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晚,曼殊进食无味,想起袱内尚有两团粢饭,取包袱打开,粢饭团被雨水淋得散乱开来,粘得衣物到处是糯米饭粒,粘粘搭搭。曼殊将包袱全部泡进玉门前溪泉内,搓揉半日才洗净。收拾妥当回到餐厅,饭菜已被人收去,斋饭时辰已过。曼殊怏怏而回宿房,前脚刚进,后脚有人跟进。一小沙弥端了大碗香菇面筋面放在桌上,说是主持特意命厨房另做了款待东方圣僧。曼殊大喜,连连称谢。待小沙弥离去,忙关上门端碗大吃,味道鲜美自不用说,可曼殊仅吃上几筷子便啖吞不下。只觉得头脑发胀,浑身酸痛。挣扎着上床躺下,迷迷糊糊地感到周身热烫越来越厉害,犹如置身浓浓烈焰之中。
继后数日,一直热烧不退。寺院主持亲临侍奉汤水,殷渥甚之,曼殊十分感动。这日,体温稍降,曼殊扶杖外出,来到后院马厩方记起来时曾在途中借骑一匹。问管马厩的小沙弥,才知那借主前日已派人来牵回。曼殊才觉心定。时黄昏,夕阳残照里柏松枝叶于青翠上平添一道霞辉。曼殊斜倚萧疏篱笆,仰望廖空天际,凄然身世飘萍。正感慨之际,忽闻有英吉利女郎歌咏拜伦词句,音质娴媚绝伦,令人感触至深。回至寝房,泰国大米粥及四碟清爽小菜已摆在了小桌上。曼殊用过晚膳,取笔墨撰写南海游记,忽想起过几日便是佛学历会,原拟定在锡菩堤寺召开。曼殊遂披衣来到前院主持禅室,向主持言及此事欲起程赴会,主持欣然应允,并请曼殊代本寺向年会递呈一份度牒备案。
翌日,天刚破晓。曼殊赶到码头登上海轮西行,到邏罗湾登陆已是曼谷地域。继后数日或骑马,或骑大象,赶到锡菩堤寺人晒得墨黑脱皮,主持欲请曼殊在年会上作重点演讲,曼殊连忙回绝。觉着自身疲惫至极一时难以恢复。主持见其形态也颇憔悴,忙派人伺候照料曼殊,也打消了请东方圣僧主讲佛法的念头。曼殊送走主持,回转身躺到床榻,犹觉体肌酸软隐隐作痛,呆怔怔望着屋顶,忽苦笑呤道:“炎燕困羁旅,南海何寮索。上国亦无芜,黄星向西落。”
年会结束,曼殊仍留在菩堤寺调养。待到秋凉气爽,曼殊登程游历南洋,印度等地。虽说是重游异域,一路留意民俗风情不乏新鲜感受,回到爪哇已是冬末春初季候。
在文昌寺庙栖居,曼殊意外地遇着从海内南渡经商的华裔商人。动问海内情况,得知革命党同盟会策动武昌起义,陈英士,蒋介石等在上海亦异军突起。曼殊兴奋万分,忙叫小沙弥帮他打酒购菜,摆桌待客。小沙弥素知这位东方圣僧不忌口食,南洋诸寺名师皆任其酒肉逍遥并无异怪之色,因而得其吩咐取过银元便奔了出去。
少顷,桌满菜肴酒坯。曼殊拉那华商入座,斟酒劝饮。那华商异域逢国人,甚为欢悦,频频举杯痛饮。饮酒间投主人所好,细细详述海内革命党武装举义之事,听得曼殊热血沸腾,大叫“痛快”。俩人直喝道日沉西山。酒醉欲倒,曼殊犹然大呼“痛快,痛快。”
