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王天丽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6:12

     一

英子家的苹果树头一年结的多,第二年就歇歇枝,少结点。今年又是个大年,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结得多,一棵树上几百只苹果压在枝头,靠地面的那一枝似乎要压断了,英子她爹——老梁找来一块木板将树枝托起来,又用一根结实的木桩支在木板下面。

春天苹果树开花时,整个树上花朵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的,引得小黄蜂和蝴蝶疯了似的上下飞舞。英子奶奶就让老梁打掉了许多枝叉、掐掉了许多花朵,她说:要这样结果子,树得累死,翻过年去可就什么都吃不上了。奶奶心疼这棵果树,院子里其他的树都是她得了这个院子以后才种上的,只有这棵果树是她来的时候就有了,有些年纪的老树了。

每年等苹果成熟,老梁就将它们贮存在地窖里,一层一层用干净潮湿的细沙土埋好,冬天拿上来也是脆甜爽口,像新摘下来的一样。

地窖很深,阴暗。北方这样的小镇上,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地窖,用来贮藏过冬的蔬菜,无非就是萝卜、土豆、洋葱,但这些对于半年都是冬季的北方尤其重要。勤快点的人家,地窖也会修得讲究些,宽大不说,四壁也用一些砖石砌成。老梁是个过日子的人,地窖修得一点也不马虎,宽敞的有一间屋子大,三面都掏了深洞,还用红砖箍了顶,窖里除了贮存冬菜,还贮存苹果,贮存腌菜、果酱和自制的葡萄酒。

虽然有两个哥哥,一到了冬天家里人总是打发英子下地窖拿冬菜,大概是因为窖口狭小,而英子身材瘦小,上上下下要灵活许多。二哥心眼多嘴又馋,家里大人不在时,总是怂恿英了下窖里拿苹果。英子胆子小怕黑,心里也却挡不住苹果的诱惑,每回都战战惊惊地拎一只小篮子,一步步摸着台阶往下挪,到了底部在昏暗中战栗着适应一会,才能借助窖口一缕光线,望见窖口和四壁墙上厚厚地白霜,望见二哥扒在窖口的充满企盼的大脸盘子。冬天,窖下面是温和潮湿的,充满新鲜泥土味道,还有股淡淡地苹果的清香和发酵的酒香。英子摸索到西北角,从湿凉的沙土中掏出一只光洁的泛着红晕的,有自己脸盘那么大的苹果,只要想着咬在嘴里滋润的汁液流进了喉咙,心里恐惧少了许多。就这样,地窖里的苹果能贮存到第二年开春,那时候到没来得及吃完的土豆、胡萝卜开始发芽了,那些黄色的纤弱的小苗能从沙土里钻出歪斜着身子向窖口的方向长出一尺来长,奇丑无比的癞蛤蟆也从沙堆中复苏,它鼓着眼睛,振动着腮帮子,打量英子。英子开始闻到一股一股的坏菜味。

入秋,老梁就要整治地窑,将松动的砖块重新加固,将里面腐烂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垫上新土,更换新的沙土,做好贮存苹果和冬菜准备。

     八月中旬,虽然还有酷热的“秋老虎”,云彩里的水分已挤干了不少,天气比以往干爽了许多了,苹果的脸变红了。

老梁抬起头,眯起眼睛眺望院子前面的护城河。这河水也像人一样,春天东边山上的雪水融化,水一点点汇集到河床里,一天天长大,河床一天天变宽,到了夏天河水也长成模样了,大大方方地流淌,哗哗地作响,有时还耍威风,涨水时能淹没河中间的柳树林子,到秋天河水开始变老,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变细,冬天河水就入土了,不见了,就像人生一样。可是河水的生命是轮回的,一年一次的轮回。

人一老了就更加恋惜好阳光。这几日,英子的奶奶白天在院子里停留的时间比夏天还长。总是一大早就坐在宽大的藤椅里,上午在西墙根,中午挪到苹果树下,下午在东墙的葡萄架下,一点都不浪费好日头。今天也不例外,这会儿老人坐在虅椅里垂着脑袋打了阵儿迷糊,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醒了,叹了口气,抹抹了银白的头发,然后又摸过挂在藤椅扶手上的拐杖来,老人拄着拐,挪了几步,又抬头看了看果树,一边喘一边嘟囔:“结得太多了,春天应该打掉些花,人不能贪,拾掇不好了明年可要大歇了……”,说着,蹒跚到了西边小屋里去了。

