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王天丽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6:25

 五

药锅子飘出来的味越来越浓,英子熄了灶膛里的火,不想再听院子里说话,兀自坐在小凳上托了下巴想起心事。奶奶说,人的心一缺了,就得用东西去填补。只是这心上的窟窿用东西补只能是越补越大,大嫂的心缺了,能补齐吗?奶奶的心是用什么补的,是那些她悄悄藏着的珠宝吧?奶奶说,那是爷爷留给她的念想。

去年大哥家生了第二胎,是一个健壮的男孩子。妈妈和奶奶攒了几年的眉头舒开了。英子见奶奶第一次将爷爷的照片拿了出来,挂在条桌的上方。

以前,英子知道爷爷的照片一直在奶奶的箱子里锁着,每次收拾物件翻出这照片,奶奶都会给英子诉苦,说这个男人不知道疼惜她,不顾家,说当年奶奶在家里生了英子父亲,找人给在县城里听戏的爷爷报喜,爷爷过了半个月才回来看娘儿俩,又说起他的软弱,扛不住事,撇下他们娘俩自己奔了阴间。就是这个爷爷让奶奶背景离乡,受了太多的苦。

“男人呀,女人总想指望男人,其实男人是指望不住”。奶奶总是这样抱怨早已不在人世的爷爷。英子以为奶奶一直是怨恨爷爷,才不愿意挂出照片来。那天英子才明白了,奶奶其实是觉得对不住这个人才不愿意天天面对他。

照片上的男人,一幅清秀的书生模样,个子修长,身着一件长袍,手里拿着个文明帽站着,脸上看不出悲喜,眼睛向上挑了,似睁非睁的,像在嘲笑什么。如果大哥不是残废,面容过早的衰颓,多少有着爷爷的影子,英子在心里比较着。照片上爷爷站在后面,前面椅子上端坐着当年年轻的奶奶,看上去肤色重一些,但身形丰满,水蜜桃似的脸型,梳了一个油亮的发髻,穿着一件旧式实偏襟绸缎袄,怀里抱着个周岁的男孩,这应该他们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合影,发旧发黄的一张老照片。

在奶奶点滴的叙述里,英子的感受到奶奶和这个男人有太多的不和谐。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祖业虽然丰厚,家中积攒了不少田产,但爷爷是个有名的浪荡子,和奶奶成家后,还是四处游荡,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奶奶是个明理的人,她知道自己拴不住这个男人的心,就一切由着他来,他在家一日就恭恭敬敬地伺候他一日,他出去闲逛十天半月,她就托人送钱送粮,多余之事一概不问。也许就是这点好,让爷爷倒是对奶奶有几份敬意,等到父母过世后,偌大个家业拱手交给奶奶看管,奶奶也将心身全扑在家业上,把家里整治的井井有条,吃喝不缺,爷爷一味地过着不问人间烟火只享人间快活的逍遥日子,只要有他吃喝玩耍的钱,其他也懒的过问。就有一样,每到逢年节或奶奶的生日,或在外面闲逛久了,爷爷总会从外面带回一些来珠宝首饰敬献给奶奶,奶奶也当作是爷爷对她表示的一点亏欠之情,欣然接受。

历经岁月劫难,这些珠宝和奶奶自己攒下的金银被她秘密地收藏着。关于这些金银珠宝,知道的人不多,只是在大哥找媳妇时,奶奶揣了一锭金子回了趟老家,换回了大媳妇,这事只有母亲和英子知道。

奶奶偷着让英子看过这些“宝贝”,放在一个黒色的木匣子里,藏在炕铺的一角,用一块木板盖着,正在奶奶睡觉的枕头下。匣子一下打开,那块绸布一掀开,吓了英子一跳,真不少,金的、银的、玉石的镯子,珍珠项链,红绿宝石的戒指,镶宝带翠的发簪、耳环、耳坠……着实让英子吃了一惊,英子被这眼前的一切弄得恍惚起来,觉得这些熠熠生辉的珠宝都显得格外不真实,但这是奶奶日日夜夜守了候了一辈子的“宝贝”。

赵校长夫妇走了。老梁在树下坐了好久,直到月亮升起。他吸了几支烟,烟是小儿子从省城带回来了,小儿子说这烟特贵,几十来块钱一包,老梁舍不得抽,今天拿出来招待赵校长,自己也抽着开开浑。

人和人不能比,自己就是穷命,这烟有啥好,还不如自家种的“莫合烟”!话又说回来,啥是好啥是坏,谁知道!英子奶奶说一辈子低着头做人,谁的麻烦也别找,谁也别找咱的麻烦就是好,踏踏实实的吃自己种的粮,住自己盖的房,就是好!可是大媳妇不这样想,有了地有了房,还有自己的店,还想让老大找个正式工作,要没有院子和那个店,一份正式工作搭上一辈辛苦都养不起有病的孩子和老婆,人心就是不足呀!

