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兵的讲述
时光似乎没有能力把一个老兵的记忆整个地摧毁,无论他是怎样坚决地想忘却,要断念,以往那些血和泪浓融在一起的沉默无言的感念,依然萦绕于已经苍老衰竭的心肌。
刀枪、军旗、空旷而血肉狼籍的战场,曾经闪动着多少年轻人厮杀搏命的身影。幸而活着的,不愿再触发那嚼噬肝肠的痛楚;瞌然倒下的,会很快地被人遗忘,杂草漫生的墓地前甚至只竖立着一根木桩,墓铭志上是一片空白。
近几年,在当代年轻人中间兴起自愿做公益之事的热潮。为了缅怀当年为国捐躯的英烈,寻找抗战老人,有的年轻人自愿组成志愿者队伍。张丽和她的男朋友成小强就是杭州地区的这类志愿者之一,他们探险觅幽的情趣主要在于探索尘封久远的历史,从中磨心励志,陶冶自身的情操。可谓是当今市场经济的社会氛围中,率先德化的新代青年。
张丽和男友成小强终于在浙江省四明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里找到庄新忠老兵,他已是耄耋老者,八十五的年纪,依然精神矍烁。瘦长的身材,霜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庞有一双时常眯缝着的眼睛。但,那双细长的眼眸偶而抬起,会闪动出极富情感的神采,让你怦然心动。
庄新忠老人年轻时曾在国军杜聿明部四军三师特务营当一名侦察兵,1944年初随部队进入缅甸与日军作战。远征军的目的就是要打开滇缅公路的运输通道,保障英美等各国支援中国抗战的军用或民需物资能够由滇缅交通线路直达云南省国统区。
日军当然也明白其中的重要性,投入大量兵力对这条公路进行截断割据,层层布防,甚至修筑永久性的布防工事。中国远征军虽然得到美英的大力帮助,投入了整个国军三分之一的兵力,但仗打得非常艰苦,极其惨烈;被茫茫热带丛林夺去的年轻生命亦是不计其数。
庄新忠老人是当年远征军的幸存者,六十余年他在浙西老家默默生存。倘若不是这帮热衷追忆历史,缅怀报国英烈的志愿人员寻上门探望采访,村里没有多少人会知道这个整日里默然无语的瘦长老者是一个经历过大阵势的远怔军老兵。他们只管这个庄家老人叫“小眼睛”或“小眼睛老伯”。
张丽和成小强这两个不速之客起先是不被庄家老人欢迎的,他甚至不愿意与他们见面。在村委书记的帮助下,两个志愿者在小山村住了下来。连着几天,他们帮老人家劈柴、晒谷、洗被子,千方百计与老人接触,攀亲套热乎。连老人家的女儿女婿都帮着他们劝说老爸,让老人家能允许他们坐到他的身边,听他对以往的经历说些什么。
庄新忠老人一直默然无言,似乎他们根本不存在。张丽和小成曾经怀疑老人是否年龄过老,智力上已有障碍,但看他每日操作的农事和家务,井然有序。对任何事的反映,肢体语言十分清晰。可以确定庄新忠老人头脑十分清楚,智力上没有一点问题。
孤独无言地在山上的竹林里坐上几个时辰,是年轻时的庄新忠回到家乡后一直保持的习性。谁也不知道“小眼睛”老人家为何会这样,只说是老人家的脾气使然。
在这小山村附近马桥山的竹林深处有一座坟墓并排立了三块石碑,那是庄新忠老人让人筑建的。那座双穴坟已躺入老人的老伴庄家媳妇庄杨氏翠仙的尸骨,她是在庄新忠四十五岁那年因病去世的。除了庄新忠夫妇的墓碑,在坟墓左侧还依次排列竖立着两块与庄新忠夫妇墓碑同样高的大石碑。一块是书有“抗日将领庄新本之墓”的墓碑;一块是书有“仁兄张仁堂之墓”的墓碑。这两块墓碑后面都没有坟墓,只是各垒着一堆乱石块。庄新忠老人每天总要在离这些坟碑十步远的竹林里坐上几个时辰,坐姿永远是背北朝南。当然,他和老伴坟墓的墓碑朝向亦是如此。