夜深,曼殊酒醒。披衣拥衾遐想着柳亚庐,刘季平等人必与陈英士,蒋介石等协同挥戈作戰,心潮激荡不能平静。蓦然跳起,坐到桌前提笔给远在上海的柳亚庐写信,道:“迩者振大汉之天声,想诸公都在剑影刀光中,抵掌而谈。不慧远适异国,惟有神驰左右耳——壮士横刀看草檄,美人挟瑟请题诗。遥知亚庐此时乐也。”
翌晨,托人将信函寄出,遂思归。当日检出裹袱内燕尾礼衣数件,还是为参加泰国当地皇家庆典特意购置的,尚新贵,便拿到市镇上典押给衣贩,筹得资金数十银。至夜,见着主持告知归意。主持挽留不住,奉出几十两银资赠之,嘱咐道途珍重,然后亲送其回寝房入睡。
第二日,曼殊叩别文昌寺住持,告别众佛友,启程北旋回归汉土。
一路之上饱尝风尘艰苦自是不消说。旅行五日方抵广州,径直投奔昔友马骏声。乍见之下,马骏声着实吓了一大跳。怎的门前来了一不速之客这般狼狈相,胡须蓬乱,长发遮眼的,十足乞丐模相。马骏声目瞠口呆,待来人启口叙话,才知道眼前这乞丐模相者竟是才华惊世的曼殊大师,当即紧紧抓住曼殊的手笑着,眼角边却滚落了两颗热泪珠。时正值微雨霏霏,马骏声抹去脸上雨水也悄悄抹去了泪珠。“快,快请进。”马骏声忙引曼殊进屋,即刻命人烧水备食。半个时辰不足,浴汤水已烧热。马骏声请曼殊入浴,翻出自己的里外衣服递给了曼殊。曼殊抓起食盘里的甜点满塞了一口,然后才接过内衣裤冲进了浴室门。洗漱毕,入座,马骏声指着曼殊笑呤道:“喜余尚在人间世,梅雨之中见曼殊。同时天涯沦落客,不堪憔悴话江湖。”
曼殊大笑,随后俩人扭拽滚扑在一起,长笑不止。
尔后数日,曼殊与广州众友交往,知道清皇朝已被推翻,孙逸仙出任了临时大总统。但局势不稳,北方袁世凯觊探总统宝座纠葛众军阀跃跃欲动,南方革命党人正忙于封官加爵,纷纷走马上任。南北对峙局面已明朗化,全面内战是一触即发。曼殊听得连声叹气,满腔热情化为乌有。
广州栖居数日,曼殊看望了正在广州谈生意的兄长苏雨墨,又去慧龙寺拜望赞初长老和朴初大师。时赞初长老还健在,爽朗如初,朴初大师却已圆寂有年余,曼殊到朴初墓塔前祭奠一番。
慧龙寺后边的山坡上,曼殊望向远处,雨后丘陵青翠漫空,一道清澈见底的溪流从其间汩汩流淌出来,蜿蜒百里依然潺潺不息。赞初大师一声佛号,悄悄来到曼殊身后。陪着伫立许久,俩人皆默然无声,彼此之间均有混沉于天地间与之融合的清朗舒坦的感觉。
曼殊道:“大师,曼殊一直有个疑惑,不知大师能否解而释之。”
赞初大师合什垂目,“三郎有何疑虑,但说无妨。佛门清静,佛法无边,或之释之尽在一念之间。”
“曼殊幼时佩戴的龟龙璧玉,是否原是恒初大师随身佩戴之物?”
