就疯了似地沿着河边找他,叫他。

有时大哥不见了,英子知道他躲在地窖里,英子能嗅到他沉默的气息,从阴暗的地窖飘出。有个冬天英子疼爱的小猫被人掐死在地窖里,人家都说猫有“九条命”,弄死一只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英子知道是大哥干的。还有一次英子在河里柳树林的草丛里发现了大哥的自行车,英子叫他,他却不答应。除了躲避家人,他还喜欢折磨家里人,尤其是喜欢折磨妈妈。给大哥洗澡是件困难的事,英子和二哥稍大些时,就自己去县城中心的澡堂,大哥不行,给他洗澡一直是母亲的事情。母亲一定会提前几天给他做通思想工作,但是就算是这样,当妈妈摆开澡盆,开始烧水时,大哥就坐在澡盆旁的小木凳上委委曲曲地哭,委曲的哭声会越来越响亮,变得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哭得英子心里一阵阵发毛。那是英子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但她还是看见了,她看见大哥苍白的两条粗细不一的腿,那条畸形的腿,像是谁恶作剧一般倒装在大哥身上,脚掌向后扭典,脚背几乎翻在脚面上了。他赤裸着无法遮掩饰的身体,站在专门为他打造的澡盆里,母亲弓着腰,低着头,垂下被汗水和蒸汽浸染的头发,用那双消瘦的布满青筋的手为他擦洗身体,当母亲碰触到他的腿时,他一把将母亲推倒,母亲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与大哥性格截然相反就是二哥。英子和二哥有着相伴成长的童年。在这个家里大哥占据了父母和奶奶所有人的关心,真正陪伴和呵护英子的童年是二哥。二哥长像有几份随奶奶,是个肤色重,身体结实,和大哥比起来,他愈发显得健康开朗,似乎一天到晩都快乐着、忙碌着。夏天他领着英子到河里淘小鱼,捡石子。冬天他拉着雪橇,让英子坐在上面,从前院的高坡上飞一样的滑到坡下,然后在河床的冰面上疯跑。他保护英子,如果有人欺负妹妹,他会挺身而出。

那时候,每一次去河里玩,二哥最着迷的就是光着身子和一帮小子从土崖上往河里“扎猛子”、摸鱼,英子总对河底的石子着迷。在明媚的阳光下,透过粼粼河水,河床上的石头有白色、粉色、黄色的,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让人爱不释手,其余大多是青灰色,但仔细看起来每个都有奇特的花纹,像树木花草,像起伏的山峦,还有形状各异的,有的浑圆像个鸡蛋,有的平坦就个石砚,英子喜欢它们,它们似乎和鱼一样有跃动的生命,但是离了水那些“宝贝”就好像灰姑娘失去了水晶鞋,又变成了灰不绌绌、平凡无奇,色泽不见了,花纹也看不见了。英子舍不得抛弃,一口袋、一口袋装回家去,放在水盆里清洗它们,每一次清洗那些美丽的色泽和图案就神奇的被唤回,那个时刻英子觉得这些石子远胜过奶奶那个黒木匣子里的死气沉沉的珠宝。久而久之,英子从河里捡回来的石头在院子一角堆成了一座小丘,老梁嫌碍事要扔出去,二哥拦住了,用这些石子在水井边上、花圃边上铺成了一条甬路。

                               十

快放暑假时,大伟提出了分手。英子做梦也没想到最终会为上学的名额,大伟放弃了她。大伟说他目前无法考虑结婚,还有两个妹妹需要他供着上完大学。还说学校的安排他去外地进修两年,他告诉英子不要等了,自己配不上英子。

暑假一结束,魏宏造访,来了英子家里。

其实英子对魏宏也不陌生,他们上初中时是同学。上学那时魏宏身体就不好,一年中几乎有半年在休病假。在英子记忆中他个子偏矮,一双圆眼睛很机敏的样子,就是身体弱些,一到冬天就比别人穿的要厚,在室内也围着毛围巾,性格有点像个小姑娘,安静害羞,却爱笑,别的男孩一下课就满操场疯跑去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英子他们一帮女生在教室里打闹。上高中,他们就不在一个班了。后来英子到外地上学,回城到县城上班,一直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听同学说他高中时就去了内地,一边上学一边治病,英子以为他再没有回来。