     院子西边和正屋成直角盖了两小间偏屋,外间是夏天做饭用的,里头还有一件间存放种菜用的家什物和平时不用的杂物,中间还摆着个黑漆棺材。

     英子的奶奶今年八十四了,身体远不如从前了。最近哮喘的毛病又犯了,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法子躺下去睡觉,但是到了白天精神头却极大,总在院子里四处溜达。别人都以为老太太最近身体转好了,虽然有人说八十四岁是人生中的一个“槛”,全家人都盼着老人能顺顺当当过了今年,往九十岁上奔了。但是有两个人心里明白,这个“槛”还真不好过。一个是老太太的儿子——老梁,因为最近老太太总到西头贮物间看自己的寿材,还让他将里头的杂物清理出来,又让老梁找人给寿材上了新漆。寿材准备的有些年头了,英子她妈在里面塞了些一时不用的棉花套子,还放了些晾好的干菜,棺材的漆也不如前些年鲜亮了。如今老太太关心起寿材,老梁心里就有了准备。

还有一个人也有了点预感,那就是老太太的孙女——英子。英子从小就跟着奶奶住,只有前几年外出上学时离开过,毕业回到县中学当一名老师,还未出嫁,跟奶奶住一个屋。

说起老梁家的院子,有些讲头。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大,如今在县城有这么大院子的人家可不多了。再就是地势好,占据了护城河边上的一块高地,南临着河,北临着一条大街。县城的居民散落在河岸的两侧,主要集中在河的北岸。英子家几乎占据在北岸最好的一块高地上,院落前面是一个缓坡,一直延伸到河床上。春夏,站在院子里,河水一片银波,仿佛荡漾在脚下,远处可以望见架在河上的连拱桥和河中沙洲上的绿成一窝的柳树林,再向远可以望见南岸掩映在绿树中的红瓦白房。

整个院子用三排房子隔成了三部分,后院住着老大一家。去年夏天前老梁又在院子东北方向盖起了三间带连廊的砖瓦房,是为了二儿子结婚用的,因为老二两口子在省城工作,很少回家住,新屋子如今空着。中间一排老房子,总共三间正屋、两间小西屋,住着老梁两口子,还有奶奶和英子。

要说这块风水宝地,还是英子奶奶当年从外地迁来时悄悄置办的。

英子奶奶在老家是庄户人的女儿,家中有些田产,算是个中等人家,十七、八岁嫁到夫家,夫家也是祖祖辈以经营土地为生的农民,别的本事没有,会伺侯土地,会精打细算,几辈子人也攒下了些家业。解放初期,带上了地主富农的帽子,挨了不少整治,后来英子爷爷经不起折腾,一次批斗会后得了风寒,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咽了气。英子奶奶带着十几岁的儿子,投奔了关外的亲戚,就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扎下根来。

英子奶奶一点也不像地主家的媳妇,刚到这小县城时也就三十出头,长得又黒又壮,说话做事泼辣能干,一幅能吃苦的穷苦人家模样。英子奶奶相中的这个园子,主家早就迁往外地,留下园子由亲戚照看,园子倒是不小,但远离县城中心,疏于照看,荒了好几年。英子奶奶没出几个钱就盘下这块地和一座宅子。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老宅翻新了一回,小县城也扩张了不少,河岸南边的荒地上都住了人家,英子家大门口的当年泥泞小路修成了宽阔的柏油路,离家不远处又建起长途客运站,周围又建起了不少旅馆、饭店,这片地显得宝贵起来。

老梁是那种“闷葫芦”,表面老实巴交心里极有数。这些年邻居和周围的人们都纷纷卖了院子住进了楼房,楼房好啊,有自来水,有暖气。也有单位看中这块地,开出了高价想征购,可老梁始终不动心,多少年来他对这块地有自己的规划。在老梁的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对三个儿女不偏不倚,在他心中悄悄将院子分成了三分,两头划给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腿脚不利落,是个残疾,靠大路那块地分给他,临街开个小店铺就能养活自己。前院留给小儿子,临着河,开阔敞亮,小儿子也是个心境远大的孩子,适合他。中间留给闺女,闺女才是爹妈的“小棉袄”。但这一切他没有给子女挑明。大儿子结婚时,将临街的三分之一院落明确给了老大。后来大孙子出生时脑积水,治疗的不及时,竟然影响了智力,一家子两个残疾人,大儿媳妇哭闹着不想过日子了,甚至提出了离婚。英子奶奶为了息事宁人,将原本留给孙女的院了让出了一部分给了老大。