“出家人即入空门,来去了无牵挂。师兄将此玉赐与三郎,便是三郎之物,何或有之?”赞初大师慈祥的脸容迎上和煦的阳光,轻轻吟诵道,“与佛有缘,与佛有因,缘因循环,皆为心念不已。念念由心,随心而欲,不离天道方能消弥业障,添福添寿。”
曼殊笑笑道:“龟龙璧玉是远古地藏之物,出土呈世自是天意,佩戴之逢凶化吉,延年益寿,自然是吉祥无疑。曼殊自幼嬴弱,恒初大师惠赐璧玉其间情义焉能不知。但此璧奇异,每当瞑坐抚触,脑际便有异象呈现,且颇灵验。如此神灵璧玉恒初大师轻易赠与,实使曼殊诚恐诚惶。”
赞初大师讶然,道:“师兄佩,并不曾听其言有异灵之象。”俯首沉吟片刻,赞初大师微微颔首道,“三郎自身禀赋神异,老衲在尔幼时已有察觉。此璧玉或许能增添尔灵感异能的功效,但辄因人而异。龟龙璧玉曾为印度普济寺镇寺之宝。当时主持赠与师兄,说此玉原是我华夏汉邦之物。归还我邦有缘人,是普济寺延续的意愿。师兄佩之三十余年并无异相,遇到三郎才有感觉。故赠与三郎,即是有缘,亦是护佑吉祥安康的意思。难道三郎也遇上与此璧玉有缘之人?”
曼殊点首,道:“我已将龟龙璧玉转赠与此人。每当我遇见此人,佩挂在胸前的璧玉就会灼灼发热。曼殊几番慎思,几番察之,此人或是龟龙璧玉真正的主人。自遇见此人后,我有几次瞑坐入禅,将意念转向龟龙璧玉,呈现的景象正是此人。想来我华夏汉邦,日后能荡平群雄,靖綏天下者,惟有此人也。”
“天意如此,复有何言?”赞初大师合什诵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璧玉已易其主,三郎自当珍重。老衲久虑三郎佛法高深,文章辉煌,但自身器质尚嬴弱。望日后,三郎能静心向佛,调养生息,方能延年益寿。切记切记。”
曼殊默默合什谢之,黯然神伤。想我曼殊焉不知自身生死归宿,生有何乐,死有何惧?但求潇洒人生,毫无牵挂。
在慧龙寺盘桓数日,曼殊辞别了赞初长老回到广州。稍作歇憩便与马骏声告辞,同苏雨墨回归香山拜偈生父苏仲斋坟地。苏雨墨邀其回苏府住歇,曼殊不从,遂辞别兄长独自而去。
逾日投宿一寺庙,解袱卧于殿角。至夜,曼殊陡然警醒。万籁沉寂,惟闻微风阵阵及寒蛩断续之声。曼殊不能沉眠,起身步出厅室沿廊道走动,忽闻侧室有人咳嗽,少顷门动走出一少僧,曼殊觉着此僧音影熟稔,借月色细瞧,竟是乳母之子潮儿。潮儿似乎亦认出曼殊,俩人相视久之,忽相扑拥抱,感泣不能自抑。
曼殊细瞻潮儿,愕问何故着僧装。潮儿未启口泪水潸潸而下,少顷拭泪牵曼殊出寺门向西行出十余步,陡见一坟丘垒于荒蒿丛内。摸视碑文,曼殊泪流满面,扑跪于墓前。
其时,月随云移,荒蒿野陌阴影憧憧倍觉凄凉。从潮儿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曼殊才知道乳母于前年病殁,潮儿悲极削发为僧。曼殊哭拜道:“我自幼离母失怙,独承乳母怜而抚之。长成又得其助力东渡寻母,恩重如山曼殊铭心不忘,曾思有朝报其恩典,孰料今已长眠于黄土陇中。呜呼,天公何不垂愍,使乳母与我再见一面。养育之恩,未能报其万一。”