解开老人的心结才能打开老人的心扉。当庄新忠老人又在竹林里坐禅的时候,张丽和她的男友採上几束野开的鲜花翠草,极其虔诚地放在那三块墓碑前,然后叩首跪拜,再然后背北朝南合什而默坐。待老人起身回家,他们这才跟着起身走下山去。
逾后数日,张丽他们都是如此虔诚膜拜。这日,俩年轻人刚在墓前叩拜成礼后坐下来,就看见庄家老人走过来,在他们身边坐下,然后不声不响地朝着南方的天空瞧望着。张丽和小成顺着老人的目光也朝南方的天空望去,淡蓝的天空偶尔几缕薄薄的云翳,阳光漫空而下穿越稀疏的几株翠绿竹杆,照在松软而黄黄的沙性土坡上,暖乎乎的,让人昏然欲睡。
“你们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灵魂的。”庄新忠老人突然说道,他望了望有些吃惊的两个年青男女,然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喃喃地道:“是啊,谁会相信呢?人死了就没了,什么也没有了,还会怎样---。”
张丽朝男友望了一眼,然后仔细地望了望老人。庄新忠老人又恢复了往常漠漠然的呆滞模样,眼角边却泛起了泪水悄然滚落下来,滴在了松软的黄沙土里。老人家真的很伤心了。张丽心头一酸,不由地抽泣起来。
“小丽,怎么你也哭了。”成小强忙拉了拉张丽道,“你快发问呀,快问他老人家---。”
成小强知道此刻庄新忠老人禁锢了几十年的心结随即可以打开,关键是如何让老人家说道起自身年轻时候的经历。引发、起动,时机就在眼前。我们该如何说?灵魂,“什么灵魂”,人死了还有灵魂?那不是迷信嘛。可是这个庄老头……
“哦,灵魂嘛。灵魂就是我们对死去亲人的思念。”戚小强望着庄新忠老人小心翼翼地道。“很亲很亲的人死了,我们都会去想他们,思念他们的。”
庄新忠老人摇了摇首,低沉沉地道:“不,我不会思念他们,也不想去思念他们,他们去了就去了,不要再来搅扰我们活着的人。谁愿意活着,活着的比死了的更是痛苦,难受,还是死了的好。”
戚小强望望老人,又望望女友张丽,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我知道,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张丽说道,“我父亲在我六岁那年就死了,是横结肠癌不治而死的。去年,我母亲也病逝,是糖尿病综合症。她临死时指着床边告诉我,说‘你爸来了,是来接我的,就在你的旁边坐着……’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母亲去了,很安详,可能真的是我父亲的灵魂来接她。母亲闭眸而逝,脸上还留着一丝笑纹。所以,我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
庄新忠老人朝张丽点了点首,沉默片刻才缓缓言道:“你们很好,现在年轻人安逸舒服惯了,谁会理会六十余年前他们的父辈在做些什么。你们来是想知道我们过去怎样打日本鬼子,肯定认为那是种十分壮观十分光荣十分自豪的经历。其实,那时穿着国民革命军的军服跟日本人干仗,我们没有一点光荣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是中国的军人,跟入侵的日本人打仗是应该的。要不这样,你让老百姓去打,自己躲到一边去,这怎么可能?可是,那时的我们真的很惭愧,有时真觉得穿着军服很耻辱。因为,老百姓被日本人追得跑来跑去,连我们当兵的也被日本鬼子追得躲来躲去。有时,我们真的很气愤,自作主张地跟日本兵打上一仗。结果是违反了军纪,破坏了作战计划,最后还是一个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们说说吧……”戚小强迫切地央求道。
