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青春文学的轻与重
——从《脆弱的蓝色》到《今日出门昨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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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末的最后十年间,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开始主导整个社会生活;人们的目光从政治一起转向了金钱和权力。于是各行各业纷纷“向钱看齐”,“为人民币服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学创作也开始崇尚写生活琐事、家长里短,一地鸡毛;一些新锐作家以“身体写作”为荣;一些文学理论家大力宣传文学无用论;宣称文学的功能本来就只是供人消遣娱乐而已,不要将什么理想、追求、刻苦努力、道德观念等一系列价值观强加进去,这是文学不能承受之重。
这时候有一部由美术动画片改写而成的校园小说《我为歌狂》出现了;借着卡通片开道,它一下子走红了起来。于是,一些出版部门和以追求商业利益为目的的炒家,包括一些大腕的图书策划人,纷纷集中到青春校园文学这块领地里淘起金来。他们组织写手——主要是与学生读者同龄的青年写手,写作出了一批又一批能够迎合当代青少年中那些追求时尚、另类诉求者的作品(因为他们有较强的经济实力会出钱买书);于是,追求时尚与酷,逆反与颠覆,自我宣泄与夸张、幽默、搞笑,还有少男少女之间朦胧的、若有若无的爱情,以及相互之间的攀比、妒忌等等,总之,校园生活中轻质化的东西,成了这些作品的“主旋律”。国内一家重要的读书报纸在一篇文章中说:“近两年这类图书成了出版界的一大经济增长点。这类作品已成为打动少男少女的法宝。”这篇文章还特别介绍了一家出版社推出的青春读物,称它描写“咖啡与爱情,等爱与被爱,洋溢着浓浓的小资情调,已找不到通常少儿读物的意味。”这类作品被该文称作“泛少儿读物”,并说“由于读者,包括小读者的喜欢,经销商的重视,一些出版社已推出大批泛少儿读物,而常规的少儿读物已经很少出版了。”
竹林虽然一直沉在郊区农村,但她也注意到了上述现象。于是,她生出了去学校了解真实的学生生活的想法,去看看当今青少年的实际生存状态和他们的理想诉求究竟怎样?她去了上海的一些中小学(主要是郊区的中学)和大学,其中不乏重点中学,与学校各个层次的学生座谈,与他们的老师交换意见,也与文学社的同学交流思想和创作体会。她发现,一些重点中学里的优等生,几乎一致认为,当前被炒得十分火红的青春读物,他们不屑一顾;同时,又认为没有真正有价值的能够反映他们生活和思想诉求的作品可读。而与此同时,许多学生(包括大学生)对自己的理想和可供追求的目标普遍感到茫然。他们感到心中有强烈的孤独感;而这种孤独感和茫然无措情绪又导致了一种自我宣泄欲望和自我中心主义。与此同时,老师们也觉得上面所述的文学作品不能引导学生健康成长。他们还对一些被炒得几乎成了“经典”的作品忧心忡忡。因为它们一方面几乎占领了学生的课外阅读市场,而另一方面,除了上面所说的内容上的问题外,在语言文字方面,也缺乏修养:语法、修辞、逻辑、标点混乱,用词粗俗生涩、错误百出。
竹林认为,这是一个摆在我们面前的很严峻的问题。青少年是人类的未来与希望,它们正处在学习和求知的阶段,它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尚未成熟。人类的理想和责任,道德与规范,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对假丑恶的批判,对人间大爱精神的弘扬,这些普世的价值观全都需要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树立和培养起来。而我们的文学作品,是应该担当起这个责任的。
