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王天丽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6:53

十二

葬假一过,英子就上班了。学校通知历史组要派一名老师到省城交流学习,为期一周。组长征求意见,大家推荐了英子,英子也觉得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是对的,这一阵子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远离这一切,反倒可以梳理一下心绪。

临走头天晚上,给父母说了一声。第二天一早,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简单的一个旅行包出门了,但是她带上了那只装着珠宝的木匣子,英子想反正去省城一趟,想找个珠宝行当给看看真伪,也好心里有个数。

她坐上最早的一班长途车。车窗开着,清凉的秋风吹得人神清气爽,英子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她想起了在外地上学的那几年,虽说是牵挂家人,但每次坐上车离开县城,离开家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这次也是一样。

穿过护城河上的大桥,英子透过车窗向外张望,还在沉睡中的小县城逐渐被抛到了后面。河岸高坡上的人家、桥下蜿蜒的细流、干涸裸露的河床、河汊中间的柳树林……在微薄如烟的晨曦中变得渺小、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空旷寂静的田野,一垄一垄收割后被遗弃的麦茬,还有一簇簇像是被剥光了外衣的枯萎的玉米杆、葵花杆,一切在寂寞的田野里孤单着,包括田梗上伫立着的清瘦的杨树。天际尽头,淡紫色的山峰像是黑夜忘记带走的梦境,孤独地悄悄地横卧着,等待着苏醒。

小小的兴奋过后,一种离别的愁绪涌上心头,英子心里清晰地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如果能了无牵挂的离开,人生也许会开启另一番天地。一个人,了无牵挂的一生,或许是种大解脱,大自由,但那又怎么能是凡人所能拥有的。试想如果没有了大哥残疾的下肢,如果看不见母亲慌张无助的双眼,如果听不见父亲藏在烟雾里的叹息,如果能遗忘伫立在童年时光的苹果树,如果没有那条河,那片树林……人生无法预设,就像奶奶说的,没有人能回过头去再走一遍,即便是有来世。时间的河流冲刷走的过往,谁也不能让它在上游改道,谁也不能跑到下游去打捞,谁又能跑得赢时间。英子很快就开始责怪自己这罪孽的想法。但是无论对那个女人来说,婚姻太容易成为一生中唯一的码头,究竟该不该停下行程,更何况这行程似乎还未开始。纷乱的思绪慢慢平息下来,英子想也许是秋天高远深邃的天空,也许是这无边空旷的田野,让她有了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吧!

省城的一周过的很快,接待的一方行程安排也很满,参观学校,听观摩课,组织了两次研讨,还有一天是自由活动。

自由活动的这一天,英子就去了一家较有名器的珠宝店,说明了来意,有一名上点年纪的老者出来,英子便把奶奶的珠宝悉数拿了出来,那老者看完后,告诉她这些物件里黄金首饰成色都还不错,那几件银饰属于老款式,也有收藏价值,只是那些珠宝类,所谓的玉石、宝石、翡翠,包括那些珍珠全是假的。而这些东西恰恰都是当年爷爷送给奶奶的,竟然一件真的都没有。这一结果对英子来说并不奇怪,只是确定她当初的一些猜疑,但她的心还是猛得沉了一下。

第二日,英子便踏上了返程的长途车。英子有些后悔带这些珠宝做这个鉴定,她觉得有些对不起奶奶。长途车行驶了三、四个小时,临坐靠车窗是个像是个十五、六的姑娘,一路上插了耳机听歌曲,打开窗子吹风,英子觉得的风里带了寒气,想让她关窗,但见姑娘听歌很投入,也不忍心打扰,回到家时,就觉得鼻塞头重。

回到家已是晚饭时间,英子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一会儿,便一头扎进小屋。屋子里如今只剩了英子一个人住,安静的能听到钟表滴嗒声,窗台上鱼缸里的鱼沉默着一动不动,菊花有人无人都恣意地开着,有些花败了,有些花又开了,败了花朵枯萎在枝头,竟无人收集。英子感到深深的倦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十三

这一觉好长。朦胧中,她觉得自己头要裂开一样疼,仿佛有火焰裹了她的全身。她听见有人叫她,“英子,英子”,那人像是奶奶,又像是妈妈,一会有人摸她的头,“发烧了,好烫,让她睡会。”