庄老伯朝那排墓碑点了点首,道:“那个张仁堂,你们以为他是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牺牲的吗?不,他是被蚊子和蚂蟥活活叮死的……”
时光追溯到六十三年前,中国远征军为保障滇缅公路运输线的畅通而开入缅甸与日军作战。原想把日军从缅甸赶出去,谁料道打到后来没能把日军怎么样,反而被日军追到了云南怒江的西岸,差点全军覆没。
庄新忠所在部队奉命撤退,原要经野人山回国,他们的师长从本地人那里得知野人山丛林很凶险,凡进去的人十有八九是个死。于是,他们师长带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兵力决定从日军驻地的夹缝中闯过去,暗的不行就来硬的。回去,一定要回去,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庄新忠所在的特务连侦察排,就奉命从缅甸沿大盈江过那邦进入中国地界。他们在丛林中行军,大盈江的河面已全部被日军控制。在撤退途中,他们尽量避开日军的眼线,偶尔交上火也是打几下即刻朝东跑。部队更多的是白日潜伏,夜间行军,尽量避免与日军交火。因为越接近中缅边界,日军兵力愈多,一个点交火,四周的鬼子都会快速围上来,全军覆没是常有的事。
庄新忠跟在张仁堂后面朝东撤退,跟着在他们身边的也有二十多个国军弟兄,只有五个是他们原来侦察排的,其余都是别的部队跑乱了编制的散兵插入进来的。行到离那邦还有五华里地的时候,跟着他们的已有两百多人,也算得上是个队伍,但中间还夹着诸多也要回国的缅籍华人或在缅甸居住做生意的中国人。
张仁堂是个排长,但他一点也不唬人,脾气很好,见着人总是一张笑脸,除非是日本鬼子。他也算作战多年,特别是搞侦察的,一路上还幸亏了他的经验,他的小部队得以躲过一次次日军搜索,来到了中缅边界上。
还是潜伏在草堆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着日落夜临。庄新忠看着仰面躺着的张排长,很有亲切感,他们都是从浙西小山村出来当兵吃粮的。庄新忠当兵后一直跟着这个当排长的大阿哥,有这个张家阿哥在,他心里就踏实。这时躺着,庄新忠觉着这么光亮的太阳照在张仁堂脸上,怎么他的脸庞还是黑黑的。庄新忠伸展着手掌挡在张仁堂的脸前,庄新忠手掌上亮灿灿的全是阳光,没有一点暗影。放开手,阳光落在张家大哥脸上,那脸庞依然是黑层层的。
“喂,阿堂哥。你不舒服了吧,是不是生病啦?”
“瞎讲个啥?我很适憩,一点毛病也没有。”张仁堂正感受着阳光的抚摸,连眼帘也没有抬一下,他轻声地笑道:“小忠,快闭上眼睛好不好睡上一觉,到夜晚我们翻过这座笔架山就到了那邦,可能在那里还会碰上日本鬼子。我们现在要养足精神,好好闭眼休息吧。”
曾听老人说过,脸色灰暗的人会有灾难临头。难道阿堂哥也会触霉头?庄新忠合十默祷。不不,不要瞎想,呸呸,刚才的念头不作数,南无阿弥陀佛,请佛祖保佑。
不知躺了几久,庄新忠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日本鬼子?庄新忠翻转身望出去。丛林中的一条小道上,十几个日本兵正围着两个妇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庄新忠认得这两个妇人是华侨,刚才还跟在队伍里一起撤退,怎么让日本鬼子发现了?