当然,她也知道,青少年喜欢追求新潮,喜欢标新立异;有一部分作品反映这种心态,也未尝不可;但作者和出版社一哄而上,为了争夺利润而不及其余,这种现象似乎是不正常的。在一片轻质化的校园文学的热闹中,她终于决定给他们加一些分量——写一部“重”一些的校园生活作品。
这时,她的第三部知青题材长篇《魂之歌》已经酝酿成熟,并且开始写了几章。她决定停下来,先写校园生活。
然而,具体写什么,怎样写,还是一个颇费思量的问题。她重又去学校了解学生的真实状况和诉求。她发现,热衷于另类生活和逆反心态,追求表面时尚和前卫行为,沉湎于谈情说爱与物欲享受的学生,在校园中只是极少数。他们的这种状态在校园中仍然是被看做浅薄和幼稚的表现;而大多数的同学还是在刻苦努力学习,追求知识和道德理想的;而且还有大量仍然处在贫困落后环境中的青少年正在逆境中挣扎与奋发。与此同时,社会大环境的污染又通过家长的影响和社会的潜移默化浸润着学生,侵蚀着学生们原本相对善良纯净的灵魂。于是她认识到在作品中比较准确地把握和反映这一切,鞭挞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社会恶习,引导青少年分清善恶是非,倡扬当今人类的科学与文明观念,倡扬宽容与大爱精神,是自己将要创作的这部作品的“必须承受之重”,是不能回避的一种社会责任。
于是,她便根据自己所在的生活基地里近年来观察到的一个十分突出的问题——农村的逐步小工业化带来的严重环境污染、破坏生态的情况,又结合上面所述的当今学生生活的现状,将外部自然环境的保护与学生心灵内环境的保护这两者结合,构思出了长篇校园生活小说《脆弱的蓝色》。
这部小说主要围绕古城一中高一(3)班的两个同学顾振新和文静展开故事。顾振新虽然出身贫苦,父亲遭受不白之冤早逝,相依为命的母亲又身患癌症,但他仍旧以顽强的意志刻苦学习,对科学知识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与此同时,他背着同学和老师偷偷出去贩草莓挣钱为母亲治病,梦想奇迹的出现……文静则是一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姑娘;但少年时代的一次遭遇在她善良纯净的心灵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她随父母去海滨旅游时遭歹徒劫持,一位出租车司机为救她受了重伤。自己的父母却置司机的生死于不顾,带着她逃离了现场。为了躲避责任,父母接着又迁到了古城。逃避本是为了对女儿的爱,他们却又把女儿推向了恶梦的深渊。
古城上空忽然出现了UFO,并且在附近降下了陨石雨。听说外星来的陨石能治病,顾振新乘贩草莓下乡之际到处寻找;文静厌恶自己父母的作为,她要寻找那位救过自己的司机叔叔,找回被父母丢失的道德良知。她相信茫茫宇宙中一定有善良正直的外星文明在注视着人类,因此她对天外飞来的陨石充满兴趣,也加入了寻找它的行列。在寻找陨石的过程中,两人在独家村相遇。在那里,他们结识了一位民间奇人吴奶奶。
吴奶奶以自己博大的爱面对充满污染的世界。谜一样的身世和坎坷的经历使她执着地为附近大批罹患癌症的村民寻找病因。在顾振新和文静的热心协助下,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家乡办企业从暗沟里排出的有毒废水是致癌源。吴奶奶历尽千辛万苦研究,寻找到了能够治好癌症的中草药。正在这时,吴奶奶却被捕了,罪名是拉拢腐蚀青少年。
文静和顾振新要出庭为吴奶奶辩护。文静却被父母反锁在了家里。不得已,她向网友求救,而前来救她的竟是自己的班长、帅哥王睿。
法庭上,一位半身瘫痪的出租车司机摇着轮椅出庭作证,他讲述了10年前自己见义勇为,被歹徒打残、陷于绝境,是吴奶奶以自己的善意和精湛的医术救治了他身体和心灵的创伤。残疾人的话在文静的心中激起巨澜。她勇敢地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当年被救的女孩,并且代自己的父母向司机叔叔鞠躬道歉!
残疾人和文静的发言唤醒了法庭的良知,吴奶奶被无罪释放。吴奶奶又以自己的医术治愈了振新母亲的病,然而这位可敬的老人却撒手人寰了。令人欣慰的是,在吴奶奶临终前,振新终于追寻到了自己生命的根——发现吴奶奶正是自己的亲奶奶!
