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升树梢。雪鸿送曼殊出门,西泠山林迷蒙如梦境,惟那飒飒风吹叶动声给宁静的夜晚带来一点真实感。
曼殊与雪鸿默默地沿着林间小道缓缓走着。曼殊自念负雪鸿痴情多矣,心头砰然不已,总不敢转首面对这位西班牙女郎。雪鸿频频抬眼瞥望曼殊,见曼殊莫不一言,愈觉心意摇摇,久之忽拽曼殊僧袍,伫立相对。凝注片刻,展颜一粲,道:“玄瑛何以惴惴不安呐?你既潜心向佛,我不拦阻,亦是理解宽宥之意。你须自宁其神,自凭意向行事。日后可能有兴致,我还想随同你曼殊大师到佛殿前共占佛光呐。”
曼殊转目望望雪鸿,从她那双碧滢如水的晶眸看到了微笑,纯诚坦荡的微笑。不由心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转目仰望天空高悬的明月,叹息一声道:“我曼殊有何德能,屡遇红颜情钟。我或能自净其心,却难了倩女情怨。但望上苍垂愍,佑护天下有情女无恙而获幸福。”
雪鸿寂然一笑道:“自今以后,我们各处一方或无相见之日,但玄瑛今晚胸臆我将铭记不忘。好吧,让我替你做桩事,亦算弥补你我有缘无份的遗憾。”
曼殊望着雪鸿,欲言而作罢。默默向前走了几步,蓦然回首,双手按住了雪鸿的肩头欷觑道:“你给予我的情谊已令我压抑而不能解脱,你还欲添加这种压抑的重量么?”
雪鸿愕视曼殊,忽推开曼殊仰脸大笑。“你呀,玄瑛,怎得这般矫情。不用惧怕,我不过想将你几篇文稿带到西欧去,设法让你文采赢得西方文明的承认。不,你不要说什么。你的才华不仅是你的,还代表了东方文明。让我带些去,我求你了。”
“好吧。”曼殊颇落寞地笑笑,“倘若你有兴趣,我明日将燕子笺英文译稿给你送来,不敢代表东方文化,却能表达我的心意。因为,我想在你身边留下我数年来心声。”
雪鸿大笑,随即泪盈其睫,朝曼殊伸出手笑道:“来吧,曼殊大师,我们握手道别吧。悠悠天地间,惟有真情值得留恋,不是吗?我的大师。”
曼殊一笑,拦住了雪鸿。“别送了,雪鸿姐。夜深寒气重,请回吧。哦,那篇英文译稿我还想请老师在上题词。”
“那当然可以。”雪鸿笑道,“我先将文稿携之马德里,再谋刊行于西欧。”
“拜托了。”曼殊朝雪鸿深深作了一礼。他辞别离去,走出十余步回首,仍见雪鸿伫立在山林小径上朝他瞻瞩凝望。
夜晚,高爽的秋月在一缕薄薄的云翳里穿行,转瞬间又放出清泠泠的银华,灵隐山峦披上了一层神秘而幽邈的白纱。曼殊走到岩峦脚边的清溪旁,坐在一块岩石上,将褪去布鞋的光脚浸入溪水里。秋日的溪水有了侵肌的凉意,夜晚的溪流则更为寒碜。曼殊感受着水的刺激,更感受着难以言喻的凄怆和悲哀。或许他并不是习惯孤独的人,否则难以解释他每次与亲朋离别总有股凄怆哀伤之感。
不知合眸怔坐几久,他忽觉着有动惊。启眸一看,心头猛跳几下。黑壮的汉子雷昭性伫立在他身旁,月光照在他大脸庞上,倘似一张狰狞的罗汉脸面。俩人双眸相对,均无言语。曼殊转目凝注着脚下闪闪忽忽的溪流,一时想不起此汉为何深夜伫候于他。遂抬首问道:“施主为何深夜徜徉在外?有何为难之事么?”
