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影杳士庐怅卧病榻,
魂入山湖寂伴孤塔。
既至广州,曼殊直趋火车站购得北去上海的火车票,随后赶到马骏声寓庐辞行。马骏声挽留不住,只得送曼殊到火车站。望着列车远去,马骏声怔伫许久,不胜惆怅。
到上海近午时分,曼殊径直投奔柳亚子七浦路的寓庐。柳亚子不在,却意外地遇着了朱少君。两人拍肩握手亲热嘘寒一番这才落座。朱少君告诉曼殊,柳亚子外出未归,至晚才能回寓。柳夫人携公子无忌上街,少顷便可回来。
曼殊从佣者那里接过香茗,不及品尝便一饮而尽,随即挪近座椅,望着朱少君急急言道:“自爪哇回归,踏上汉土便觉气势与往昔大不相同。帝制废除了,皇帝的龙庭亦被推翻了,可怎么总让人觉着乱哄哄的没有头绪。你在上海,也参加上海起义。快跟我说说,目前申沪地区情况怎样。我那帮上海文友们如今处境如何?”
朱少君的介绍使曼殊得知往昔在日本相识的友人诸多乘新时在新政谋得高位。陈英士已被临时大总统孙逸仙先生任命为沪淞地区总督统,闻说其欲请在南浦配合义军作战的谋划者刘三来上海助理政务,估计不日将抵上海定居。言道此朱少君笑道:“亚庐兄在报馆代你收到众多朋友信函,据他说皆是现在新政府任职的昔日留日好友发来的邀请书,邀你前往共事。倘若英士先生得知你回归申城,必然亦来邀你辅政任职的。”
曼殊冷冷而笑道:“有意思,昔日投笔从戎的朋友如今则投笔从仕。难道清廷被推翻帝制被废除革命便成功了么?个个高爵厚禄的仿佛于我大汉有何等赫赫功绩似的。活脱象煞那个依附权贵的申庚富,惟视荣禄富贵如性命。当真可谓多一留学生、即多一卖国贼。”
言讫,曼殊朝朱少君上下审视一番笑道:“你呢,葆康老弟。当日你随伯先兄挥戈征战,血洒黄花岗。如今在何处高就呢?”
“大师休要取笑。”朱少君正容道,“少君不才无意仕途进取,窃思从戎惟有瞻慕伯先兄忠勇义胆。伯先已殁,革命亦有所成,少君自当解甲归田,尽情余所嗜,舞文弄墨而已。”
曼殊大笑,“他人心潮是投笔从仕,而少君则倒行逆施来个弃戎从文。好好,武尚能挥戈纵骑拚杀沙场,文又能笔生妙花大块文章。我少君真文武双全也。”
朱少君俊面赧晕,正欲辩驳,曼殊截拦住敛容道:“说真的,文坛情状如何?《国民日报》效益尚好么?”
朱少君详尽叙说诸文士办报之事,曼殊这才知道今非昔比,报刊已易名谓《太平洋报》。往日这主编章行严出任总统府常年顾问,参议院议员,现今另辟一家《独立周报》,任主编。陈仲甫回到申城,创办杂志《新青年》,郑绳侯参加了该杂志编辑,听说还邀请刘半农来担当编辑。柳亚子与叶楚伧则在《太平洋报》搞编辑,柳亚子眼下忙着参加创办革命文化团“南社”,近日已被推为该社主任。说道此,朱少君笑道:“我也在<太平洋报>任职。新成员还有姚鹓鶵,是松江人。李息霜是搞美术的,他尤为崇仰你曼殊大师绘画技艺。说来亦有意思,他与你有几分相似,喜绘事,又好佛,常道日后为僧了此残生。”
“是么?日后与息霜兄谈谈佛法亦是桩乐趣事也。”曼殊甚喜道:“独秀兄早就想办青年报,说唤起国民先要唤醒青年,如今也如愿以偿了。”
朱少君又谈了另一编辑胡韫玉,亦是风雅之人。正谈论间,柳亚子妻子携其子柳无忌回寓庐。一番寒嘘后,曼殊拉过柳无忌端详道:“眉清目秀且身段纤细,仍不失女公子姣好模相。”
柳无忌一下甩开曼殊手,嘟朵着小嘴唇道:“你坏,又说我是女的,我是男的嘛,男子汉大丈夫。”
众人皆笑,曼殊用力撸撸无忌头颅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大丈夫。怎的这般清秀漂亮?!”