振新决心继承奶奶的大爱精神。他相信奶奶没有死。奶奶是乘着UFO进入了另外一个浩瀚的平行宇宙中去了。他要去寻找一张全新的药方,来维护地球上的这股脆弱的蓝色,医治地球人被污染的灵魂。
寻找“污染源”,寻找人们失落的良知;保护青少年善良纯净的灵魂,让他们增强免疫力,抵御社会(包括他们的家长)人性中丑陋一面的感染,鼓励和引导青少年在逆境中奋发,满怀信心地去追求科学与梦想,创造全新的未来;这样的思想内涵无疑是切合当代青少年实际的必须和应该弘扬的正能量,同时,它也无可回避地展示了当代校园生活中的“重”的一面。
书稿完成于1998年下半年。这时,湖北一家少儿社邀请竹林参加他们组织的笔会,她就将这部稿子交给了该社。责编是一位十分认真细致、非常有责任心的朋友,与竹林有长期的友谊,因此,他对稿子提意见时也毫无保留。他对作品的人物、故事和语言艺术,都作了充分的肯定,但提出它的内容过于沉重,是当今少年读者所不能承受的,因此要求修改。这件事,将竹林一下子推到了一种两难的尴尬境地。因为她相信,这位编辑朋友的意见是出于他内心的真诚的想法,并不是故意刁难。然而他的这个认识,与自己对当今校园文学的看法,又完全相左。如果顾及私人友情,按编辑的意见去作修改,则又要放弃自己的创作理念与原则。
放弃这个创作原则,是不可能的。竹林在2001年4月3日文汇报“笔会”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文学作品的轻与重》的文章里,将理由申述得十分明确。文章中说:“当今的校园文学,不乏轻松幽默,不乏机智情趣,也不乏卿卿我我,鸟语花香……而在貌似单纯的校园外面,则是一个复杂而强大的社会。如果说人的良善本性与生俱来,如晶莹的珍珠一般人皆有之的话,那么珍珠被污染的过程是一场恶梦。但是,许多自诩为师长式的家长并不明白这一点。他们以自己污迹斑斑的心灵,自以为是地指点着原本纯洁的儿童和少年。以丑陋为表率,把低俗当标尺,在爱的名义下把他们所爱的下一代推进恶梦;而对金钱支配一切,甚至为了金钱利益可以毁灭人类自身生存环境的荒唐现象,我们的少年朋友必须保持纯洁的清醒。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来自人类良知的声音。它告诉我们,即使你是“新新人类”,你的生命中仅有“轻”也是不够的,你还有义务、责任、目标和希望需要关注。如果这就是“重”,那么必须认识和接受这份不像生日派对上的奶油蛋糕那么可口的礼物。如此,纯洁的心灵才会有免疫力,将来踏上社会也会有一定的适应和应变能力。如果无视或故意掩盖这一切,是会误人子弟、遗患无穷的。”
于是,竹林下决心收回了这部稿子。稿子收回以后,她决定不急于出版,而是请文学界、新闻界的一些朋友阅读,征求他们的意见。因为这部稿子是手写的,因此,北京新闻出版报的一位记者朋友云子热心地拿去帮助打印。稿子尚未打完,云子就来电话告诉竹林,替他打字的那个湖北女孩边打边看边流泪,因此大大放慢了打印进度。打印完毕后,云子又将稿子分送给他的亲戚的孩子(中学生)、当教师的父亲,还有他的朋友、新闻出版署一位曾负责管理少儿读物的女士看,结果回馈回来的意见都是非常肯定的。新闻出版署的那位女士还情不自禁地信手写了一篇书评,题目叫《蓝天绿地唤良知》。
又过了几天,云子给竹林转来了清华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胡欣写的一篇文章。胡欣当时正在云子的单位实习,凑巧也读到了《脆弱的蓝色》的打印稿。胡欣写了一篇随感式的散文——《梦开始的地方》,从自己的角度谈了对书稿的阅读感受。她认为,当前的“花季小说”中写的浪漫生活,现实生活中少有;“而现实是被无数的考试和家长会填满的,因此她不喜欢那些小说。出乎她意料的是,《脆弱的蓝色》并没有停留在描写少男少女朦胧的情感纠葛上,而是进一步深入到了探索人类的良心和良知的层面,透过两个心地纯洁的小说主人公的心灵上经历的磨难,反映了当代少男少女对人间真善美和人生美好理想的执着追求。她希望这部小说成为当代青少年的“梦开始的地方”。
刚刚走出花季年龄的大二学生的感觉,应该是比较符合生活实际的。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增添了竹林的信心。但是,正热衷于在花季校园小说领域里争夺市场的出版社和文化策划人的眼睛基本上都盯着同龄或年龄略大一些的青年作者,因为这样的作者便于炒作,而对于竹林这样的年近半百的作者写的青春校园文学,他们仅凭感觉就觉得是不合时宜的。因此,这部小说也辗转了不少地方,直至三年以后的2001年,才由明天出版社出版。据说该社的责编读了书稿后,很是欣赏,但总编辑也与上面所述的看法一样,认为竹林这样的知青作家已经“过时”了,因此对这部作品兴趣不大。好在他还算宽容,仍同意了书稿的出版。
那么,成年人是否能写青春文学?