雷昭性冷笑一声,将布鞋踢蹭到曼树身侧道:“快,把鞋穿上,我们走。”
“走,到哪里去?”曼殊疑惑地问,边用袍下摆擦尽脚上水渍,将布鞋蹬上站起了身。“孤僧已无游兴,欲回房困觉,请施主另寻伴侣吧。”
雷昭性一把拉住了曼殊,“跟我走。”
眼前人绝断的语气使曼殊恼怒,他猛地扭动身子欲摆脱雷昭性的拉拽,听得“嘶”一声,僧袍的大半截衣袖被撕得吊荡下来。“你想干什么?”曼殊怒道,蓦地后退一步,惊骇地瞪视着雷昭性,后者手中出现了一柄银光闪亮的匕首。“你……。”噢,他想起来了。这黑壮汉不是上午在岳王庙邂逅的那个大汉么?
“你,雷昭性,怎能这般凶煞煞地用刀胁迫人?”曼殊神态镇定了。他上前一步笑道,“在岳王庙内,你慷慨有血气,贫衲颇生敬意。只是窥施主日间呤诗句憨诚有趣,失笑而亵渎施主好意,甚是愧疚,还望施主海涵。”
雷昭性微微颔首,道:“白日之事不用再提,今夜只希望大师领道去寻一人。事成后,敝人再与大师赔罪。”
“寻人?你欲寻何人?又何必让我引道?”
“申秉秋是你的朋友,只有你知道他此刻栖居何处,烦大师陪敝人走一趟。此举远比你诵经超度亡灵更能博得佛祖欢心。”
曼殊见其语言古怪,神态沉郁含怒,不似与申秉秋友善之人。便问道:“你欲找申秉秋有何贵干,能否告知一二?”
“申秉秋和那个妖婆何子娟投靠总督府有辱我华夏斯文。更何况他们刺探情报,出卖革命党人,有血性的革命志士无不恨之入骨。前日我窥见申氏夫妇与西洋牧师同游西湖便知翦除奸贼时机已到,不料今日上午见那对狗男女竟和你曼殊大师同行。对你曼殊为人,敝人已从仲甫先生处有所了解。却不知大师清高绝俗之人还有着这种卑鄙朋友,真让人失望。故而促请大师同往翦除奸贼,以正大师清誉。”
“我不去。”曼殊绝然道,“不管你们将申秉秋看成何等样人,他总是我的朋友。贫衲再淡泊世情也不能出卖朋友。对不起,请施主自便。”
曼殊走动一步,那把匕首已伸在他脖颈处顶住了他的咽喉。曼殊大怒,将脖颈直往刀尖上靠,叫道:“杀吧,你杀吧。你还以为我曼殊是个眷恋人世的人么?”
雷昭性后退几步,蓦地收起匕首道:“也罢,给你一日时辰考虑,明晚此时敝人前来拜访,届时还得有劳大师。”
言讫,雷昭性转身离去。曼殊呆怔怔地坐在了溪旁的石块上,脑海里竟如云雾翻腾,白茫茫的一片。
翌日,曼殊跨出寝房禅室,日头已悬在了树梢上。他沿廊道走着,拐道处忽见雷昭性从一禅室走出。曼殊后退一步,缩回拐角处。心想这位老兄不打诳言,果真与我同居白云庵。曼殊返身从另一廊道走出,不久来到后院。此时秋风飒飒,扬起地下的落叶,一团团地在眼前回旋。曼殊怔伫凝思,蓦然仰首,双眸闪出一道坚毅的目光。走,走得愈远愈好。道途漫漫何处无春光,我曼殊何必留恋此地湖光山色而羁绊不舍离去。
曼殊转身回到寝室,唤来一个白云庵的小沙弥,取出一卷文稿及一锭白银一起塞在小沙弥的怀里,嘱咐他速将文稿送到西泠旅舍交给庄湘牧师父女。待小沙弥离去,曼殊迅速收拢几件寻常衣物和几本外文旧书打起一只布袱。然后悄然而出,跨出寝房门槛,沿廊道走僻静处,逶迤穿行来到后院,打开通向后山岭的小门闪身走出。不多时便翻过一座坡岗置身于青翠山林之间。
