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遇
在上海南市与郊外相界的边缘地带,有处青砖瓦房连成一片建筑格局颇为典雅的弄堂,名为颐安里。常年居住在附近棚户区的小女孩,很羡慕他人能住上颐安里这等漂亮典雅的房子。
我和白巧贞在十岁左右就去那条弄堂走过几次,每次走在颐安里的主干道,望望两边肃穆宁静的石库门房屋,这里几乎每户人家房门和窗户都是紧闭着的,也没有人走动。青砖的墙、黑黑的门、绿绿的窗帘似乎透出一阵阵寒飕飕的凉气。每当走过某个转弯处,我和巧贞姐不由地惊惧万分,赶紧快走了几步便奔跑起来,直至完全穿过颐安里,来到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噗通噗通急剧狂跳的心才缓缓平静下来。
“怎么这样好的房子看起来总让人吓势势的。”我回首望望那条颇气派但阴森森的弄堂,护拍着胸口,惊惧地道,“我以后不想再走这条路了。”
白巧贞也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道:“有啥办法,从这里到我妈妈的厂里是最近的一条路,否则要绕很大的圈子走更多的路。”
白巧贞父亲是上钢三厂的驾驶员,母亲在一家名叫惠民运输服务队上班,主要是人力拉板车运输货物,很辛苦的。巧贞姐是家中孩子的老大,那老二、老三都是女孩,老四是个男孩。如今他母亲又怀孕了,全家希望能再添生个小弟弟。待到她母亲怀孕6个月后,她父亲要大女儿白巧贞每天下午放学后去运输服务队接她母亲回家。巧贞姐每次去接母亲总是拉着我一起去,我们俩是好邻居,更是好姐妹。
今天下午去接巧贞姐的母亲,她母亲的单位下班后还要开会。她母亲让我们早些回家,说开完会她会和同事一起走回家的,叫家里人不要担心,晚上也不要再来接了。我和巧贞姐走过颐安里,心想巧贞她妈每天都要经过这阴森森骇人的弄堂,也怪可怜的。不过倘如有几个大人结伴同走过这条弄堂,再晚些或许也是不用害怕的吧。
翌日,下午放学回家,我赶紧到巧贞家去,欲与巧贞姐再去惠民运输服务队接她的母亲。谁知刚踏进门,就看见巧贞姐和她两个妹妹都在哭,他们的父亲刚去厂里上晚班。巧贞姐见我来,拉着我在一旁板凳上坐下,悄悄地朝阁楼指指,示意我小声些。
原来她母亲今天没有去上班,正在阁楼上睡觉休息。我正要问巧贞姐为何要哭,忽然头顶上“哐当”一声重响,随即传来一阵怪谲刺耳的笑声。我听得出来,那是巧贞姐她妈的声音,但此时的声音完全不同于平常,那种笑声直让人毛骨悚然。巧贞姐在方桌上拿起一把大菜刀,桌上还放着剪刀和榔头这些物什,我看是早已作好准备的。巧贞姐拿着大菜刀走到楼梯前,慢慢地往上爬,那两个年尚七八岁的小妹妹吓的连哭也都不敢了,呆呆地望着他们的姐姐,五岁的小弟弟也不理会这些事,只顾坐在地上往一只小碗里抓着冷饭冷菜往嘴巴里送。我连忙轻手轻脚地紧跟在巧贞姐后面也往阁楼上爬,爬到楼梯口巧贞姐停住了,用大菜刀往地板上重重地拍打几下,喝叫道:“不许笑,不许笑,再笑就宰了你。”
我在其后悄悄地朝阁楼里望去,九平方米大小的阁楼上只放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只写字台,写字台前的一把椅子此刻已翻倒在地上。巧贞她妈只穿着汗衫和短裤,光着两条大腿坐在床沿上,微微拢起的腹部全是湿漉漉的,或是茶水全泼洒在身上了。她妈正叼着一支烟,傻兮兮地笑着,大女儿的威吓似乎对她似乎没有一点作用。
“快把她吸的烟拿过来灭掉去,否则在被子里吸烟,把被子烧起来怎么办?”我有点着急的说道。