其实,文学创作的题材领域,对任何年龄段的作家来说,都应该是无禁区的,这本是一个文学创作上的常识问题,作者的年龄段并不需要与作品所写人物及读者的年龄段对等。比如严文井、张天翼、陈伯吹等写了许多儿童文学名著,安徒生写了流传于世的许多经典童话,这些也不可能是他们童年时代的创作。因此,成年作家涉足青春文学也无需奇怪。如果他们能认真地深入了解青少年的现实生活,倾听青少年的心声,抓住他们的生活本质和思想诉求,则创作出的作品可能比年轻的写手站得更高些,看得更远些。思想和艺术上也会更成熟深刻些。
竹林说的以下一段话对此做了十分形象生动的阐释。她说:“我从未感到与青少年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青春易逝,青春又是永恒的。与少男少女们交朋友,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我在写《今日出门昨夜归》和《灵魂有影子》(即《脆弱的蓝色》)这两部青春文学的过程中,眼中常含着泪水。我时时感受到的是心灵的净化、理想的升华、宇宙的神秘和大自然的神圣……唯独没有自己的年龄。挣脱了岁月羁绊的情绪,在流转的时空中飞翔,我觉得自己还是十六岁。”(《我为什么涉足青春文学》,“文艺报”2005、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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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蓝色》出版后,很受中小学生的欢迎。沪郊的几个中学,组织了学生座谈会,请竹林去参加,倾听同学们对作品的评价和感受;同学们普遍反映这样的作品好看,写的内容也比较符合他们的生活实际,是脚踏实地的,并不似其它一些校园文学那样虚飘;学校的老师则更加欢迎,认为作品不追求眼下浮浅的时尚,但却能在人生观、价值观上引领学生的时尚,而且小说的文学语言既生动活泼,有学生生活气息和特点,同时又纯净、规范有美感;不似一些同类作品,常常将粗俗的半通不通的语言塞给读者,而且有的甚至还被大范围地炒作成了“经典”,使学生错误地模仿,实在误人子弟。因此,他们纷纷要求作家多创作一些这样经得起推敲的纯文学作品。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竹林决定再写一部校园生活长篇。但除了在校园文学中坚持作家在思想内涵上的宗旨外,竹林知道,文学创作是需要标新立异的;换句话说,它是一种真正的创新。因此,第二部校园文学,在学生生活题材的选择和创作方法上,也应该有独特的视角和感悟。也就是说,究竟以什么内容为切入点,就成了构思这部作品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仰望星空,是青少年最为心醉神迷的事。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宇宙有没有边?我们人类从哪里来,将来又会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伴随着同学们在学校里学到的文化科学知识越来越多,兴趣也会越大;尤其是最近几十年来,科学突飞猛进,从量子力学、生物工程、生命科学到宇宙学,人类在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的视野,都前所未有地深入和开阔了。从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到霍金的宇宙大爆炸理论,给人类的科学发展和想象,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可以说,刚刚开始的21世纪,将是一个科学大发展大进步的世纪,然而,我们许多人,基本上还是一个科盲。他们对世界科学发展的现状和未来几乎很少了解,有的甚至一无所知。哪怕是正在学校里学习文化知识的学生,也被压在应试教育的文山题海下喘不过气来,无暇顾及。
竹林认识到了这一点。她觉得,这是一个有关国家和民族前途的大题目。于是她就从自我做起——先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学习和充实自己的现代科学知识。
2002年5月15日,英国剑桥大学教授、当代著名的宇宙物理学家霍金先生来浙江大学演讲,她立刻赶到杭州去听。霍金将我们的宇宙比喻成一只色彩斑斓的大气球。他的关于宇宙大爆炸、黑洞、基本粒子的弦理论、膜的世界等一系列新奇大胆、眩人耳目的理论使她十分神往倾倒。她立刻写了一篇散文《朝见无限空间之王》,抒发了自己对当代新科学的向往和感受。此后,她又认真阅读了许多科普书籍,包括霍金的《果壳里的宇宙》、《时间简史》,美国天文学家萨根的《宇宙》,甚至日本、我国台湾的中小学生的科普读物,她都找来阅读。她感到,现代科学开拓了自己的创作思路,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思维的灵感之门——科学与文学创作应该是可以结合起来的。
有灵感的同时,还需要有小说的故事框架和生活素材。
一次报纸上的一篇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这篇报道讲的是河北某地一名民间医生为穷苦孩子义务办学的艰难历程:出于同情与爱心,他在行医时给一群流浪儿童买了些苹果给他们吃。他看见孩子们连苹果核和梗都嚼碎吃下去的情景,不禁热泪盈眶。于是他决心为这样的穷孩子们办一所学校,管吃管住让他们受教育。然而前来入学的流浪孩子越来越多,他花完了行医的积蓄后,走投无路,最后只好卖掉自己的一个肾来继续维持……
有了这样一个在逆境中办学和贫困学生在艰苦环境中成长的故事做线索,还需要具体的生活素材。这时,她又打开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到上海郊区农村生活时,住在沪郊南翔镇附近嘉定二中时的一段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