掌灯时,柳亚子回归,见着曼殊问长问短好一阵忙碌。晚膳后,柳亚子当真取出一叠信函交给了曼殊,笑道:“大师不妨亦来个官服换僧袍,领略一番仕途的风光。”
曼殊一笑,仅取出刘三信函,余者皆投入纸篓内。入夜,给刘三复函,催促其尽快来沪聚首。将毕,甚感世事纷乱,人欲横流。不由低叹写诗道:“升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信函刚写成,有人叩门。启门一看是朱少君,时近半夜骤然来造访其必有事,曼殊忙将他引进寝室。果然,朱少君带来一个使曼殊心头阵痛的消息。
“她死了,怎么会呢?”曼殊双眉深蹙,痛苦使他脸庞扭曲变形。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与他相知的众少女中又有一位突兀夭亡。“金凤她不是栖居在南京城东一家酒店吗?其母不也与她同住,其夫还算温厚的么?”
“是的,她丈夫为人还不坏,可他怕那大老婆。”朱少君道:“去年端午,金凤去秦淮江宁老家观赏龙舟,其母随同前往。谁知那老人家观江潮龙舟不慎失足跌倒,当即不能起身,一年轻小伙子帮金凤一起送老母回石城。至酒店被大老婆撞见,硬诬金凤不规矩,私约情人同游秦淮河。老母不服帮女儿辩解数句,被那泼妇掴了一巴掌,当即气得撞柱而亡。金凤悲愤交集,硬拉那泼妇上公堂辩理。但是那酒店老板跪倒求金凤息事求宁,并答应厚葬其母,金凤拗不过其夫求恳,便没去报官。谁想那泼妇在四周邻舍间大肆放风造谣,惹得邻舍皆指戳金凤嗤鄙其伤风败俗,不贞不节。金凤思想不开,竟在夜间悬梁自尽。你那位在祗洹精舍帮忙的朋友陈伯彦闻讯赶去,痛斥酒店夫妇肆虐,并揪着那个懦弱丈夫拉他去见官。那泼妇还真不简单,在公堂竟倒咬一口,说伯彦兄与金凤有私,当即被官府扣押起来。后来还是祗洹精舍主持仁山老先生赶到官衙才将伯彦保释出来。”
“可恶,可恶。”曼殊擂桌痛道:“世情险恶竟如此,无端地将一善良女子逼向绝境,遽殒其天年。”
随即,曼殊双手捧首颓然坐倒,默然洒落几滴眼泪。朱少君心知其流泪不尽在金凤夭亡,更多地是在痛疚往日有负那少女的情谊。果然,曼殊抬首悲哽道:“金凤情钟在我,而我志在佛门有负彼姝甚矣。今日她备受欺凌而自殁,令人痛煞。真不知天公何故屡累于我,几番结识冰清丽姝皆无善终。”
朱少君着意劝解,“大师循迹仙乡,自然无意娶取。彼姝坠于情网而逢厄运乃是天数,大师何必自责过甚。”
曼殊终然郁结于胸,经日不能宽释。次日随柳亚庐去南社会友,恰逢一位姓殷的朋友要去南京。曼殊当即写了一首诗给那朋友,请他将这爿诗文纸稿在石头城东边城墙下焚化。那殷洪乔接过诗文,只见上写道:“玉砌孤行也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莫愁此日情何限,指点荒烟锁石城。”
“此诗文或有所指,大师能否明示一二。”殷洪乔笑道,窃思其内必蕴曼殊大师艳韵轶事。
曼殊面泛赧晕,双眉一皱道:“洪乔但照贫衲所言去做,何必累事多问?”