逾后数月,曼殊东渡,去日本省母,在樱山逗留月余便辞别母亲登海轮南下到吕宋岛。待再游东南诸邦地域,值寒冷冬季,身心疲惫不堪,兴致大不如前番游历。
曼殊在日本樱山已觉察家道萧落,母亲仅有二老妪侍服。静子亦嫁于商贾,曼殊省姨娘时静子在夫家未归,曼殊见姨娘孤寂单身,劝她到樱山河合府栖居。姨娘早思与河合夫人相聚有伴趣,欣然应允,曼殊当即护侍姨娘回樱山。于樱山逗留不及三旬,曼殊寂寥有所思,遂向母亲和姨娘辞别。俩老知其性好远游,滞留樱山亦无乐趣,只得蕴泪相送于逗子山驿站,其时已是寒风凛冽的冬季。
途径东京,曼殊来到福泽公爵府门前,但见门庭前,车来人往喧嚣若市,进出皆衣履鲜挺的缙绅贵客。曼殊到街斜对面的一家布料铺询问,道是此府今日嫁女,故有这番热闹。曼殊暗自惊诧,想莫非菊子病殁乃是虚传,心下不由大震。忙取出一锭银两交给布料铺老板,细问详情,才知这幢楼宇已易他人有三载,原主人福泽公爵自从孙女病故便移居乡下栖身。新主人乃是当今首相府的大总管,久田慕宾爵士。曼殊颓然跌坐与长凳上,双手掩面,悲咽不能自胜。店主和伙计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辞。
俄而,曼殊以衣袖拭去泪渍,起身默默朝店主深深作一礼,然后走出店铺。寒风袭来,卷起一圈尘埃,在曼殊足下盘旋几下骤然向东而去。曼殊心念一动,转身向东行走。夕阳西沉之际,曼殊来到东京郊外一个所在,环瞻四周记得这里正是当日与公爵祖孙月夜赏雪之地。景物依旧,虽是同样的寒冷,但已少了那一片银洁的白雪和福泽公爵祖孙温蔼的笑脸。当时马车半道停下在此赏雪,那么后来又蹬车去了何处?曼殊怔伫凝神,突兀道:“北岭鹿鸣镇?对,是北岭鹿鸣镇。”
曼殊连夜疾行赶路。天色晦暗难辨途径,一路问道才摸到鹿鸣镇。凭着依稀的记忆,曼殊寻到福泽公爵的乡间别墅。可是那座庭院漆黑一片,拍门呼叫久而没有动静。邻舍闻声启门告诉曼殊,这幢庭院空关数年久无人居住,再呼唤亦没用。
“可知福泽公爵何处栖身?”曼殊忙问道。
邻舍摇首回答“不知。”
曼殊又问菊子小姐情状,邻舍依然摇首。曼殊请邻舍给一株火把,欲进公爵别墅看看。邻舍犹豫,曼殊告知他们,说自家是公爵亲戚。久不得公爵音讯特从北海赶来探寻情况,不入庭院无法回去交待。邻舍这才帮他燃上火把,又帮他翻过墙院打开别墅大门。
曼殊独自擎火把进入庭院,只见廊道尘网遍布,房间阴雾蒙塬。前院至后院逐一房间察望,皆是久无人居的迹象。花园亦颓废如野陌,满目荒蒿。忽觉右侧草丛有物蠕动,火把照去,蓦地窜出一只灰耸耸的野兔,几下跳蹿没踪于乱丛之中。适时,不远处有一座寺院传来阵阵报更钟声。曼殊苦笑笑,暗自低呤道:“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淋淹夜半钟。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来芙蓉?”