几个日本兵嘻嘻哈哈地去抓那俩妇人,四五岁小男孩跌坐在一旁哇哇哭叫着。庄新忠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忽听得“砰”的一声枪声,男孩的哭声嘎然而止,接下来是俩妇人更凄厉的哭叫声。男孩已被日本鬼子打死,两个女人还在日本人手里挣扎。
“小忠,你快跟他们一同撤退。快,轻声点。”张仁堂说着,让两个士兵拉着庄新忠朝后面丛林深处退去。他领着五六个士兵朝着叫喊声悄悄地摸上去。庄新忠想跟上他的张家大哥,却被两个老兵紧紧地拖拽着朝后山奔去。
虽是残阳夕照近黄昏,丛林里还光亮着,如此众多人撤离势必会引来日本追兵。果然,庄新忠他们跑不过十分钟,后面枪声大作。团队留小部分阻击追兵,大多数狠命地往东山坡上爬。不多时,日本人的炮火追了上来,四周爆炸,士兵们纷纷倒下。护着庄新忠的两个老兵,一个被弹片击中而倒下身亡,另一个依然死命地拽着庄新忠往山上跑。终于,他们跑进笔架山的一处密林之中。老兵和庄新忠一齐倒地呼呼地直喘气,随后陆陆续续跑进几十个中国士兵,就是不见张家大阿哥的身影。
“你想干啥?”老兵抓住想往外蹿的庄新忠,操着一口北方话喝道。
庄新忠知道这个老兵和刚才死了的那个老兵都是阿堂哥最要好的朋友,生死与共一路打过来的弟兄。肯定是临别时阿堂哥托付他们好生照顾他的这个同乡小兄弟,俩老兵这才护着他望东撤退,否则这俩老兵死也不会跟张家阿哥分开的。
“我去找阿堂哥,我一定要找到他。”庄新忠挣扎着哭叫道。
北方老兵笑笑,道:“不用你去找,他会回来的。如果他们不回来,我把你送过这座笔架山,到了那邦安顿好,我再回去找他们。”
庄新忠随着部队撤到那邦还是不得安宁,因为日军前堵后追,他们的师团几进几退终于冲过日军的阻击封锁线直打到盈江才陆陆续续渡江,最后在梁河镇集结,庄新忠所在团的兵员所剩不足三百人。这一路打过来,那北方老兵始终在庄新忠的身边,庄新忠也以大哥呼之。
部队在镇上休整,庄新忠还是没能见到张家大阿哥。那北方老兵说去找阿堂兄弟,也不见了踪影。连着几天,庄新忠心神不定,凡碰上从西边撤回来的部队,他总要去打听是否有人见到过他的阿堂哥,没有人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小忠,你不要发急。我过得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张家阿堂哥笑盈盈地朝他笑着说道,“我休息的地方就是蚊子多了些,现在好了,我会跟你一起回浙江老家四明山的。”
“阿堂哥——”庄新忠欣喜地叫道。待他一下跳起身,揉了揉眼睛,阳光散满了破落的庭院,士兵们或躺或坐,沉闷的多,说话闹事的也有几个。此刻,在庄新忠附近闲散着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其中一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兄弟,大白天瞌睡,你都能做个好梦,真是有你的。”
庄新忠这才发现他在睡午觉,并且做了个与阿堂哥相聚的好梦,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庄新忠颓唐地坐躺下去,希望能再睡入梦里,去追寻张家大阿哥。但刚欲入睡,又被人轻轻摇醒。
“怎么啦?没啥事还不能让人家睡个安稳觉。”庄新忠不耐烦地翻身坐起,遂即高兴地叫起来,“康大哥,是你呀。怎么才回来?阿堂哥呢?”