但是与记忆中的相比,魏宏变化很大,让英子吃了一惊。看起来也不算瘦弱,中等身材,一副俊朗的面孔早已没有了英子记忆中的稚气,只有一双眼睛依稀还有少年时的光景,清澈明亮。虽然是第一次来英子家,他却表现出和英子很熟悉的样子,认认真真地看了英子一眼,点点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随即就和英子父母、奶奶问了好,英子家人似乎对他的造访也没什么准备,等明白过来自是慌乱了一阵,只好先将魏宏让进了父母的往处,奶奶也跟着进屋里说话去了。

不管怎样,魏宏的来访让英子吃惊不小。早晨上班时,英子看见大哥穿了件别扭的新西装出门了,嫂子一直追到大门口还在给大哥整理袖口,大哥将拐杖架在自行车,一扭身上了车子,夸张地扭着身体蹬着车子就出门了。大嫂一回身看见英子,脸上有一些不自在,指了指大门说:“你哥上班了。”

然后又讨好似的对英子说:“看你气色不及从前,奶奶又犯病了吧,其实你可以搬到老二新屋子住去,晚上能休息好,那屋子闲着也是闲着。”

傍晚魏宏就来了。即便是媒人牵线,魏宏怎么能这么快就上家里来了,也许是心里小瞧人呢。英子躲在西屋,灶上的水开了,英子并不想起身倒茶,看着那把熏黒的茶壶,沸水“嘟嘟”的顶着壶盖。

事情变化的太快了,一个夏天经历的事情还没有让英子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英子有些懊恼,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也许是想让一段新的感情尽快取代旧的感情吧!连她自己都奇怪,一个暑期她和大伟谁也没联系过谁,假期结束一上班,就听说大伟已经进修走了。

英子坐着,转身呆望院子里的苹果树。苹果都成熟了,要赶在下霜前都摘下来。这几日老梁已经摘了一大半了,他没有招呼英子帮忙,他知道她今年没这个心情。这才几天挂在枝头了叶子也黄了不少了,每天早晨地上都是一层,如果再有几场风雨,叶子就落地差不多。

没有辜负家人的希望,苹果丰收了。果子黄里透红,又大又圆,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但一棵树上总有几个被虫子咬了的,或没长成的果子,原来都躲在叶子下,叶子稀疏了现在都暴露出来了,又小又黄地干瘪着,像老太太的脸,或露着黒黢黢虫眼。没长成的就再也长不成了,如果是夏天还给人留有希望,现在一切都成了定局。

“嘭!”的一声,一个苹果落下来了,英子心里惊了一下。魏宏也从房里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和英子父母、奶奶告别,英子起身出了小屋打个照面,魏宏似乎看出英子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只是点头说了声:“我走了!”,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朋友一样告别了。

晚上,奶奶兴致挺好,看得出魏宏给家人留下了不错的映像。奶奶一高兴就絮叨起来,原是想劝解英子,听起来更像在宽慰自己。“人家孩子说了,病早就好了,现在和正常人没两样,医生也说可以结婚,什么也不耽误。小伙子也出息着呢,在银行工作,累不着,房子也是现成的。这些个孙子里只有你命最好,我找人算过。”

稍稍歇了会儿,奶奶又说:“婚姻是女人的大事,感情只管一阵子,时间长了还不是柴米油盐,你看你大嫂了吧,凭着什么和你大哥过,反正不是感情,凭着房子、地、儿子,唉!”

英子躺在床上想睡了,有一句没一句听着。不知道自己和大伟的事,家里人究竟知道多少,但是关于自己和魏宏的婚事,似乎都看出自己答应的有些勉强。

一会儿,又听见奶奶挪动炕上那块板,英子知道她又在看那些珠宝,“哗啦、哗啦”的声音,奶奶压低了嗓门对英子说:“早些时候置这个院子,支撑一家子开销,还有给你大哥娶媳妇,把我自己当年攒得那点金子都快用完了,只有这些手饰,是你爷爷给我的,是个念想,从来没动过,等你嫁人,就留给你,算是份嫁妆,我不能让你白守我一场。”说完了,奶奶使劲咳了一阵、喘了一阵。英子闻着屋子里有一股温暖沉腐的味道,像打开了陈封已久的箱子里的味儿,也像是地窖里闷了一冬的味,该不是从老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英子闷闷地想了会儿心事,朦胧中就睡着了。

