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竹林的儿童文学创作中,还有一部传统题材的作品《流血的太阳》也值得注意。
自文革结束后到上世纪末,与**一样,儿童文学迎来了一个繁荣期。而其中传统题材(以抗日战争为主)的作品,又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这部分内容由于其主体是属于宣扬爱国主义主旋律的,在政治上最保险,因此出版也较容易。于是许多作者争着写传统题材。儿童们打鬼子的故事,越写越神奇,越编越离谱。孩子们打鬼子的本事,比成年人还大。他们用弹弓打鬼子,比打鸟还容易。有的甚至能玩魔术似地口中喷火烧死敌人……
早在竹林写《生活的路》在单位受批判的时候,当时她正在编发一位写抗日战争题材作品的作者的稿子。那位作者曾劝她说:“写这么**的题材,你是何苦来呢?还是学学我写打鬼子吧!”其实,这位作者自己的那部打鬼子的小说,故事也没有编好,而且文字粗糙,竹林正在全力以赴地为他调整情节、努力做文字加工呢。但是她知道,这位作者这样说,是出于好心。另外,上面说过,她在文革末期为那个工农兵作者写的那部“三结合”书稿,也是传统题材。这就引起了她对传统题材作品的思考。她在心中觉得,传统题材作品的这种随编故事的写法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学作品。文学应该是人学,是写人的,是表现人性的。当时一些外国文学作品已经悄悄解禁。她读了《战争风云》、《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第四十一个》等。她知道这些国外写战争题材的作品以前是被批判为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说了。那么,为什么不能将人性引进儿童文学、用儿童的视角去写童心和人性(包括儿童眼中的成人的人性)呢?于是,她就想继续用自己写《竹林村的孩子们》的风格和手法,从儿童的心态、情感、兴趣出发,去写这场战争(战争只作为大背景);从儿童在这场战争中所经历的苦难和他们之间的情和爱,以及从他们的眼里看到的大人们的种种善行和罪过,去反映这场战争的罪恶。
基于这样的思考诉求,她从1984年底到1985年上半年完成了这部《流血的太阳》。作品于同年8月全文刊载在明天出版社出版的儿童文学丛刊《明天》的创刊号上。
1998年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作为“金太阳丛书”的一种正式出书,但粗心的编辑漏排了小说的最后一章。2005年,江西21世纪出版社按原著补齐后重新出版。
《流血的太阳》脱离了市面上大量的写传统题材儿童文学作品的窠臼。它不靠编离奇曲折的故事取胜。里面既没有孩子们随游击队埋地雷、攻碉堡或在芦苇塘里设埋伏抓鬼子的故事;也没有儿童放哨、送信、打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的内容;它只是些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战争开始前儿童们过着贫穷而又温馨的日子:小朋友阿毛带着他的小妹妹放牛,在小河边玩耍,盼望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十岁生日时妈妈给他做糖月饼吃。战争的阴云突然笼罩下来。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小妹妹,处在恐惧悲伤中的阿毛不相信妹妹真的就这样死了!不理解东洋人为什么要到他们这里来杀人?战争的苦难使孩子们逐渐认识社会和人性,向侵略者复仇的火焰在心中燃烧起来。孩子们在竹林里秘密喂养了一头十九路军留下的小马驹,阿雪姐姐、阿毛、阿猡等孩子视它似宝贝。贪吃的阿猡甚至把自己的一份米粥偷出来喂小马驹,而与阿雪姐姐轮流挨饿。阿雪姐姐不幸被鬼子抓住了,为了营救她,孩子们从竹林里放出了小马驹,转移了鬼子的视线。阿雪姑娘得救了,小马驹被鬼子牵走,并硬要爷爷杀了它吃肉。爷爷在杀小马驹的时候,突然手起起刀落,杀死了鬼子的司务长。