北方老兵康建东拍拍他的肩头,苦笑笑。然后放下肩头背着的黄布小包裹,神情极其郑重地双手捧着交给庄新忠,操着东北口音,沉沉地低声道:“小忠兄弟,拜托了,请你把他带回浙江老家去。”
庄新忠双手接着黄布小包裹,惊疑地望望康建东大哥,又望望手中小布包。四周的士兵们也都围了上来,神色都显得很沉重。
“你是说,阿堂哥…他死了…”庄新忠颤抖着嘴唇,紧紧拽住了那只小布包。突然,他把小布包一丢,哭叫道,“不,不会的。康大哥,你在骗我是不是?阿堂哥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只小布包裹的。”
“你是明白的,这是他的骨灰。”康建东气咻咻地捡起小布包裹又塞进庄新忠的怀里,很严肃地说道,“他在撤退的时候被日本鬼子打中后背牺牲的,跟着他的几个弟兄全部战死了。那俩婆娘已被救出来,在盈江小镇上放她们去了。这都是真的。我知道阿堂兄弟的心意,他就是要让你把他的骨灰带回浙江老家去,这事我就托付给你了。”
然后,他在哭泣的庄新忠身边默然不响地坐着,坐了许久。直到庄新忠停止哭泣,昏然欲睡的时候,这才贴着庄新忠的耳边低声道:“小忠兄弟,俺要走了,回陕北老家去,那里也能打日本鬼子。我说,小忠。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张排长的骨灰。找个时机,你也早些回浙江老家去。你年纪还小,活着回去让家里人也高兴高兴,你的阿堂哥也会高兴的。”
庄新忠一把抓住康建东的手,道:“要走,我们一起走。”
“不,分开走好,千万不要让人看见。这个部队打仗不行,抓逃兵的办法却有的是。你继续睡吧,不要起身,我现在就走了。”
康建东大哥走了,庄新忠从眼缝内目送他那粗壮的身影消失在那破落庭院的大门之外。过了几天之后,庄新忠才真正体会到康建东大哥离开部队时的心情是那么低沉而阴霾笼罩,他是彻底地心灰意冷了。
数日后,庄新忠准备悄然离开部队,回浙江家乡去。阿堂哥还等着随他一起回家,他知道亡故的人唯一的安慰就是能在家乡的土地上入土为安。
他在师部的运输队卡车群周围徜徉,如果能搭上北去的军用货车是回家的最佳途径。他跟运输队的司机大哥们套近乎已有几天,效果尚好。有个浙江籍的新入伍司机,同意有机会捎他一段北回的路程,但需要等待时机。
“小兄弟,你不是时常跟随着张排长的那个小兄弟吗?”这天有俩妇人从背后赶上来拦住他,热切地说道,“我们认识你的,张排长他还好吗?我们想找他,当面感谢他的救命大恩,可是寻找几天都没能找到张排长。小兄弟,你带我们去见见他好吗?”
庄新忠认出这俩妇人正是险些被日本兵侮辱,幸得阿堂哥和几个弟兄冲上去救出来的。一阵枪战后还能活着被带回本国本土也够幸运的,可是阿堂哥已在掩护她们撤退的途中牺牲了。
“你说什么,小兄弟,你说张排长牺牲了,是在那邦吗?不可能啊。”俩妇人听了庄新忠的述说,惊疑地直摇头,“不可能的。张排长怎么会牺牲呢?是他和其他两个当兵的兄弟把我们送到这里,还给了我们两块银元,让我们快些回腾冲去。我们是听说腾冲也进了日本鬼子才留在这里,看能帮部队上做些什么事。已到了梁河镇这里,张排长还能出什么事?”
庄新忠也惊疑地瞪大了本来就很小的眼睛,道:“你们是在这里,在这梁河镇分手的,那时他还活着吗?”
“是的,是的。离开他,我们还频频回头看望着。”其中一妇人道,“我看见他跟着几个当兵的朝着那里走了。”
那妇人所指的方向正是师部的位置。庄新忠摸摸绑在腰间的那只黄黄小布包裹,那里面有放着阿堂哥的骨灰。
莫非阿堂哥真没有死?庄新忠内心一阵狂喜,随即心又沉了下去,颓丧地摇摇首。康大哥不会骗我的,他是阿堂哥最要好的朋友,他怎么会开这种玩笑,这包骨灰肯定是阿堂哥的,我的感觉也不会错。但眼前的俩妇人也是很认真的,她们也不会说谎,何况张仁堂排长是她们的救命恩人。
与俩妇人告别后,庄新忠来到师部门前,这里已成为国军杜部第四军第三师的战时指挥部,警备森严,人来人往,也显得有些纷乱。他看见一个年龄与他相仿,但已是校级军官的人从师部出来,庄新忠跟上几步在那军官要上车前上去拦住了他,“报告长官,在下有要事禀告,能否借一步说话?”