难道公爵在菊子病殁后没回归此处?可是并没有听说他们在别处还有房宇呀。曼殊站在一间寝房里,目注着刚刚点燃的一堆火,暗忖道,好生凄惶。想老公爵孤影无从寻觅,那菊子的坟地亦无法找到。天呐,难道是天公愠怒我曼殊薄情故不令我祭拜?想到此,顿觉寒气侵骨,浑身如同冰冻的一般。风刮得紧了,天空落下零星小雨。虽还不到冰天雪地的季候,已让人感到了深冬的森肃。曼殊忽然想到公爵府有一座冰窖,忙捡起根木柴就火堆燃着,沿廊道摸索行走。风袭过,树枝振发着嗦嗦的声响。曼殊头皮一阵发麻,欲退回房去,心颇不甘,一咬牙乍着胆继续往地下冰窖走去。
顺着窄长而阴寒的走道往下去,在窄廊尽端出现了一道铁门。正如曼殊意料的,铁门紧闭着,却没有上锁。曼殊推铁门,甚重。以肩倾力顶推,铁门竟轻轻启动,一股绝冷的寒气随之溢出。曼殊寒惧交集,缩身后退。不料阶台绊脚跌倒,火把被摔灭。曼殊惊惧愈甚,返身连跑带爬摸着出了窄道,仰首望到了稀廖的星辰才舒出一口气。也罢,待天明在去冰窖察看。曼殊想着,缓缓摸索着回到适才稍做歇憩的寝室关上了房门。火堆火焰尚在跳跃,已不似先前旺盛。曼殊又往里添加几根木柴,然后上床拉过被絮躺了下去,但床上的灰屑和被絮的湮涩味使他不能忍受。曼殊跳下床,掀开床垫抽出两块木板设在火堆旁,再在端头垫上两块砖,而后蜷缩着躺歇下来。火堆仍在燃烧,房内烟焦味甚重,幸得有扇窗户的气顶窗叶开着,带走了一部分柴烟气。
天明,风停了。曼殊启眸四瞩,一时记不起置身何处。少顷振身跃起,却有着头重脚轻的窒抑感觉。
“冰窖,我必须去那里看看。”曼殊自言道。有种凄怆的预感搅扰着他,使他心情愈来愈沉重,也愈来愈紧张。重新走下窄窄的廊道,曼殊在铁门前伫立片刻,凭由着阵阵寒气逼袭全身。一动不动,忽地,他猛然拉开铁门,窖内是意外地宽敞洁净。除了冰块,仍是冰块,重重叠叠俨然一座储冰库。曼殊走进窖内,四周雪白的墙壁和层层高垒的冰块透着神秘的宁谧。果然,在冰块垒筑的空间出现两张漆着白银的床榻,两床之间隔着一堵晶莹透亮的冰墙。老公爵和他孙女分别僵卧其上。
曼殊扑到菊子床榻前,哭着跪了下去,只觉着浑身针刺般地阵阵难受。俄而,疼痛感消失,悲酸感也荡之殆尽,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飘逸而轻松的感受。
不知过了几久,一伙人闯进。
“来,快来,那人在这里。”六个汉子惊惊诧诧地在冰窖里四下张望,有人发见了曼殊叫道。
“呀,原来公爵和公爵小姐自杀多年了。”众人惊道。
两汉上前探探曼殊鼻息,忙将他抱起奔了出去。另四人连呼“冷,冷。”亦转身奔出冰窖。跑上窄道口,一人道:“公爵以冰窟为坟地亦用心良苦,我等不可违背他老的心愿。”说罢返身下了窄道,将那扇铁门紧紧合拢。另三个汉子抬了一块硕大的青石板进来,四人合力将石板竖起压住了铁门。尔后四人来回数趟,搬进许多大大小小石块将铁门遮掩得严严实实,这才放心离去。
