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拂尘缘重游南洋地,
踏归途祭悼夙昔情。
倘若说爱情能给人温馨和柔蜜,那么受挫的爱情能刺激人的心灵,加速人的脉搏,撕裂人的心肌。新蕊从怡香院归回,容貌依然娇媚,眸子里却闪出郁恨的冷光。明知曼殊心不属她,但想只要时时留着他在身侧,日久熟稔生情亦未可知。谁料他联络别人,意欲逃脱。新蕊内心像火燎般地难受。既然那曼殊心中容不得她新蕊一点真情,还有什么可希冀的?不过,他想摆脱我的羁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新蕊暗自冷笑道。爱的情愫在她身上全化为恨怨。不服输的倔强在她苍白的额首画添了一道细细的摺纹。
翌晨,时钟刚敲完六下。新蕊便命人将曼殊绑在檐廊边红漆大檐柱上。然后搬了一把太师椅放在檐廊靠墙处,笃悠悠地坐了下来,冲着曼殊点首一笑道:“今晚不是有人要来救你么?本人在此恭候。不过,我可有话在先,明日此时你的那位朋友倘若还不能将你救出去,那么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但愿佛祖能保佑你安然无恙。”
新蕊言罢纵声大笑。曼殊合上眼眸默无一言。这所楼院到处设岗,显然这位总督小姐精心筹划过,看今天架势,新蕊将失意的怨恨用在血腥的游戏上。曼殊此刻希望那个杜兴武不要来,无论是谁闯入这个明刀暗枪的凶杀场地,只能是飞蛾投火。
太阳照样升起,树丛依然苍翠,就是檐廊下几块白滢光滑的奇异岩块也如往常一样在日光下泛着白森森的光泽。曼殊垂首合眸,几次试着参禅,令心境宁馨恬静。但总有股绝望的情绪搅扰着神思,难以定心。升天的灵魂,随世浮沉尚可尽意么?曼殊暗暗诅咒着自己,让一切忧绪烦恼随同这虚妄的岁月消泯于尽,佛的天界里容不得半点世尘俗情。
入夜,檐廊上红纱灯笼高悬,使缚在檐柱上的曼殊仿佛置身在奇谲的戏台上。似乎是太疲倦,或是太慵懒消沉,他那头颅直垂到胸襟前。相反,新蕊小姐神态昂然,圆睁着晶亮的双眸,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动。
时光在夜的寂寞里,在监守人聚精凝神里悄然流逝,曼殊恐惧心情一刻比一刻强烈。一阵风动,使监守的紧张万分,也是曼殊心腔狂跳不已。不要来,不要来,就让这个夜晚安静地过去。曼殊默默祈祷着,高高的月轮映照着楼宇庭院,在红灯光照里失去往日迷蒙的幽邃感。曼殊抬起脸来,立刻感觉到了新蕊的目光。他眉宇微蹙,转过脸去仰赏这明洁而孤独的月儿。新蕊冷哼一声,猛地坐回到太师椅上,檐柱的阴影遮掩了她懊丧的神情。
终于,曙光驱走了阴涩的黑夜。新蕊眼睛周围出现了淡灰的晕圈,她站起身,走到曼殊面前微微粲然一笑,道:“怎么样?你那位仗义的朋友没来嘛。太让人失望了,不是吗?”
曼殊垂着头,没有言语。新蕊托起他的下巴额,连连拍着他的脸颊叫道:“喂,醒醒。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曼殊微启眼眸,蓦地挺直了躯板,惊问道:“怎么?你们抓住了他?”
“谁是他?他是谁?”新蕊双手叉腰直逼着曼殊的面庞叫道。“你快说呀,你那个说大话的朋友是什么人?”