“你拿着刀再用力地拍敲吓吓她,我去抢她的烟。”巧贞姐说着把大菜刀递给了我,自己闪在一边等候着机会。我用力拍着菜刀,还不时的向巧贞她妈晃动手中的菜刀,做着吓唬她的种种动作。
巧贞姐趁她母亲朝我这里望的瞬间,突而上前抢掉她母亲嘴边的香烟,赶紧捏灭,又快速地翻找香烟和火柴,一并拿到楼梯口,又蹲了下来。
“我叫你抢,我叫你抢。”巧贞妈忽然大怒起来,把枕头、衣服和被子全都朝我们这里丢了过来。巧贞姐快速关上阁楼的门,我们俩惶忙地爬下楼梯。
在楼下我不由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她妈还是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时隔一日怎么就变得这般疯魔相了。
听得巧贞姐的叙说,我愈发地惊惧。昨夜巧贞她妈没有让她同事陪送她,是自己一个人回家。在经过颐安里的时候,巧贞她妈迎面遇上一个中年男人,听她妈说,那男人脑袋特别大,脸面很模糊,衣着却非常地华丽,像唱戏人穿的古装衣褂。巧贞妈从那男人身旁急急走过,在空寂的弄堂里走着,就感觉到那男人一直在后面跟随着她。她走的愈来愈快,那男人也跟的愈来愈紧,一直跟到我们棚户区的弄堂口。巧贞父亲听得妻子说有人跟着她,马上出去看,在棚屋弄里来回走了几趟,还到弄堂口大街上去察看,没有发现如妻子巧贞她妈所说的那个男人。
“我妈吓坏了。”巧贞姐继续说道,“当时,她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发抖,我爸陪她上阁楼躺下,安抚了好一阵才睡着。睡到半夜,我妈忽然大叫起来,说什么‘我不去,我不去,你们不要拉我’双手乱摆,两腿乱蹬,闹腾了一夜。今早起来,人就变得痴痴呆呆,光是傻笑还乱摔东西。我爸说她可能是撞邪了,让我好好地照看我妈。你刚才也看见了,我妈这个样子,完全是在发神经嘛。”
我回想起颐安里阴森森没有人气的样子,也很害怕,心想巧贞她妈莫非真的是撞上鬼了。听居住在2号门的郭老太说过,怀孕的女人身上神元特别低弱,很容易让邪魔侵入的。如今,社会上搞文化大革命,都在讲立四新,破四旧,反对封建迷信。巧贞她妈那个古怪病还真不能跟别人说,否则被挂上“牛鬼蛇神”的牌子游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逾后一个月里,巧贞她爸背着她妈走了好几家医院去治病,病情一点也不见好转,疯癫状况愈发严重,连着几个晚上巧贞她爸去上晚班,巧珍和我让她家几个小弟妹先睡觉,我们俩缩在楼梯口听着阁楼里的动静。巧贞妈怪笑声和欲挣脱的叫骂声愈发厉害,我们俩上去用榔头、菜刀等吓唬她,试图镇压住她妈那股疯魔劲,但一点效果也没有,真是又累又害怕。
礼拜天上午,我难得休息,赶快做完作业,准备煮午饭。巧贞姐一下子蹿了进来,拉着我几步就赶到她家门口,轻轻地推开门扉,悄悄溜了进去。我这才发现巧贞的门窗都用厚重的黑布遮盖得严严实实。房间居中摆着一张大方桌,上面放满了香烛,两只大蜡烛点亮着,满屋子都是焚香的味儿。有个男人在桌台后面指画着什么,只见他闭着双眸,口中念念有词,手上还拿着根木条。巧贞她爸和几个孩子在旁边静悄悄地望着那个人摆弄。巧贞姐紧贴着耳朵告诉我,那人是个道士,是她爸秘密地从山里请来的。那道士手上拿的木条是桃木的,原应该拿着的是桃木制作的剑,但时下风声紧,谁还敢搞那个。所以道士做法驱邪,连道袍也不穿,手中使唤的枝条木却是避邪镇魔的真正桃木。
稍过片刻,巧贞爸按照道士旨意,推着五岁的小弟弟到桌台前跪下,他自己也跪着,却跪在儿子的后面。我推推巧贞姐,示意你是大姐,你更应该上前去跪着。巧贞姐连连摇手,轻声道:“做法事,在法台前一定要是这家的长子跪着才行,女的连靠近前都怕阴气太重,助长邪魔的阴寒之气势。”