英子她爸使劲抽了口烟,又使劲吐了出来,一会儿想想自己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人生意义,一会儿又想英子的婚事。今天就算县长家正式递过话来了,听赵校长的口气头盘算着如果顺利,就赶紧着定亲,最好今年春节前办喜事呢。其实这事,他知道英子心里不太痛快,他也想——只要英子张口说个不同意,这亲就不能结,但不知为什么前些日子英子竟然亲口同意与魏宏正式交往。该不是为了他大哥的工作,英子就是心太善。

英子是这三个儿女中最招人疼的。大儿子是个残疾,一家人为他操了多少心,二儿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供他上学、找工作、成家,那一样也没少花家里的钱。去年春节老二带媳妇回来也撂下了话,说这院子有他们一份。这两口子说不定还惦记英子这一份呢!儿子大了就是“白眼狼”。英子和他们不一样,性子随自己,老实善良,总为别人考虑的多。他猜想英子突然同意亲事,一定有为老大找工作的因素,这事让老梁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魏县长算是县城里的头号人物,自己一个普通人家,做梦也没有想过要攀这样一门亲家,何况魏宏确实是有过病的人,老梁也打听了,摘除一个肾的人如果恢复的好也和正常人一样,但是如果有个万一,英子输得起吗?都是英子妈为老大工作的事找了赵校长,赵校长就给牵了这根姻缘线。事情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老梁想不明白。要怪也得怪自己是个没本事的人。

                             六

英子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倒是奶奶今天入睡的格外顺利,也没咳几声。窗台上的鱼缸里飘动着鱼儿游来游去的影子和搅碎的月光,就像是人心里游来荡去、浮上沉下的心事。她起身借着白色的月光走出了屋子,站在前廊下看苹果树的影子枝枝叶叶地铺在院子的地上。

她看见了爸爸还在树下蹲着,烟头一明一灭,照亮了一张眉头紧锁的面孔。

毕竟入秋了,白天酷热褪去,夜里有了沁人的清凉,似乎是河水的凉意也漫进了院子。英子下台阶,绕过苹果树向前院走去。

前院里的菜地、桃树、二哥的新房都笼在银色的月光里,隐隐约约的或黒或灰或白,就像爷爷和奶奶的那张老照片一样。再向远处眺望,目光越过矮墙,看见护城河也快到了枯水期,前些日子还宽阔丰盈的河水正在变细、变瘦,一缕一缕分成许多银色的细支流淌在黒色的河床上,像一整匹白布被扯破了,又像奶奶垂在耳际的白发在黑色的夜幕和黑色的河床里飘散开来。沙洲上的柳树林子是一团深厚的黑。

说实在,这世界到底是五光十色的白天真实,还是褪去繁华的夜色更真实,谁也分不清,英子也有些恍惚。

想一想父亲、母亲守着河里的四季过了一年又一年,自己如果成家也在这院里,也许就会是一辈子。

同样的风景,许多人一看就是一辈子。

英子想让自己不着边际的想点别的事,可是这思绪还是能顺着千万根线走出去又走回来了,纠缠在一点上,挥不去,理还乱。

英子倚着那棵桃树,想如果不出意外,春节前就要办婚事了,她听见赵校长和父母初步商量的时间。英子在想要不要给二哥写信商量一下,转念又想其实也没啥好商量的,她已经同意这桩婚事了,只有她心里明白也不全为了大哥的工作。

那个人影子像是从对面的月亮里、河水里走来的,起初是冰冷黒白的,一会儿就温暖鲜明起来,无法不去想他。英子知道自己还在爱着他,还爱得那样深切,爱着他搂过她的有力的臂膀,爱着他吻过她的热烈的唇,爱他的喜悦,爱他的忧伤,爱他的呼吸,爱他的一切。