英子想睁开眼睛,她模糊中看见屋顶,还有四面的墙,都在向她压过来,她听见好多声音,花朵在深深的叹息,鱼儿一串串的吐出无人破译的密语,钟表迈着沉重的步伐坚定的行走,许多脚步声,是谁来了又走,行走的声音敲在耳膜上,敲得她耳朵疼,心脏也受不了,“奶奶,奶奶,别让钟表这么响……”

花开了,花败了,“悉悉嗦嗦”的,有些像妇人的哀怨,少女细碎的心事,没完没了,一朵接着一朵打开,一朵接着一朵坠落,数不清楚的朵数聚在一起,连绵不断地或开或落……英子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带着火焰的气息,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变轻了,轻得像那个冬天圣诞节路灯下的雪花一样,一朵一朵闪耀着七色的光芒,缓缓落了下来,全压在英子的胸口上,消失了光芒,变成黒乎乎的一团。

奶奶坐在英子跟前。她比逝去时又老了许多,时间永不停止,“嘀嗒、嘀嗒”向前走,将脚印留在你的肌肤上、头发上,那怕你已经死去。奶奶也不看英子一眼,只顾自己低着头打盹,头发没有梳好,没有了牙齿的嘴巴半张着,一幅邋遢衰败的样子。英子想推醒她,但自己的胳膊像棉花一样没有力气,她听见奶奶呓语:“是假的,谁告诉你的?我知道是假的,但是念想是真的,是真的,唉……”她说着长长地叹气,从没有牙齿的黒洞一般的嘴里,呼出白色的尘烟,头发全都散在脸前了,遮挡着深深的苍老和深深的衰败,一缕一缕的浓墨从头发里流出消失,又像快要干涸的河水在荒凉的河床上时隐时现,最后只留下白的发。

一只黒色的猫。好可怜的模样,瘦弱的、肮脏的,可怜的让人无法遗弃,是小时那只流浪的猫,瑟缩在干草丛中,被英子捡回来,在火炉上取暖烤糊了自己的尾巴。不是死在黑暗、潮湿的地窖里了吗?瘦小的,毛色好脏哟,灰色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圆溜溜的睁着,它爬在英子胸前,英子觉得呼吸困难,她想把它撵下去,它就不动,英子往下扯它,它用尖利的爪子拼命拽着被子不下去,又扒在胳膊上,扒在腿上,后背上,英子急得要哭了……

时间永不停止,“嘀嗒、嘀嗒”向前走,将脚印留在你的肌肤上、头发上,那怕你已经死去。

妈妈又给大哥洗澡,大哥畸形的、瘦弱的腿踩在木盆里,妈妈蹲在那儿使劲擦洗,似乎这样大哥的腿可以好,可以还原,可以发生奇迹,站在盆里的大哥都四十了,早衰的体态,肌肤松驰了,“妈,他都多大了,你不能再给他洗了!”,是英子在说。妈妈垂下汗水浸出的脸,蹲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哀求到:“你别管了,这是我上辈子欠下的债……”

陌生的年轻男子坐在苹果树下的藤椅上,奶奶每天晒太阳的地方,突然没有了钟表的声音,时间可以停止了吗?没有太阳在空中行走,是啊,在梦里有谁见过太阳。但是英子确信这个青年是爷爷,苍白的面容,细长略微向上挑起的眼,嘲讽的神态。好多年了,他一直在树下,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椅子上,他摇晃着椅子,漠不关心地审视着院子里的一切,看着花开花谢,看着春华秋实,看着一天一天老下去的奶奶,看着比自己还老的儿子,看着不认识的,或残疾、或健康的孙子们。英子讨厌他,想让他走,不过又想过去给他端杯茶水。

大伟来看她了。几个月,一点音信都没有,人怎么这么绝情。凹陷的双眼,满是胡茬青黒色的下巴,何必这样,英子想,自己没怪他,只想他又何必折磨自己。大伟用手抚摸英子的头,似乎有泪水垂下来,冰凉的,隔夜的茶水一样,在问她话:“想好了吗?和我走,我娶你来了,什么也不用管了,什么上学指标、什么你大哥的工作、还有我的妹妹们,不管了,就咱俩走吧,起来,现在走”。英子不想睁开眼睛,她不想回答他的话,英子想起“半路杀出来”的魏宏,该不是谁安排来考验大伟和她的感情的,最终英子还是说了:“怎么可能,你没看见门口的花车了吗?那是魏宏家接亲的车,你来晚了。”