潮儿拭泪道:“兄长节哀。自兄东去后我母子多得河合夫人寄赠金银,生涯不似先前艰难。母病后就医及殁后入葬全仗夫人馈赠有余资。今日又得兄长回归拜偈,先母九泉有慰矣。”
宿夜,曼殊与潮儿互道别后情状。至晨兴,曼殊欲行,邀潮儿偕同云游。潮儿摇首含泪道:“母庐墓于此,孤寂无伴,我欲侍候三载再思出路。兄长佛法有成,日后愚弟我或来投奔亦未可知。兄长可先行自便。”
清晨,曼殊与潮儿挥泪告别,遂向雪梅故乡鸣凤岗行去。
徒步行走二日抵达鸣凤岗,曼殊伫立雪梅故宅院墙外,回想当年与雪梅园中相会,犹如昨日情状。想那花容月貌的姣好女子夭逝殒殁,皆为情有所钟而无着落,心底酸楚欲泪,忙掩面疾步离去。忆想着潮儿所说路径向东,抵城镇东隅一座岭岗上是雪梅青塚所在。及上坡地果见坟冢遍布,于丛冢中逐个遍寻雪梅墓地,直到斜阳西沉犹不知雪梅柩葬何处。曼殊筋疲力尽,蹲坐于地闻得侧旁鸦噪枝头,悲上心来,双手捂面默然流泪。渐渐地,暮色四合,荒坡寂静。曼殊拭泪站起,怅然环瞻荒冢不由含泪低呤道:
“伤离叹逝叩青冢,怎堪香魂抛荒丛?
哭向泉林无觅处,破镜难圆旧时梦。“
徜徉久之,曼殊缓缓摸道下了岭岗,心头凄怆难忍,眸眶不时泛起阵阵泪水。心想雪梅父亲薛荣昌老爷已亡故,其坟亦不知设在何处。原薛府移易他人连个问处也没有,怎么办。可惜不知小蓉姑娘下落,否则问她必能得雪梅落葬确实所在。
入夜,曼殊在镇东一家客栈借宿,意外地从店伙计那里得知薛府小蓉丫环的栖居之处。他连夜赶了三里路,来到濒临西江的一个村落,寻到了小蓉,她已嫁于渔夫。见着曼殊,小蓉立刻喝令其夫将曼殊赶出去。无论曼殊怎样求说,小蓉总不开门,怒道:“你快滚,再在此啰嗦休怪我无礼。”
曼殊垂首退到宅舍前,在一株槐树下蜷蹲合眸。天亮,渔夫背渔网出门犹见曼殊,忙趋前道:“先生还在此等候耶?拙荆早从后门远出矣,你快回归吧。”
曼殊问渔夫:“小蓉去了何处?”
“她没说。”
“何时回归?”
“她也没说。”
“你可听说她原主人雪梅小姐的坟地在何处?”
渔夫摇首,遂往江边走去。走出十余步回首对呆愣着的曼殊道:“你走吧。她恨你,不会再见你的。”
曼殊怔着立着,几欲投江了却此生。仰首望天,朝霞璀璨染红了半边空际,曼殊心内却充塞着一片愁云惨雾。正悲怆不已,忽见那渔夫跑过来道:“先生,快上船。我送你走。”
曼殊心头一振,感到有了希望。或许这年青的渔夫知道雪梅坟冢所在之处,怜我经夜苦候欲相告实情。便随渔夫上了大木船。
船顺江流而下。一路上曼殊起问雪梅墓地之事,年青渔夫辄宽慰似地笑笑,劝他勿焦急。向东行走半日,曼殊便发见广州城晰然在望,他颓然坐倒,面色刹时变得灰白。渔夫忙扶住他道:“先生勿急,拙荆念先生远道苦觅其旧主,让我送先生回广州。她还让我传言道:‘人已亡故,哭悼又有何用?事到如今,公子不忘雪梅小姐为谁魂断也就是了’。先生请自珍重,拙荆外表凛厉,内实仁厚,望先生察而谅之。”
曼殊哽泣颔首。俄而船泊江岸,曼殊叩辞渔夫,怏怏离去。那年青渔夫望其背影而叹息。当真是:
皈依佛门说法身,回眸犹然故情生。
堪怜环珮迷痴人,惹得袈裟沾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