爱,是一棵树,一棵藤,就算是一根苗,也是在自己身上扎了根、生了芽的,拔去能不痛吗?这些痛跟谁说去。

大伟是为了进修的事才和自己分手的吗?一开始英子还有点不太相信,但是现在看来是真的。

当初魏县长托赵校长做媒的事,英子没有刻意向大伟隐瞒,也没有主动告诉大伟,她觉得这不算个什么,在这个年龄,哪个姑娘没人来说媒,前面也有人时不时到家来问话。英子她妈只是含含糊糊说过魏县长家好像有那意思,英子也只当是多事的人随便这么一打听的,自己也一口回绝了。

直到有一天,大伟约了英子到小河边柳树林谈事。

那片河叉中间的柳树林子里,还真是个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地方。整个春夏绿意葱茏,安静隐蔽,和大伟恋爱时,俩人也时不时来这儿躲清静、说悄悄话。林子空地上有一棵歪倒的大树,树根已经完全离开了泥土。那天英子来得稍早些,坐在那棵歪倒的大树上,四周偶尔传来鸟叫,远处河里有孩子嘻笑的声音。英子望着脚下草皮,想起刚和大伟在这儿约会时,脚下的杂草长至膝盖,他俩来的次数多了,居然走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就连脚下的草皮都被踩踏的露出了泥土的颜色。不知过了多久,大伟来了,因为赶路着急,脊背上的汗水湿透了衬衣,他的脸色是不自然的红,一幅气急败坏的神情。两个人并排坐着沉默了一会,大伟神情开始变得有些焦躁和激动,他说到几乎全校、全城的人都知道魏县长家准备到英子家去提亲,只有他蒙在还鼓里。说着他居然哭了,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英子又心疼,又生气,她给大伟解释,说她没有答应,所以觉得没必要告诉他。后来,大伟又说同事们已经开始议论这桩亲事,都说是两家的一笔交易,魏县长家同意给英子他哥找一份正式工作。

“如果你父母答应了婚事怎么办?”

英子张大眼睛,她突然意识到事情的复杂。但是她很快平静下来了,她盯着大伟看了好一会儿,看着大伟肿涨的双眼,脖子和额头上跳动的青筋,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好脆弱,好无助,让人心生怜悯,她认真又坚定地对大伟说:“如果是这样,你只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跟你走,咱们登记办证,你同意我现在都可以搬到你宿舍住,或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只要你像个男人似的说一句话。”

大伟沉默了,他将英子揽进怀里,一言不发,英子静静听着大伟的心脏在胸膛剧烈冲撞,她暗下决心:她会的,只要大伟一句话。

她和大伟之间,在英子看来这才叫缘分。到学校上班的第一天,就在走廊遇到刚从操场打完球回来的大伟,一头的汗水,赤裸的臂膀,露着紧绷绷的肌肉,似乎有一股难以抵挡的热浪向人袭来。当时大伟几乎要和英子撞个满怀,英子觉得他裹挟着阳光和能量,一瞬间就照亮了那条幽暗冷清的走廊。他打量英子,问她找谁,然后领她去了校长室,领她去总务处,又领她去了历史教研组。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就留下了好印象,往后的日子里,似乎比别人就多了几份默契、多几份关注。

大伟家境不太好,有个守寡的母亲在农村,还有两个妹妹正在读中学,家里负担还挺重,虽说两人已经好了快两年了,却没有托人提亲,也没有对外明确关系。大伟有自己的难处,他知道如果一旦明确了关系,在这个小县城里就意味着尽快结婚,这需要一大笔钱,虽然英子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姑娘,但是自己有责任给她一个像样的婚礼,一个像样的家。他要等等,等两个妹妹中学毕业,自己手头有些积蓄,再明确他和英子的关系,堂堂正正地向英子家求婚。英子也知道他的心思,她愿意等候。

也许彼此太珍惜,爱的才有节制,似乎稍有触动,有什么东西就会失去。直到去年的圣诞节英子和大伟的感情有了新进展,有了想要结婚的念头。

大伟在柳树林里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她想起今年春节时的一幕。

二哥和新上门的二嫂子也回来了,英子的父母自然是高兴。年三十一大早就忙活晚间的团圆饭,英子和妈在厨房忙活,煎炒烹炸,浑浑素素的张罗了一大桌子。

晚上吃饭时,大哥一家也来齐了。大嫂抱着四个多月的小宝,大宝一早就粘在老奶奶身边没离开过,上了饭桌也歪斜地依在老奶奶身边。其实这么多年大哥还是第一次坐在桌上和一大家子人一起吃年夜饭,英子妈一边上菜端汤,一边高兴地偷着转过脸抹眼泪。桌上她都忘了招呼难得回来的二哥和新上门的小儿媳妇,只是一个劲儿地给大哥碗里挟菜。