至晚,曼殊醒转,才知道自己险些冻毙于公爵别墅的冰窖里。原来借曼殊火把的邻舍久而不见他从庭院内出来,放心不下,便邀了几个邻近壮汉结伴进去寻找。久寻不见人影,但发见后院寝房里有一烘燃未尽的火堆,知那外来人还未离去,却不知藏匿何处。再细搜寻,见着窄道口,随后六人进了地下冰窖。寻着了曼殊,也发见了公爵祖孙的葬身之地。曼殊自言是公爵亲戚,叩谢众汉救命之恩,并取出几锭白银请六位恩公辛苦运土石,将那通往冰窖的窄廊道全部填塞。众人感念公爵往昔待人宽厚,且怜其祖孙孤凄郧殁自葬其身,慨然应允。即日众汉便进庭院挖土起石,用独轮小车将土石推卸到窄道里。连续干了二日二夜,窄道才全部填塞。曼殊又取出些银两在镇上一家酒店宴请六位壮汉,再次叩谢他们仗义相助。
宴散后,曼殊登上鹿鸣镇驿站马车西行而去。到东京无资投宿旅馆,便径直来到昔日他和阿朋居住过的寓所。那套寓所已转卖出去,但曼殊知道买主与他河合家族的关系并非一般。果然寓所新主人闻得曼殊前来,欣然出迎。曼殊仅叫得一声“阿姆。”便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河合府旧昔管家阿竹同女佣合力将曼殊扶进内寝室躺下。命人去请医师,又命人熬参汤,好一阵忙碌。原来河合家业萧落后,河合夫人遣散众佣。因感念阿竹主掌府内多年忠心耿耿,欲将东京寓所转送于她的名下。阿竹不允,最后终于以分期付款的形式买下这幢寓所,犹然心不自在。近年又将房契主人改名为河合府少主三郎。几番禀明河合夫人,说在寓所栖居旨意是暂为少主照管。今日曼殊突兀前来,阿竹自然欢喜。及见少主病势沉重,愁得心烦意乱。请来的医师亦道病势凶险,应即刻送医院诊治。阿竹立刻让佣者雇上一辆马车,亲自陪送曼殊进了横滨病院。逾数日,曼殊觉着医院来往人众喧嚣烦心,便暂寓神田猿乐町的清寿馆。病卧半月始能脱仗行走,曼殊瞒过阿竹登车前往名古屋,从那里南渡东海前往南洋、印度诸国。
海上航行数日数夜才到达吕宋岛。曼殊在岛上盘桓近月调养身体,然后在马尼拉的海湾港登海轮游历南洋诸岛国,又从马来西亚往北长驱进入邏罗境域。继后数月游历印度、缅甸等国,最后栖居爪哇。
时光悠悠消逝,转瞬间炎夏时季来临,曼殊栖居爪哇文昌庙寺已近半载。或盘膝参禅,或与佛友结伴登临青峰翠岭,沉郁心间的缕缕哀愁渐渐消释开去。展目异国山野风光,时而呤诵几句唐诗宋词,平添几分惬怀情趣。每当清风明月之夜,或写信给海内诸友,或撰写南洋游记,尚不觉孤清。兴头来时挥笔作画,而后揭佛友帐幔唤醒相赠。得画者无不欣然收藏。因曼殊笔墨在南海诸国的华人中间亦颇负盛名,慕名前来索画的屡屡不能得手,遂以重金从曼殊佛友处购得大师画幅或书笺。但亦难以遂愿,藏有曼殊丹青者并非都肯以画换金的。
这日,有人前来请教东方绘画技艺精进的窍门。按以往脾性,曼殊必然拂袖背向不予理睬。今日不知怎的这位孤介寡合的绘画大师有了兴头,竟与来客盘膝相对,高谈阔论其绘画心得,道:“施主可曾闻说伊朗有幅画叫<伊沙赫清真寺>的?我国西北回回族人有可能是伊朗侨民后裔,亦崇尚清真寺的建筑。没能建成象<伊沙赫清真寺>那样豪华壮观的寺庙,是有些遗憾,但没啥可叹息的。贫衲以为造物应着重体现风格,不必垒砌华丽。绘画亦如此。画者,意识构造而成。古人言境能役心,却不知心能造境,境则由心而生。心之用无穷,则造之境亦无极,绘画能以传神为长,惟心之幽窥其深臻。析理之余,兼精绘事,是以心造境,创神韵于画面为尤长也。天下奇节孤标之士多善绘艺,皆有心境幽邈所致。欲求绘艺精进,不妨青峦奇石侧结庐沉思,无需他人指拨自然能成韵势。”