十一

下了一场雨,天气变凉了。花圃里的花草也消瘦下来。玫瑰早已过了花期,开败的美人焦也无精打采,只有荷兰菊仍是蓬蓬勃勃地开着,靛蓝色的花朵,嫩黄的蕊,一丛丛凑热闹似地开得格外恣意,春天、夏天里漂亮的花太多,谁也不注意它,等到其它的花都开败了才显出它的美来了。太阳出来了,几只小黄蜂轻快地飞入花丛。

花圃是英子开辟的。奶奶也算是个有见识的女人,众多花草中尤其喜欢玫瑰和菊花,奶奶总给英子说女人的外表要像玫瑰,娇艳芬芳,内心要像菊花,清洁素雅。每年奶奶都收集了好些玫瑰和菊花的花瓣,还收集了一些旧报纸和一个英子用旧的字典,她用这几样东西装了一个枕头,特意告诉英子,等她百年了,将这只枕头放进棺材里,让她枕上,这预示着等下辈子她生个儿子能识文断字,生个女儿有花一样的模样和品性。

奶奶和所有老人一样,在暮年时执着地迷恋自己的“下辈子”,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精心地为“下辈子”准备着。英子想:奶奶大概还想着那个在英子眼里不曾存在过的爷爷,那个对奶奶没有多少爱惜之情的爷爷。不管今生多苦多累,下辈子还要做女人,守候同一个男人,还要为他生儿育女,走凡世的路,受凡世的苦,这就是奶奶。没有敢给她说,没有下辈子,否则太多的“牵挂”安放在何处。

天气一凉,英子奶奶咳得厉害起来,住了阵子医院。英子每日下班去医院陪护,魏宏也经常去,有时两人碰上彼此聊几句,要么就陪老人说说话。英子知道自己心中有芥蒂,每次和魏宏交谈时,总是聊不深,但是英子也感到魏宏不是轻浮之徒,对自己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地,并没有小瞧自己的意思。魏宏也是个明白人,似乎选择了等候。

阴历八月十三,也就是中秋节前夕,奶奶出院了,看起来哮喘好了许多,但是医生说老人已经时日不多,能过了这个中秋,就算圆满了。英子明白医生的意思。

准备今年的中秋节,家里人格外上心,大概都清楚这也许是奶奶最后一个中秋节。魏家也递过话来,八月十六在迎宾楼订了包间,两家一起坐坐。英子想会不会是要商量结婚的大事了。

一树的苹果摘完了,只有那几只没长成和被是虫子蛀空的果子干瘪地晾在光秃秃的枝头,像是谁故意给它们难堪似的。

远眺前方,天空更加通透了,河水更加消瘦了,河床里裸露着大片大片灰色、白色的石子。

院子里的花,除了荷兰菊都凋谢的差不多了,还有两株秋菊也到了开放的时节了。害怕被霜打了,以住一到这时英子她奶奶就张罗着把它们从地里移到盆里,白天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夜里移到她和英子住的屋子来。老人在医院还惦记着,一回到家果然已经移了进来。两大盆菊花打满了花苞,有的朵儿已经像忍不住似地绽开了几个花瓣,一派繁花的前兆。这两盆菊花,一个叫碧云,一个叫金钩,那叫碧云的实际上开白花,仔细看时花心处呈浅浅的碧色,那叫金钩开得很形象,花瓣或长或短,卷曲成钩状,色泽金黄,两盆花差不多同一个时节开放。一旦开放,叶子的苦味和花朵的清香混杂着,是英子喜欢的味道。

“空篱旧圃秋无痕,冷月清霜梦有知。”这是《红楼梦》中的描写菊花的诗句,英子不知怎么忆起这两句,心想无论开得多繁华,毕竟是秋天的景致,还是脱不了悲伤的情绪。

中秋过得分外热闹。二哥一家从省城赶过来了。一家子团圆饭,从中午一直延续到傍晚。小嫂子身材福态了许多,一问果然是有喜了,奶奶忙问男孩还女孩,小嫂子说医生不告诉男女,又说她和二哥真心希望是个女孩,生个像小姑那样的漂亮女孩,将来嫁个好人家。