英子相信奶奶的话:一物降一物。大哥自从和嫂子结婚以后,性情变了不少,脾气和顺了许多,一心一意跟这女子过日子,从早到晚守着粮店,甚至学会了蹬三轮车,自己进货买货,和个正常男子一样支撑家业,只是一点也不拿主意,大小事都听嫂子的。这个嫂子并不合英子心意,她霸道、不讲理、贪婪,但英子能看出来嫂子是倒是真心对大哥好,这夫妻俩还真是两根拧在一起的藤。

大嫂子自从生了健壮的小宝以后,身材又肥硕了许多,脸上肉也横了起来,腰杆子也显得硬气了。席上,只见她穿着一件绣了金线的大红绸缎袄,喧闹的图案倒是和节日氛围很相符,头发也烫得“鸡窝”似的,两只金灿灿的柳叶形的耳坠随着她咀嚼的频率在耳边颤动,引得在怀里的小宝目不转睛地瞧。

新进门的小嫂子拘谨许多,穿得也素雅多了,虽是新婚,上身也只是一件淡粉色的鸡心领毛衫,露出粉白色细腻的长颈,戴着一条细项链,系了一颗水珠状的珍珠。英子发现所有珠宝中只有珍珠是最挑人的,不管肤色深浅首先要肌肤要润泽,再就是静若流水的气质。

酒宴吃到一半儿,小宝在大嫂怀里扭动不安起来,英子妈妈想接过去抱会儿。大嫂忙撂下筷子,说是饿了,说罢只将身子稍稍一偏,解开花袄的扣子,露出硕大的乳房,小宝衔了乳头安静下来。英子想招呼大嫂子离席,她看见小嫂子脸红了起来。二哥连忙找话头,询问起大哥粮油店的生意,谁知大哥还没张口,大嫂子歪着身子答话了:“爸、妈,正想跟你们商量事儿,今年求求人,给老大找份工作吧,粮油店生意不好做了,这条街上一年新开了两家,再说老大这身体还能干几年,太辛苦!我想把店租出去,让老大找个清闲点的事,有份固定收入。你看人家老二,坐办公室就不一样,先前老二可比老大黒,现在你看人家肤色滋润的。”

老二不自在起来。英子也看出二哥是比在家时白了许多,也微微有些发胖。大哥却日渐苍老,黒黄的脸上起了不少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出许多。讪讪地,二哥脸上有了一些愧疚的神情。英子在想这个家谁都欠大哥和嫂子的,包括自己。

老梁一听这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如今下岗的越来越多,身体好的都找不上工作,何况……,唉!”

“事在人为,找找人,咱出点钱,兴许能行。”大嫂是那种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也是那种想上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英子此时特别能理解大嫂,嫂子想得也没错,大哥整日用一条腿蹬着三轮车进货、送货的,经常弄得一头一脸的面粉,像从面粉缸里钻出来的。可是找个工作容易吗?爸妈也不是那号能张罗的人,难呀!

还是奶奶发了话,她让大嫂子抱了孩子去她和英子那屋,喂好奶,让孩子在炕上睡会儿觉。嫂子显然还有话想说,一听老太太发话了,只得不情愿的离席了。

二哥似乎很高兴,为了缓和气氛,又劝着大哥喝了点酒。喝了酒话多,二哥又说起了院子,说那儿都没家里好,在城里没有这么大的院子,他们楼房才七十多平米,人住着都憋屈死了,他和美娟(小嫂子的名子)都想以后假期时就回来住住,等退休了就在这儿养老了。

英子爸妈只点头。英子听了心里有点凉,本来她还想找个机会先跟二哥说说她和大伟的事,这家里面只有二哥可以商量点事,原还想着如果二哥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回来住,自己和大伟能借新房子办婚事,再暂住一阵子。

英子知道大伟的难处,在学校他资历浅,分房子暂时轮不上,再说现在都是集资房,对他来说压力大。她想先找二哥借房子,明年合适的时候也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但是二哥也许太兴奋了,家宴一散就带着小嫂子一头扎进新房了,第二天、第三天就走亲戚家看朋友家挨着个吃酒,每天忙得连个和家人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英子这才意识到二哥已经不在是从前的二哥了,也不再是她的那个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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