中间的院子还有这株苹果树,还有这老宅子,除去分给老大一部分,显得有些窄小,将来打算留给英子。老二毕竟在省城安了家,他不能和大哥一般见识,也不会和小妹争高下,老梁心里这么盘算着。

英子和奶奶住在老屋的最西头,屋子里也没太多装饰,却收拾的格外整齐,用石灰水粉刷的像个雪洞,让人觉得舒适、踏实。一进屋子,西北角盘着北方人贯用的小火坑,英子小时候就和奶奶睡一个炕,如今也长大了,小炕有些拥挤,再加上年轻人睡火炕容易上火,就在屋子另一头支了张床。火炕和小床中间隔了一张条桌,桌上放着一副简单的茶具和一个座钟。座钟也说不上有多少年头了,英子记事就摆在这儿,奶奶隔两日就给座钟上发条,这表到点就打钟,从来就没有走差过。几乎落地的双开扇大窗户,窗台上摆着个长方形的鱼缸,游了几条河里淘来的小鱼,水面上漂浮了几朵鲜艳的蜡制的小花。鱼缸是心灵手巧的二哥用玻璃粘的,是他到省城上学之前留给英子的礼物,二哥辛苦了好几日,还把手都划破了。

这几日,奶奶夜里睡得越来越少,几乎半宿半宿地坐着,频频发作的哮喘更让老人无法安睡。奶奶怕吵了英子,提出来让英子搬出去住进她二哥的新房去,可英子觉得她这时最应该留在奶奶跟前。

昨天也一样,前半宿奶奶倚着被子,喘一阵子、咳一阵子,英子照例给奶奶拿好痰盒,又在茶杯里晾好开水,伺候老人吃了药,就熄了灯自顾自地睡在小床上了。她假装睡得很沉,奶奶试着叫了她两声,她不应声。她知道只有这样老人才会安心。一直到后半宿,奶奶才躺下睡了一会。

天刚亮,奶奶照例起来了。认认真真地梳好头,奶奶头发虽然早就白完成了,却不显少,厚密的一层,梳透了,梳通了,就挽成髻,再用老式的银簪子把它固定好。那个簪子可是个老物件,也是奶奶喜欢的饰物,簪子头上錾着云朵形的花纹,镶着三颗绿松石,英子知道奶奶藏着些宝物,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别看上了年纪,身上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对待头发更是一丝不苟。头发梳好了,奶奶揭下披肩,将上面的头发一根根捡起,又将枕头上的头发也一根根捡起,搓成一团,装在一个用旧的“痱子粉”盒里,再和梳子一起放进炕边桌子的抽屉里,然后才下炕洗漱。

而今天,英子发现奶奶的头发梳得很不整齐,发髻竟然歪了,还有一缕头发没拢上去,垂在耳后面。英子想告诉她,但一想奶奶肯定要费时费力地重新梳,又不肯让人帮忙,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魏县长委托赵校长两口子要到英子家提亲。自然是给英子提的。

英子今年二十四了。十八岁高中毕业,上了三年师范,回县城在县中学当一名历史老师。英子是那种什么时候都不会主动惹人注意,但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女子。她性格平静,不逞强不出风头,走路不往前冲,说话不抢人话茬,做事不显山不露水,明明是小家碧玉,却暗藏着一股子沉稳和大度。就连长像也是如此,不收拾打扮时,平平常常,稍稍一打扮却总能让人眼前一亮,眼睛不是很大,细长的眼尾微微有些上挑,苗条的身段,尤其是白净的皮肤,就像名贵的瓷器一样细腻无瑕。奶奶经常说英子,就凭着一身好皮肤注定是个富贵的命。