殷洪乔连连称诺,小心翼翼地将诗文纸片塞入西服内进衣袋内。而后趁隙向柳亚子探寻此事内情。柳亚子如实相告,殷洪乔肃然动容,道:“大师此举足见其心底仁厚,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我当谨遵其托嘱了结此番情寄。”
从南社出来,曼殊随同柳亚子去《太平洋报》报馆。当日,曼殊便应聘为该报主题编辑。曼殊同柳亚子商议,欲将自己在南洋游历所记载的文稿整理刊布。柳亚子大喜,意欲特辑一版专题栏目名曰“南洋漂泊录”让曼殊主笔,曼殊欣然应允。继此后,曼殊撰文谈南洋见闻,文评甚佳。又作“逢春吭谈”纵横摆阖,倒也兴头一阵。
几日前,叶楚伧欲为纪念其先师汾湖天廖先生,想请曼殊为之作画,曼殊辄辞道:“息霜任报刊美术编辑,甚善绘画,何不请其挥笔遂你心愿?”叶楚伧笑而无辞以对。这日,李息霜没来报社。叶楚伧在楼上一小室摆上诸多糖果点心,又备齐画具和画布,然后跑到楼下曼殊写字室对曼殊道:“曼殊,快随我上楼去。我有件绝好的古玩想让你给鉴赏一下,观察其是真品还是赝制的冒牌货。”
曼殊即刻放下手中稿文随叶楚伧上楼。进得小室,叶楚伧借口取古玩,出门反锁,而后站在门外喊道:“曼殊,我久而求你绘画总不能得。今日你无论如何要画一幅纪念我先师汾湖天廖先生的画相赠,不赏还画债就别想出来。”
“你呀,也太缠人了。”曼殊笑道,从大堆糖果中捡了一粒粽子糖丢入嘴里。“也罢,你想锁就锁吧,反正我曼殊又不急着要去哪里。何况你还孝敬这许多好吃的糖果,此刻要我走我还不舍离去呐。”
“喂,别以为这些食物是让你白吃的呀。”叶楚伧贴门笑道,“吃了我东西就得给我作画,这是天经地义的。”
“嗯,这也要看我今日是否提得起兴致。”曼殊笑道,边饮茶边嚼糖。叶楚伧在门前转来转去,时而贴着门缝朝里窥探,总不见曼殊提笔作画,十分心焦。
忽有人请叶楚伧说有事相商,叶楚伧临下楼再次冲着门板叫道:“曼殊,你若要出来,不偿还画债就别妄想。”
下得楼,心急慌忙地处理完一些事务,时辰已过一个半小时。叶楚伧急忙忙回到楼上,透过门缝朝里望,只见桌上糖果已啖尽,曼殊双臂交叠枕着额首伏案瞌睡。
“这个好食的懒虫。”叶楚伧气恼地嘟囔道,见时辰近午那柳亚子将从南社回报馆,只得开锁拉开门扉。
趋近桌前,忽见侧旁长桌案上放着一幅画,笔墨犹然淋漓,不由惊喜万分。忙俯前细细端详,画面:曲堤分水湖,几缕垂柳漫绿如雾。更有那夕阳西垂,白鹭低掠案,泱泱水中泛一扁舟。凄清疏落,意境幽邈。叶楚伧喜得连连搓手叫好。蓦地转身用力推醒曼殊道:“画既成何不题名?快快给我续上,今日午膳,我请你去功德林吃重油香菇菜包。”
“你知道我这和尚不禁荤食,为何尽想那素斋菜肴点心?”曼殊笑道,“适才我在梦里正吃着甜糯的甬江汤团,被你一推惊醒没得吃了。你若真心想请,就请我去城隍庙松云斋吃甬江大汤团。”
“好好,那你快动笔题上画名吧。”叶楚伧说着将紫光阁上等羊毫笔塞在了曼殊手里。曼殊走到长桌案前,略一思索便在右上角题上画名《汾地吊梦图》。
叶楚伧喜不自胜,收好画幅,当真邀曼殊登上马车往南市城隍庙而去,楚伧请客,曼殊在松云阁大吃甬江汤团。