闻者肃然凝聆,初不知清真寺的建筑与大师运笔精奥有何关系,听下去后大师这番画经使人觉着玄妙无比。那求教者哪里知道曼殊此番言论全由佛经演绎而来,将佛法理论溶于诗画文章正是曼殊近年常追索的命题。可谓“佛法普照,万事文采无不由此滋生也。”那回回清真寺之说,不过一时感慨而信口道出。
客人离去,曼殊振身跃起便往山门外行,一沙弥问其欲何往,道:“登山去。”时已夕阳残照。乍立野外,一株残阳照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他伫立定神少许才举步朝近旁山岭走去。至夜,幸得月色溶溶,山间经道清晰可见。曼殊在小凉亭蜷缩歇宿一夜,天色微明又沿山径行路,鸡鸣经一瀑布,瀑泉倒悬犹如珠窜而成的晶簾。曼殊就脚下泻泉掬水洗面,精神顿为清爽。举目环瞻,人迹荒绝,衰枝潺泉,犹如置身画境。缓步登上丘岭,岭后豁然有一湖,碧清映翠,美不可言。湖中有一小舟,年青渔夫持竿划撑,背后放着一鱼篓,鱼篓微动显得有鱼在内蠕动。那渔夫望见曼殊点首一笑,将小舟撑了过来。
“师父可要渡湖去?”
曼殊笑而登舟,问道:“此处系何名目?”
“玉女湖。”
“好清雅的湖名。”曼殊赞道,“此湖可有出处?”
渔夫朝东一指,口作一声长哨。然后笑道,“湖水流向东海,师父有兴致可登轮渡游览海面风光。”
曼殊连连摇首,笑道:“贫衲原是南渡而来,海上风光早已领教。不知除却东道还有别的途径么?”
曼殊笑道:“往北连同沙陀江,不知师父欲往何方?”
曼殊道:“那就北上沙陀江,舟行何处便在何处歇脚。”
渔夫笑道:“也罢,好在今日山野之人亦无啥事,索性陪师父游一遭。”
舟渡沙陀江,不消半日到达一埠头,但见岸上镇落十分繁华。曼殊命舟泊岸,上了岸,曼殊付过碎银谢过渔夫正欲离去,却被那年青渔夫一把拉住。“师父,你此地生疏不宜久留,我可在此伺候你回来再一同返道玉女湖。”
曼殊闻言大笑,道:“贫衲行脚无定踪,此处陌路那边亦是陌路,多谢施主厚意,贫衲寻寺而宿无可忧虑,施主可回棹返归矣。”
渔夫颔首,朝西指点道:“此去十余里有古刹,构造雄壮奇特,如游疲乏力可去那里歇脚,寺内主持待人极慈善。”
曼殊再次作谢,而后佛袍拂拂往镇集行去。在集市饱览南海岛民俗风,深感当地居民纯朴可亲。午时在一小吃铺用午餐,该店掌柜是华裔,店里食品具有华夏江南风味。曼殊要了一碗豆腐花,两团粢饭,片刻啖尽。他觉着粢饭糯米特别香糯可口,尤其内陷是猪油黑芝麻粉和糖搅捏而成甜香诱人不舍放手,又买了五团粢饭连啖食三团入腹才罢休。此刻,乌云沉沉,天色瞬刻晦暗下来。曼殊取几两纹银交付柜上,让伙计借备一匹马,要去古刹游览。掌柜劝他待雨过后再去,曼殊不从。掌柜只得命伙计从后院马厩里牵出一匹马让曼殊骑去。
曼殊策马向西疾行,不上半里路大雨倾盆而下。曼殊骑马冒雨而行,马儿频频仰嘶,疾奔西去。至古刹,曼殊浑身透湿,喷嚏连连。寺内主持命人取出干净僧袍及内衣让曼殊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