魏宏还是上初中时的小男孩模样,穿着棉衣棉裤,围着围巾,有些憨态,在梦里还是笑哈哈地看着英子的几个同学在教室追逐打闹,英子穿着紫色的碎花小袄,两只羊角辫子上各绑了一只红色的塑料草莓,不知怎么红色塑料草莓就掉了一只,一直滚,一直滚,滚到魏宏课桌子底下,魏宏弯腰捡起来,攥在手心里……

又是一个梦。

有人来了,弯腰俯看英子,只是说:“没事的,伤风感冒,多补充些液体,让她睡吧,注意观察观察。”

                           十四

有人喂她水,喂她药,冰凉的小勺贴在嘴唇上,清凉的水一点一点入喉,又用湿毛巾敷她的头,擦拭她的脸颊、耳朵、额头,眉毛,鼻梁、嘴唇,一遍一遍,就好像给奶奶入敛时擦拭身体一样,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

定睛看时,仿佛是旧日的黄昏时光,屋内光线暗淡,一切照旧。

奶奶走了,是谁在给钟表上发条,一分一秒的计算着在小屋寂静中流走的时光,四壁的白墙似乎也是时间的证人,静默的等候在将来证明什么,爷爷、奶奶在照片里团聚了,坚守那份黒白的过往。真的什么都没有变化吗?至少屋子应该一点一点地变老,菊花应该一点一点地衰败,太阳应该一点一点地西沉。

魏宏坐在床边上,守着英子。

“烧退了,你好点了吧?”魏宏仔细地看着她,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喝水吧,嘴上的皮都褪了两层了。”看见英子醒了,魏宏难掩内心的欢欣。

“你这一觉睡得快有三天了,还第一次见有人这样睡觉呢,饿了吧?我猜你想吃苹果,我给你切一片。”

魏宏切下一薄片苹果放进英子嘴里,一股甘甜清凉的汁液入喉,她又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滚出,她突然睁大眼睛问魏宏:“那只发带上的草莓,还在吗?”

魏宏有些吃惊地望着她,真把手放进衣兜摸索,英子心都要蹦出来了,在魏宏的手掌心里,一只红色塑料草莓,是梦里那一只,一定是,只是红色颜料快退完了。魏宏也笑了,像梦里小男孩一样一样的。

英子又睡去,这一觉同样漫长,但不再有梦。

第二天,快中午时,英子起来了,除了觉得有些虚弱,浑身竟有说不出的轻松。小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又闻到了菊花的香气,一丝一缕在屋子里浮动,小床旁边椅子上放着一本翻了几页的书,昨天是魏宏坐在着儿,她记得很清楚,昨天魏宏给她说了许多话,也谈到了他们的婚事,魏宏说他理解英子的心情,他知道英子心里有没解开的疙瘩,双方父母们在这件事上操之过急,他愿意等,也尊重英子的选择。

英子记起这些话,心里有些愧疚,又感到欣慰。她听见魏宏在自家院子里和父亲说话,起身出了房门。

上午的阳光照得院子里格外敞亮,照得英子险些睁不开眼,空气清新醉人,她扶了门框站定。母亲赶忙拿了件毛衫给她披上:“别看日头好,昨夜下霜了。”

花池里的花花草草果然冻伤了,蔫头耷脑伏在地上,父亲在清理花池、修剪果树,还要给果树施冬肥,一切都在为入冬做准备。只见魏宏帮忙累了,蹲在一旁歇息,一只手里端了一缸子水,一只手一点点清洗脚下石子路上的泥土,魏宏见英子出来了,连忙招呼她:“你看,这些石头多漂亮,听说是你从河里捡回来的,太美了,这块石头上有一幅山水画,有河流有树木,这像起伏的山峦,这几块白色、黄色该不是玉石吧,你听说了吧,咱们这河上游发现了玉矿,以前就有人在河里捡到过玉石,英子你真行,我看这里尽是宝贝!”

英子走过去,抿着嘴笑,看着魏宏用清水一点一点清洗这些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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