翌日傍晚,我再随着巧贞姐上阁楼探望她的母亲,只见阁楼的顶上和四周板壁上以及床头床沿全都贴着黄黄的纸片,上面用黑墨画着各类符号,根本看不懂。却也奇了,巧贞妈不再像往日那样疯癫闹腾,正安安静静熟睡。
“呀,那道士还真灵光,你妈的疯病真的给治好了。”我高兴的笑道,望望四周贴挂着的数十张黄纸片,心底颇有点敬畏之感。巧贞姐也开心的直点头,多少家医院都治不好的怪病,让这道士一摆弄竟然治愈。心里又惊奇又有几分疑惑。
逾后数月,巧贞妈病情全好了,也顺顺当当地产下一男婴,取名为白道忠。小阿忠自幼便十分聪明,也十分调皮,几个姐姐和哥哥都玩不过他。人生忽悠数十载,几经磨砺明灵台。境过时迁,白家 有一现象很奇怪。倘若白道忠患病,经医治慢慢康复,他的母亲必定会大病一场:巧贞妈如果没有发病迹象,她的小儿子白道忠就不会有痊愈康复的迹象。
前几年,我和母亲一同去探望老邻居巧贞她妈,老人家与大儿子同住在浦东新区昌里路上,三室两厅的房屋,住的很宽敞舒坦。我母亲和白家姆妈都是70余岁的老年人。巧贞姐也是50出头的人了,在外省市一家大商场里当总经理,东奔西走工作十分辛苦,十分繁忙,是个女强人。但白巧贞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女强人,亲近的叫一声白姐,她就十分快活。我问起巧贞她妈,怀上阿忠时发过一次怪病还记得否?老人家记得十分清楚。
白家姆妈感慨地说,有些事说不相信还不行,她是亲身经历那档事,那道士做法贴符后,她以后一生再也没有发过疯病。那次真的是撞邪了。我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人家说,自从在那条怪阴森的颐安里碰上那个怪男人后,每天晚上就有一大帮人抬着个花轿邀请她上轿,领头的是个老太婆,后面跟着五六个小丫鬟全都是古装打扮。她死活挣扎,不肯上轿去,随后就是那个怪男人,整天整夜地陪她坐在身边,跟她有说有笑的,但那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自从道士做法后那个怪男人和古装婆娘们就都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来烦扰她。
去年,我与巧贞姐再次碰面,都是50出头的人,谈起幼年之事依然兴意浓郁。巧贞姐告诉我,她母亲已在前年去世,生前患有严重关节炎,也没有别的什么症状,是突然发病去世的。正是在白道忠患心肌梗塞入院做手术之际,做心脏搭桥疏通血管的大手术,院方已开出病危通知,病情十分凶险。但白道忠住院半个月突而痊愈,医院通知可以出院了,亲属们都十分高兴。但就在白道忠出院那日,他的母亲却因糖尿病并发症而突然病逝。
巧贞姐与我一起回想,她母亲和她小弟白道忠之间有着某种神密的命运联结。总觉得这跟巧贞妈在颐安里奇异的遭遇有关系。
白巧贞说道:“你知道吗?我后来打听到颐安里为什么总有一股阴森森寒冷之气,原来在解放前那里曾经是用来专门堆存死尸的太平间,解放后才改建成民用住宅,但那阴森之气总是驱除不尽。”
我黯然点头,经过颐安里时那种自然而然产生的惊悚感觉,真是让人难以忘怀。问起巧贞姐的小弟白道忠的情况,得知他官运亨通,财气旺盛,是白家兄弟姐妹中生活过的最富裕的一个。我想,这可能是凭借母爱的无私奉献而所得到的荫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