这日,报馆来了两个军人,指名要见曼殊大师。柳亚子暗惊,总觉得其中一人甚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柳亚子请他们进内稍坐,曼殊即刻就来,那两军官称谢后,仍坚持在报馆门口等候。少顷,曼殊出来,惊喜万分,大叫道:“阿罗,真的是你啊。”
程思罗和苏曼殊又是拥抱又是互相拍打着肩背,十分高兴。曼殊望向在旁边正看着他们笑的那位军官,阿罗也不引见,不待他开口,就和那军官左右挟持着曼殊笑呵呵地走了。
柳亚子满腹疑虑,跟随其后紧走几步,在街道转弯处一看,大吃一惊,那里静悄悄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军人,待曼殊他们三人到,齐刷刷地行军礼,十分整肃。看着曼殊和那两军官都上了一辆大型黑色轿车,柳亚子猛然想起那个甚面熟的军官是谁了。蔡锷,是云南军政府的年轻都督蔡锷。看来这是蔡锷将军的亲信警卫部队,这位大都督未着元帅盛装,来得不起眼。这可是个上海滩的头条新闻,待等曼殊回来,怎么也要让他写个《蔡锷将军访谈记》出来。这个和尚,他怎么又认识个大都督了。
曼殊随蔡锷和程思罗的部队开到吴淞口的军营地,在临时都督府的大客厅饮茶后稍作歇息,蔡锷便让曼殊和阿罗到一间小休息室入坐。曼殊与蔡锷初次相见便十分投缘,三人避他人座谈,蔡锷纵论天下时事。北方袁世凯凭旧势力统领全局根基已固,南方孙中山汇聚同盟会和革命党凭借海外华侨和沿海地带财团的大力支持声势如日中天,云南军政府亦欲跟随孙中山先生一统天下。但近期孙中山为了尽快实现全国统一,力避南北再起战端,殃及百姓民众,上北京与袁世凯谈判,甚至欲将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其重要条件是废除帝制实施共和制。袁世凯虽说同意共和,但政治态度却十分暧昧,缺乏诚意。如今,袁世凯函电云南军政府,邀请都督蔡锷尽快上京共商国事。蔡锷军的众部下众说纷纭,大多数认为此行极其凶险,大都督不宜以身犯险,亲自上京。
曼殊问蔡大将军本人意见如何,阿罗抢先道:“他当然想去,我们怎么劝也不听,所以我让他先来见你曼殊大师,或许你能劝得住他。”
阿罗说完,直朝曼殊挤眉弄眼的,意思叫曼殊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打消表弟上京的念头。曼殊不理阿罗的示意,依然望着蔡锷。
蔡锷洒然一笑,解释分析道:众将官的心意本座亦明白,但眼下袁世凯劣迹尚未彰显,不宜公然背之。如不上京,于道义上难以自圆;如上京,或有凶险,但能就近察看袁世凯究竟是何等样人,然后再决定是否与之共谋大事。
阿罗皱眉道:“只怕到时由不得你蔡锷大将军。袁世凯一贯薄情寡义,且老奸巨滑,当初光绪帝还不是被他出卖的。你即已在北京,他岂肯放虎归山?哎,三郎,你说话呀,怎么打起磕睡来了?”
阿罗用力拍了拍曼殊的肩膀,曼殊一笑睁开眼睛,“嘿,怎么听着听着就犯眼睏,到底是人老矣。阿罗,蔡将军,我们去吃花酒怎么样?”
“三郎少爷,此刻不是玩笑时候。”阿罗气愤地大叫道,“吃啥花酒?请你曼殊大师快应用你的特异感觉,测算看看,我这个表弟能否上京,凶险如何?”