在血与火的日子里,孩子们自有他们的忧伤、痛苦和矛盾,但她们养马的活动仍然充满了儿童情趣和快乐,她们变得更加团结、友爱、坚强、果断了。从阿雪被抓到爷爷杀鬼子,小说的情节发展到了高潮,但它是必然的合情合理的;孩子们的行为和大人(爷爷)的行动,各自符合生活的真实,并无半点牵强附会的感觉。
也许有人会责怪,小说只写孩子们的活动细节、感情和思想,没有正面描写对敌斗争的残酷性和阶级斗争。
是的。小说没有遵循“龙生龙,凤生凤”的阶级论观念来写,它遵循的是真实的人性——而且是用儿童的目光去认识和思考的人性。小朋友阿狗在自私的家教下,本来阿毛、阿猡等孩子和他是有隔阂的。但鬼子来了,孩子们同仇敌忾,阿狗也渴望融入孩子们反抗侵略者的行列,尤其是渴望参加大伙儿在竹林里秘密养马的有意思的活动。在同伴们行为的熏陶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人性中本能的善的一面终于战胜了私心和亲情,坚决地站出来阻挠汉奸父亲出卖十九路军小战士金豹;但爸爸被鬼子飞机炸死以后,阿狗又哭得很伤心。孩子们也对他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小说正是从这样的真实的儿童人性出发刻画人物,才使得作品中的一系列儿童形象,都能栩栩如生地站立在读者面前——
阿毛天真顽皮又聪明有心计,为了遵照妈妈的嘱托看好妹妹,他将妹妹用绳子拴在树上,自己则可以自由地下河摸鱼、采莲蓬、打水仗了。而妹妹倒也看得很开心。妹妹被东洋飞机炸死后,阿毛痛心不已,他将妹妹搂在怀里,拼命揉她的身体,说:“妹妹,你哪儿痛呀……”他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人到底为什么要打仗呀!那些坏透了的杀人的人为什么不死啊……”因此,他一心要用自制的竹竿机枪将东洋飞机打下来。阿雪姐姐性格温柔,对孩子们爱护备至;阿猡憨厚热心盲从;阿狗孤独、自私又善良,内心充满了矛盾;那个十九路军掉队的小战士金豹,勇敢机智地躲在竹林里指导孩子们养马、对付鬼子;还有爷爷,他是村中的长者,又是孩子们的主心骨。他了解孩子们的心思,能在精神上教育、鼓励和引导他们,并且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
总之,在儿童文学中,这样写传统题材,亲切自然,真实可信,既充溢着童心童趣,又饱含着人情人性,比那些拔高了的成人化的同类作品,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要高明得多。
我们回顾竹林所有的儿童文学作品,可以看到它们都是以独特的儿童视角,从人性、人情和爱出发,以优美细腻抒情的文字,展示了儿童们纯洁无瑕的心灵和丰富多彩的富有儿童情趣的生活。可以说,她的儿童文学,是独树一帜的真正的童心文学,人性文学。
七
命运的赋予与探索
——结语
前面的六章,我们谈了竹林的创作道路和作品。最后,我们要谈谈作家与文学。
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不是滥竽充数,也不是靠权力和金钱变成的),有三个因素恐怕是不能或缺的:一是本身所具有的才情;二是客观的社会环境(或者说是生活);三是本人的努力和追求。竹林之所以能获得这样的文学成就,第二、第三因素,在前面已经作了介绍和分析。这里,我们不妨谈谈命运赋予她的文学基因,或者叫做她的“文学宿命”。