那年轻军官望望他,又望望四周,然后跟着庄新忠来到一个众人都看得见,但说话谁也听不到的僻静处。
“有什么事,说吧。”那军官显然是湖南人,标准话中夹带着湘地的韵味。看来他想严肃些,摆些长官的谱,但那浑身的书卷气让他怎么也严厉不起来。
“张仁堂,师部特务营侦察排的那个张排长。他去哪里了,有好几天了,我都没有看见他。听说他到过师部,又有人说他死了,他到底怎么了?”
庄新忠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那军官低头仔细望了望眼前小士兵,又望了望四周,然后,他迅速地把庄新忠拉到一个荒凉颓废的小巷子内。这里说话办事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喂,你是张排长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弟弟,他是我的大哥。”庄新忠也放低了声音。
“哦——”那军官深深叹息一声,接着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张仁堂率几个弟兄上前从日寇手中救出了那两个妇人,但部队的行踪也被暴露,从缅甸境内到那邦再到梁河镇,一路上被日军咬着追杀,部队伤亡惨重。部队在梁河镇站稳脚跟后,失败的原因最终追究到侦察排的排长张仁堂身上。虽说是抢救遇难的百姓,但还是严重违反军纪,并且后果惨重。张仁堂和另两个跟随他的士兵都被军事法庭判为死刑。他们在离梁河镇西南边的丛林里被执法队捆绑在大树上,经两个昼夜被蚊子蚂蟥活活叮咬致死。是北方老兵康建东找到他们尸首,当时情状很惨。康建东掩埋了那俩士兵的尸体,然后把张仁堂排长尸体火化后收藏其骨灰令庄新忠带回死者的浙西老家,北方汉子自己也随后离开了部队踏上北归之路途。
庄新忠摸着腰间的那包骨灰哭了许久,那个年轻军官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头,黯然而离去。庄新忠要回家的念头愈发强烈。
“那么,你后来是搭乘军用运输车回北边……?”张丽问道。
庄新忠老人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搭乘师部的军用货车。就在与那军官谈话后的当天夜晚,我离开了部队开始往北走,是靠两条腿走着离开梁河镇,然后到龙陵,到保山,直到大理。我都是边帮人打工边往北走。沿途也乞讨过,也跟着一帮去重庆的师生走了一段路。听说我在缅甸打过日本鬼子,那帮重庆的师生也很敬重我。一路上相互帮衬着,日子也好过许多,真是一帮好人。”
庄新忠老人有些怀念地抬起头望了望南边的天空。
“那么,你就这么回到家乡?”戚小强有点遗憾地问道。庄老伯的经历似乎不怎么轰轰烈烈,也不够耀照千秋的。
“那年,我并没有回来,而是转道去了湖南长沙。”庄新忠老人望着俩年轻人疑惑的神情笑笑道,“你们看见庄新本那块墓碑了吧?那是我嫡亲的大哥,是他的灵魂召唤我去的。这谁会相信呢?但这是事实。”
和重庆师生一起在大理住宿的一个晚上,庄新忠突然梦见了久违的大哥庄新本。只见他穿着破烂不堪的旧军装,浑身是血,头上缠着的绷带也渗出很多血。他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无语地望着,神态很平和安详。
梦醒来,庄新忠浑身冒冷汗。一个月前,庄新忠曾在部队上接到过大哥从湖南长沙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那里战事不断,他所在的部队会死守阵地,那时他已是上尉连长。他说,他带着弟兄们上阵杀敌,御敌于防线之外,是他军人天职。他不怕死,但他要小弟新忠尽快早些回家,在家奉养父母双亲。当时,庄新忠还责怪大哥只顾自己逞能,不念故乡家人的企盼。张仁堂告诉他,大哥庄新本自愿报名投入军队,就是为了他庄家其他三个小兄弟不被保长拉上壮丁强行入伍。