曼殊一翻眼,认真地道:“谁在开玩笑?我说的全是真的。蔡将军,你尽管上京,尽管上花楼喝花酒。不过,上花楼探花采香都可以,但千万不要喝酒,请记住,要禁酒。”
蔡锷笑笑,“曼殊大师怕本座喝酒误事?”
“不不,将军是极精明,自制力极强之人,凡事谨慎怎会误事。我是怕你喝酒伤身。”说到此,曼殊黯然神伤,“将军与贫衲均是体质孱弱者,你患有颈喉之疾,我患者肠胃之疾,自我克制珍重方能延年益寿。我自知难以约束自己,将军你能的。”
蔡锷默默颔首,神情郑重,突而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曼殊的双手用力摇了摇。曼殊苦笑道:“天道难测,非凡人所能掌控。将军尽心竭力为民为国,无愧于天地,夫复何求?”
蔡锷哈哈大笑,曼殊随之亦纵声大笑。阿罗望着他两人,惊疑不定,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逾后,袁世凯卖国求荣种种劣迹显露。蔡锷在北京,果真被袁世凯软禁,得花楼女小凤仙鼎力相助方能脱身,后蔡锷回云南发动护国讨袁战争,亲自领军北上抗袁,人称护国大将军。仅过数年,蔡锷和苏曼殊一在日本东京,一在上海沪地先后亡故,瘁时均在三十四岁,此是后话。
五月,曼殊突兀去日本东京,不及半月又回抵上海。柳亚子惊问何故遽然东渡,曼殊仅答“思母”,便坐到自己写字室。柳亚子告诉他这几日文艺小说类稿文奇缺,问其能否搞篇小说。曼殊闻言,呆怔一下,忽地翻箱倒柜乱扒一气。少顷从身后木箱内取出一叠稿文递给柳亚子道:“此文稿早年作成,你拿去看看可否刊布。”
柳亚子疑惑地望望曼殊,捧着文稿出门。未及一个时辰,柳亚子返回,满脸喜色,紧攥着曼殊的那叠文稿叫道:“好个大师,留着这篇绝世佳作滞迟拿出,岂不是罪过。快说,还藏有什么好文稿快快通通翻出来。”
曼殊笑着摊摊手,忽将面前正在撰写的稿文往前一推道:“这篇<华洋义赈会馆>的报道你要不要?”
“这是你主办的那版面文章,我不管。我只要你的小说稿或外国译文小说稿。”
曼殊忙正色道:“小仲马所写的<茶花女遗事>小说甚为动人,我想将其重译成汉文。”
“好,我等着你拿出译文。”柳亚子笑道,“这篇<断鸿零雁记>明日始逐节刊布于报端。多谢了,曼殊君。我敢断言此小说刊出必会引起世人瞩目争相购阅也。”
翌日始,《断鸿零雁记》逐日刊布于《太平洋报》上。报纸销量陡然上增。曼殊取了稿费,请柳亚子,朱少君,叶楚伧还有刘半农和陈英士同去怡香院吃花酒。其时,曼殊与花南雪交往笃厚,在怡香院邀友同饮自是一番热闹。
七月,曼殊接到东京好友刘师培和何震夫妇来函,当日与报馆告假登轮去日本东京。原来师培之妻何震曾从曼殊习绘事,自号是曼殊女弟子。年初与曼殊商议,为曼殊编辑一册画谱。五月间曼殊去东京亦为筹划此事。
至东京,曼殊先栖掬町区何震处,后转住到阿竹寓庐。何震已将画谱辑成让曼殊审视。曼殊观之大多是早年在《天义报》上刊出的画幅,遂又取出数幅画给何震,让其补缉于画册之后。何震请曼殊作序,曼殊观画册前已有炳麟和何震二序便笑道:“序已有何必再作?”
“他人序词怎有画幅作者本人序词更为有意义?”何震笑道,“我等请你赴日就是请你为画僧作序,何必谦辞耶?”