奶奶格外高兴,搂着孙子大宝坐在上席,不停地给大宝夹菜,不停地将大宝的手从嘴里拨出来,大宝涎水流了好长,奶奶一边用手帕替他揩抹一边笑着说:“我给大宝算过命,人家说咱家大宝好命,一辈子不受累,不愁吃不愁喝,一辈子有人伺候,我一开始不信,现在才明白,可不是好命,一辈子让人伺候,谁有这么好的命。”英子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整桌子人都先是笑了,过后又忍不住地直点头。

奶奶也喝了两小盅酒,接着说:“什么好呀、坏呀,什么真呀、假呀,人这一辈子都活不明白的事,就别一定要弄明白了,想明白了又怎样,谁还能回过头去再过一遍。等到真活明白了,阎王也就该招你了。唉,我是累了吧,有些困了,英子扶我回屋休息一会儿吧。”英子知道坐了这么久,老人家撑得不容易,连忙将奶奶搀回屋,安置奶奶依着被子歇好,又给她凉了杯水,想陪她说会话,可奶奶摆手让她出去,说要一个人眯一会儿。

一家子人又在一起吃喝了一阵。二哥嫌父亲酿得葡萄酒没劲头,换了自己从省城带来的酒,大哥没什么酒量,已经是一脸通红的窘态痴相,但看得出他很高兴,以住死气沉沉的眼活泛起来,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

“这才上了几天班,人的精神气就不一样了。”英子从来没有见大哥这么高兴过,心里想着也有了几份喜悦。

金澄澄的月亮上来了,一家人才离了席,意犹未尽,又端了月饼和茶水去院子里歇了回,尝了尝今年的苹果,也说起了英子和魏宏的事儿,小嫂子也许是高兴,话也多了起来,笑嘻嘻地对英子说:“妹妹好福气,我和你哥都打听过了,魏宏家还是蛮有实力的,在省城还有房子,他是他们家的独生子,你要嫁过去这些还不都是你的。”英子看见二哥狠狠瞪了二嫂子一眼,英子瞧见有了身孕的二嫂子身材果然丰腴了许多,下颌也圆润了起来,愈发娇态可爱,不知什么时候脖子上那串项链上的珍珠换成了一个尊沉甸甸的金佛像。

夜风清凉,大家说了会儿话就散了。英子帮着妈妈收拾完盘盏,洗了洗手,自己在院子里悄悄坐了会儿,又想起奶奶说大宝算命的事,暗自里笑了一会儿,又想起二嫂子的话,原以为家里人都不太介入这件事,嫁与不嫁都是自己作的主,现在看来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这段婚姻有家里人许多期盼呢。

魏宏来了电话,询问节日过得可好,也问了问奶奶的身体,还嘱咐了一下明天两家见面的事,英子简单回答了。

果然是中秋的月亮,屋子里弥散着皎洁的光辉,窗前两大盆菊花沐浴在月光下,开得热闹非凡,幽香沁人,英子小心移步,怕踩踏了脚下深深浅浅的花影。    

见奶奶舒舒坦坦地躺在小炕上熟睡的样子,只是没脱去外衣,英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地唤了几声,不见有动静,便伸手触了触奶奶的身子,才发觉奶奶身子已经硬了,呼吸也没了,英子知道不好了,眼泪就流了下来。

丧事办的顺利,因为大家都有准备,只事英子和魏宏两家见面的事被搁了起来,英子知道自己的婚事也可以推一推了,在悲伤之余偷偷地舒了口气。

魏宏也来了,还带了几个朋友一起前后张罗着,细心周到,帮了不少忙。大哥腿脚不利落,帮不上什么忙,二哥也是什么礼数都不懂,加上二嫂有身孕,英子她妈不愿意让他们太靠近,魏宏就显得重要起来。

入敛时,英子将装着字典和干花的枕头装进了棺椁,垫在奶奶头部。

“头七”过完,家里暂时消停下来。英子她妈妈招呼英子,将奶奶的木匣子递给了英子,说:“拿着吧,你奶奶特意交待的,这是给你的。奶奶说,别看英子是老小,但是伺候她时间最长,心底也最善良,大哥的事情上,你受委曲了,这是补偿,能用上更好,用不上就是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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