庄新忠当然知道大哥的苦心,但日本人进了浙江宁波市,他庄新忠跟着张仁堂和几个师生都报名参了军,国家存亡,匹夫有责嘛。投笔从戎,抗击日寇,庄新忠从来没有怀疑从军的路子是否走对,但他怀揣着阿堂哥的骨灰踏上回乡的路途,心中却有些疑惑起来了。
梦见浑身是血的大哥庄新本,庄新忠心急如焚。大哥肯定凶多吉少,那么拼命三郎似地跟日本人干仗,早晚会把性命搭上。事临至此,庄新忠的心痛得痉挛起来。
必须去长沙,必须与大哥见上一面。庄新忠和师生告别后独自离开了大理。他按照师生提供的办法,以重庆大学学生的名义搭上货车去楚雄,从那里再去昆明坐火车去湖南长沙。一路上风餐露宿,历尽艰险当然是在预料之中的。
到达长沙他打听到大哥部队驻防处是在靠近湖阴的桥口镇,庄新忠又搭乘一运输军用货车急急地赶去那里。
桥口地区河湾港叉众多,庄新本所在部队在河岸南边沿一条丘陵地带设阵布防,阻击水陆两方多处同时侵犯的日军。战役打得十分惨烈,敌我双方都伤亡惨重。庄新本率领的连队在一处叫着夹子口的山地里与日军激战,阵地几次失守又几次被夺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厮杀声阵阵。最后,在战场上留下的是枪刀、军旗,和一堆堆战士们的尸骨。
庄新忠赶到那里,战事结束已有三天,他依然能感受到搏命厮杀的惨烈氛围。这场长达数十天之久的守卫战役,庄新忠大哥庄新本所在连队基本上是全部覆灭。
团部一名副官告诉他,庄连长临上阵前,曾把一只怀表和一封信交给团部的一个联络官,可惜,那个联络副官也战死在阵地上。遗物是找不到了,那么大哥遗体呢,能否找到。那副官为难地摇摇头。死的人太多,爆炸或烧毁的残骸也太多,成千上万呐,根本无法找到某具尸体。近两日打扫战场,绝大多数尸骨被推入河湾的拐角处,几乎将那里的河床全部填满,原来湍急的河流已成为与岸平齐的空旷地。人的尸骨难以寻觅,人的名字可能会在某处兵员登记册上可以找到,但在当时找一个人的名字又有何意义。国殇的悼念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战争年代,人们对死亡或生存都看得很淡漠,人的性命跟蚂蚁一样渺小而卑贱。
庄新忠在那副官的引导下,在大哥连队作战的阵地上挖了一块被血浸湿的泥土,用黄布包裹扎紧后也绑在了腰际上。遂后,他离开了那个部队,也与送他的那副官挥泪告别,踏上回家乡的路程。此时,他身上负荷着两个人灵魂的包袱,一个留有骨灰,一个或许是死者去世前曾经触摸过的泥土。魂归来兮,与子同行。
张仁堂和庄新本的墓地没有坟墓,只竖墓碑。老人看出俩青年男女内心的疑惑,便告诉他们。张仁堂的家就在此山南边的芥子村,他的骨灰由他的父母安葬于他们张家自家后面的小山坡上。那个从大哥庄新本作战阵地带回的泥土已在庄家自家门前漫散开来,希望战死他乡的英灵能认识回家的路。
庄新忠回到家中,母亲已病故,后来听堂姐说是饿死的。父亲在宁波市区里拉黄包车。遂后庄新忠独居山村的破旧庭院里,耕田劳作,默默而寡言。见过太多死亡的人,对生活已无太多的奢望。随着时光流逝,他也结婚,生养一个女儿,老伴也很贤惠,从不来搅扰他。战争年代,人们渴望的不就是这份宁静和安逸吗。于是,庄新忠老人感到满足,也不是什么知足常乐,而是顺势随心。老人和逝者的灵魂都在享受着和平时代的宁静和安详。
让死者安息,生存者安宁吧。张丽和男友成小强离开了庄家老伯,到村委会与张书记告辞后,坐上公交车离开四明山区回到了繁华嘈杂的大都市。这对年青志愿者沉默许久才说出一个共同的心愿:祝庄家老伯健康长寿,能活过百岁,他们再也不会来打搅这位远征军的老兵。
时光依然在流逝,或许真的有灵魂偶尔从幽冥界来到人世间,与亲人们在梦里相会,叙说衷肠,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