曼殊笑而摇首,当即取笔作序词道:“昔人谓山水画自唐始变,盖有两宗,李思训,王维是也。王维画法为南宗,李思训画法为北宗。又分勾勒暨皴擦二法。勾勒用笔,腕力提起,从正锋笔端着力,笔笔见骨。其性主刚,故笔多折断,此归北派;皴擦用笔,腕力沉坠,用柔侧笔身拖力,笔笔有筋。其性主柔,故笔长執,此归南派。衲三至扶桑,一省慈母,山河秀丽,景象盈眸。尔时何震搜衲画,将付梨枣。故衲经钵飘零,尘劳行脚,职绘十不存一。但此残山水若千帧,属衲序之。嗟夫,汉画之衰久矣!”
何震将序文收起,遂告之曼殊,她和夫师培欲将曼殊所著梵文典转载于《天义报》,拟请曼殊、章炳麟以及师培为序,再请陈仲甫题诗,何震为题偈。曼殊笑而应允。
逾后,曼殊至樱山伴侍河合夫人。盘桓数月,时值寒冬,雪漫天地间,曼殊思返申沪,辞别慈母登上返回汉土的轮船,逾半月始抵申城。适时,梁启超在上海办起刊物《新民丛报》,介绍西欧历史经济,社会,推崇慧观出真理,宣讲尊重皇室,扩张民权。近日,又在倡导“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包天笑特地来上海与曼殊见面,告之梁启超欲请曼殊到他创办的报刊去任主编之职。曼殊是顾左右而言他,尽拖着包天笑下酒家进戏馆,不亦乐乎。包天笑知其无意就梁从事,遂笑而作罢,与曼殊尽情相聚两日便回乌江盛泽去了。
遂后,曼殊无意坐报馆撰文,遂与柳亚子相商意欲再游香港,新加坡等处。柳亚子劝其暂留申城,待开春季候暖和再思远游。曼殊思之有理,便打消南游念头,寻到刘三在上海的住处暂栖。
逾数日,遇着安庆高等学府任职的郑桐荪来上海,旧友相识一番亲热。随后便思去安庆执教,郑桐荪欣然应允。九月间学府开学,曼殊便在安庆高等学府主讲英语及文学课程。岁暮,应包天笑邀请去乌江盛泽度寒假。翌年初春,曼殊来往安庆、申城之间。五月在盛泽盘留近月,六月重游苏州,栖居璛绣坊咏春别墅。其时郑寓内景物依旧,人面皆为陌路,感慨不已,遂遍步江苏境内名山寺庙,欲寻那削法为尼的紫灵姑娘。江湖山岳游觅数月疲惫不堪遂返回上海,暂栖居霞飞路宝康里。不久,《燕子龛随笔》刊载于《生活日报》和《华侨杂志》,曼殊遂以“燕子山僧”自许。
这日晚,曼殊在花南雪家宴请柳亚子,朱少君,刘三和陈英士等人。酒至半酣,陈英士忽起身道别,说宋纯初今夜将去北京,他要去北站为其送行。说罢仰饮一杯酒,匆匆先行而去。众人畅饮至半夜才散离。曼殊欲辞离,被花南雪暗地拉住,便在花寓宿夜。曼殊询问花南雪,那位总督小姐后来是否又到怡香院搅缠。华南雪笑着纤指戳了戳曼殊前额道:“至今还想着那个刁蛮小姐呐,可见你对新蕊姑娘并非没有一点情意。”
曼殊赧颜讷言。花南雪忙笑着告诉曼殊道:“新蕊姑娘对你倒是真情倾注,你去南洋后她几番前来院里探询你的下落。自从革命军起义成功,清廷衙署皆易新政官员,新蕊姑娘便杳无音讯,或许随父北上归京都亦未可知。”
曼殊叹息良久才躺卧歇憩,花南雪知其无意温柔儿女情态,侍候他入睡后亦悄然回自己寝房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