前面讲到过,她的奶奶一直盼望这个孙女是个“女秀才”。小时候,她也曾听奶奶讲过祖上有什么“淡墨状元”的故事。大意是她们王家的先祖有人用淡墨书写试卷,竟考中了状元;还说在湖州老家有一幢“状元厅”。但那个时代所受的教育使她认为奶奶讲的是“封建迷信”;更何况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是“越穷越光荣”,祖上有财产或者功名那是危险和耻辱。因此她连听都不愿听。直到21世纪来临、社会进入“改革开放”以后,她得知爷爷奶奶在杭州的墓地要被征收平掉了,便与一位堂妹商议将两老的坟墓迁至祖上的老家浙江湖州。2011年清明时节,她去湖州完成了这个夙愿,同时给童年时代给了自己不少温暖的阿婆也单独买了一个墓穴。利用这次机会,她在湖州寻访了奶奶所说的“状元厅”。这座建于乾隆末年、前后九进的古老建筑如今尚在,只是已经破烂不堪了。湖州地方志的负责人李先生告诉她,奶奶以前说的关于“淡墨状元”的故事,的确不是虚言:
那是乾隆60年间(1795年),在京城礼部贡院会试中,王家先祖王以鋙、王以衔两兄弟分别拿下了第一、二名,引起了朝野的惊奇;乾隆宠臣、贪官和珅在皇帝面前诬陷说这是主考官左都御史窦光鼐受贿作弊。乾隆下令将主考官撤职、降级,将王以鋙的第一名会元取消并不准参加殿试;第二名王以衔降为第四名。王以衔受了委屈,心情不佳,在殿试时墨磨得很淡。但这份淡墨试卷经礼部尚书纪晓岚遴选、和珅核定、皇帝御览批准,竟中了状元。和珅之所以会核准,是因为他受了另一名考生的贿赂,私下里约定其试卷用淡墨书写,没想到会有两份淡墨试卷。殿试结果开封时,全场官员目瞪口呆。乾隆诘问和珅:“难道你也受了贿赂?”和珅连忙否认,并建议另换一位状元。乾隆道:“既已开封,岂能再换?这是天意!如此看来,会试中王氏兄弟连中,也属偶然。”于是,下令为窦光鼐平反。乾隆死后,嘉庆继位,和珅倒台,王氏兄弟得到重用。王以衔官至二品礼部右侍郎,授翰林院修撰,南书房、上书房行走。状元厅也是王以衔任上在家乡菱湖(今为湖州管辖)建造的。
经湖州地方志李先生的指点,竹林又在上海图书馆找到了“菱湖王氏家谱”。据该家谱记载,她的祖先是由山西太原、河南、安徽再迁至浙江菱湖的。唐朝时,先祖王仲舒曾先后任礼部、考功、吏部三员外郎及专为皇帝起草文书的中书舍人,还外任过婺州、苏州刺史。大文豪韩愈曾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及“神道碑”。在苏州刺史任上,王公有修“宝带桥”的事迹传颂于民间——其时国内的主要漕运通道大运河苏州段,在苏州城南穿越澹台湖,运河岸边的纤道在湖边中断,给当地交通带来严重不便。商贾百姓呼吁建桥,但缺资金。刺史王仲舒毅然捐出自己的“玉质贾带”,充作桥资。桥建成后,当地民众为感念刺史慷慨为民,将这座桥取名为“宝带桥”。
时光流转,千百年前先祖的文化基因不知是否能传承至今;但奶奶的殷殷期盼当自有宿命的意味——老人家曾给孙女算过命,命相中说她“木多四重,木秀于林,是女秀才的命。”于是奶奶才在她的名字里,留下了一个“铃”字(王祖铃),以示她将来要像“铃铛”一样响亮地为王氏家属光耀门庭。如今,已步入耳顺之年的竹林,以她近千万字的著作续写了这部王氏家谱;看来她没有愧对先人。
其实,一个作家的才情,主要表现在他(她)的形象思维上。早在20 世纪末,就有人提出人类的“思维”是宇宙中继时空四维概念之外的第五维。因为它是客观的,只要有人存在,思维(思想和想象)就存在。它是无法消灭的。世界上曾经有许多皇帝、元首、独裁者梦想控制或消灭一些他们不喜欢的思维,但结果都不可能成功。因为人类的思维,它超越时空,具有任何别的个体所无法替代的独立性。而真正的文学创作,正是作家思维的独立驰骋。
不过,思维又是根植于现实生活的基础上的。作家的创作就是对现实生活的过滤、选择、分析、判断、思考与想象。也许,这就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基本规律。因此,它要求作家反映真实的现实和自己真实的独立思考,而不是人云亦云的媚俗的,抑或是媚权、媚钱或其他惺惺作态的逃避现实、有意兜圈子的东西。但要懂得和自觉遵循这个原则,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在我们这里,每个人的人生——从学校到社会,从学习到工作,大家几乎都习惯了以既定的思维为思维;脱离了那个固定的思维模式,是要冒风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