从上中学起一直到现在的单位上,暗中喜欢英子的大有人在。上了班以后,看上英子的人家也不少,经常有人打探消息,想牵线说媒。

虽说年青人恋爱自由了,但是在小县城里却有一些固有的风俗,特别是上点讲究的人家,那怕是走个过场,也会请个有头有脸的人,先到女方家提个亲,年轻人才能正式交往,如果顺利,后面两家就要定亲,选日子、结婚,一切要依了礼数来。

英子家是平常的人家,但也算得上是当地的老住户了。家里兄弟姐妹三个,大哥有小麻痹症后遗症,一条腿是跛的,没个正式工作,在家门口开了一家粮油店,前些年也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虽不富裕,一家人也能顾下自己。二哥还算争气,高中毕业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公司里工作,找了当地的媳妇,去年也成了亲。

如今,英子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了。

傍晚,赵校长和夫人来了,按照礼节带了烟酒、点心,还有几块布料和一些营养品。

赵校长一家和英子妈妈家沾点亲,论辈分英子管他们叫舅舅、舅妈。当年英子师范学校毕业,也是英子妈妈找了赵校长,才被接收到今天这个学校的。所以无论从那方面说这两口子开口提这个亲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英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今天只是个过场。但在家人眼里这是个重要的过场,奶奶下午从箱子里找出了那件还没下过水的月白色的新大襟穿上,衣服胸前折叠的印子都没扯平。此时奶奶将有些肥胖的身子挤进藤椅里,安坐在院子的苹果树下,一缕没梳好得头发还耷拉在耳边,手里握着那只拐杖,一幅很有威严的态势。院子清扫的格外干净,地上泼了新打上来的井水,湿漉漉的没一点浮土,当院支了桌椅,摆了瓜子、花生和新摘的苹果、葡萄,几个杯盏,一壶茶水。赵校长两口子是傍晚时分过来的,天色尚好,正是家家户户在院子纳凉休息的时候。两口子自然是先问了问老人家的身体,才和英子父母在桌边落座了。英子也大大方方问了好,斟了茶水,就退进西边小偏房去,一边看着灶上的药锅子给奶奶熬药,一边听着他们的话语。

赵校长抿了口茶水很郑重的开了口,操着在学校开会时惯用的沙哑的长腔调,先夸赞了英子一番,说英子在学校工作踏实,为人本分,在老师中口碑好,人人都知道英子是个孝顺姑娘。然后才提到了魏家的这门亲事,说前两天魏县长老婆亲自去学校相看英子去了,人家相中了,说英子人品好、气质又好,今天算是托他们两口子正式提亲来了。

英子不知道魏宏母亲到学校相看自己的事情,听此不免心里一阵堵,她用火钳捅一捅灶里的碳火,药锅子里苦涩的味道飘了出来。

只听奶奶大声咳了几下,英子妈连忙递过茶水,奶奶清了清喉头说到:“还怕我家英子配不上她儿子吗?唉,照理说我是不同意这亲事的,一来是我们这种小户人家高攀不起,二来是因为他家小子(孩子)小时候做过手术,取了一个腰子(肾),这不是小事,是得过大病的人,都是这两个糊涂人办成这事!”听见奶奶把口峰转向了英子的爸妈,英子连忙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又给每个人添了些茶水。英子一出现,奶奶就“哼”了一声打住了话口,奶奶明白孙女的意思。

英子将茶水端给妈时,她看见妈的手有些颤抖,英子心疼妈。

赵校长矮矮胖胖的夫人连忙接过话茬,唱歌似地说道:“姨,你老放一百个心,人家儿子的病都是啥时候的事了,如今全好了,一点也不妨碍将来的生活。再说了,魏县长也说了,英子哥哥工作的事包在他身上,魏县长亲自去地区劳动局要的编制,过几天就可以上班了,正式编制,在中心商场当库管,工作也不累,正适合他。”英子没想到赵校长的夫人把话说的这般明白,心里又“戈登”一下。

校长夫人话音一落,院子里沉默了一会儿,药锅子“嗞嗞”响。赵校长很有威严的咳嗽了一声,依旧沙哑的说道:“婚姻讲缘分的,魏宏和英子是同学哩,两个人相互了解,有共同语言这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次要的,不值一提!”

老梁连忙递过烟,说:“抽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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