曼殊望望监守的几个彪壮大汉,又望望新蕊,知道昨夜无人闯入,悬着的心顿然落定下来,不由轻舒一口气,又合上了眼眸。新蕊气得原地打转,忽停步微笑道:“你曼殊是应该高兴,再过一个时辰我新蕊就要履行诺言,将你送往极乐世界去。”
她言讫,转身命众汉好生监守,不可松懈。自己顺檐廊拐弯过厅进楼内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东边天际朝霞一片。几个汉子从檐廊顶端的门口进来,领首的是管膳食的胖厨头。进前看,这两个不是此寓楼的监守保镖,一个手里拿着大麻袋,另一个拎着一捆绳索。监守曼殊的壮汉还未开言动问,那个胖厨头便指指曼殊道:“就是他么?小姐让我们来料理他。你们几位守候一夜,也该去歇息了。”
“小姐她自己没来吗?”一个守夜的壮汉问。
胖厨头一挥手道:“她已回房歇觉。我亲自端早膳去侍候她用餐时,小姐便命我等将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扔到黄浦江里去喂江猪。此刻马车已在门口等候,我们还是急速办理吧,小姐说不愿再见这个人,少顷出来又碰上他,事情就不好办了。”
众汉知道总督小姐脾性乖戾,稍有忤意就会发狠。便朝着胖厨头一躬身道:“既然小姐有令,张管事尽管带走这个人。有劳你们了。”
守夜的壮汉们让开了道。后来的两个大汉解下曼殊,又重新将他捆绑住,随后大麻袋盖头盖脑套了上来,瞬时曼殊被装进了麻袋。一壮汉扛起麻袋冲胖厨头点点首,胖厨头即刻同守夜的壮汉们拱拱手,引着扛麻袋的两个汉子返回原路,消失在檐廊尽头。
少顷,一辆马车驶出清寂的善中路,迅速拐上大马路向东疾奔。晨光初照,街面上还冷清。疾奔的马车很快穿过数条马路拐道向南,几经拐曲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巷道里停下。两大汉抱下麻袋,将一个装满银洋元的小布袋扔进了车厢。胖厨头捡起钱袋,从车窗探出胖脑袋,笑忽忽地摆了下手掌,马车又辚辚而动,驶开了去。
两大汉迅速扛起大麻袋,转弯抹角地走了一段路,才在一家黑铁门前停下。敲门,铁门即刻开出一缝隙让两大汉闪入。厅堂上杜兴武亲自动手解开大麻袋,把曼殊拉了出来。曼殊已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你们怎么搞的,不能早些让他出来吗?”杜兴武十分不悦地瞪了那两大汉一眼,然后朝站立侧旁一个身着长袍马夹的年青人摇摇首道:“演生兄,看见了吧,这位就是才艺惊世的曼殊大师。逸仙先生很器重他的才情。虽性情猥介,对朋友却极重情义的。”
那年青人显然是这幢楼宇主人,他命佣者将曼殊安置在楼上一间精雅的卧室躺下,又让人去请大夫为曼殊诊治。至晚,曼殊甦醒。经杜兴武介绍,才知道自己栖居在唐家湾程演生的寓所里。程演生乃名噪海内的京剧名角。曼殊见过他演戏,那俊美扮相,高超娴熟的演技着实让人倾倒。如今对面相见,曼殊极道仰慕,演生亦叙久慕之意,俩人竟象故友重逢似地,十分融洽。
在程寓歇栖数日,曼殊回到报馆。章士钊和柳亚子等人已从花南雪处得知曼殊遇着麻烦,但不知其究竟被劫往何处正焦急万分。忽见曼殊安然回归自然欣喜,忙问缘故。曼殊稍做几句解释便转而言他事。众人知他脾性,亦不深探,安慰一番便散去。柳亚子独留在曼殊写字室里,曼殊这才将数日奇遇细细叙出。柳亚子闻后心惊道:“你被杜兄派人救出,那总督小姐其岂能罢休?难怪昨日有人来报馆探寻你消息,只怕此报馆已被人监视。今日你来报馆,岂不暴露了行踪?”
“我何尝不知那总督小姐的手段,光天化日之下她还不敢对我怎样。”曼殊微笑道,“她不就是仗着曾救过我命,那我就将命交给她,随她怎么处置好了。”
“我不明白你和那位总督小姐是怎么回事?但我劝你还是谨慎小心点,凭白地伤在她手里也太冤枉。”
柳亚子离去,曼殊开始作文。不知不觉午时已过,曼殊收拢文稿,欲上对面一家鸡粥店进午餐。刚走出报馆大门,柳亚子追上将他拉回了报馆。在一间旧书报收藏室,一个青年男士正等着。“这位是杜仲虑先生,在上海镇守使任职。”柳亚子介绍道,又将曼殊介绍给那位杜仲虑。便急道:“仲虑兄,你快将在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处发现的情状再说一遍。”
杜仲虑朝曼殊点点,从西服内襟袋内摸出一封信函递给了曼殊。“你先看了这封信后再说。”
曼殊十分熟悉信封上的笔迹,忙抽出信函细看,两道黑长的眉毛收缩起来。这是申秉秋写给他的信,信中道:“曼殊慧鉴:阔别年余,积思成疾。近悉已栖申沪多时,报馆谋职,安泰无恙,挂碍全消。前日忽起阴霾,两江总督府上千金新蕊小姐突兀闯入镇守使府,指明要镇守使郑汝成张榜通缉广东僧人苏曼殊,督办此事则是申庚富。祈望贤弟瀛程蓬山,效鹏翱翔,避却一场风雨。野鹤闲云,且消万般愁绪,世人翘首欣羡可知。愚兄戒之。”
曼殊阅罢将信函烧去,然后问道:“申秉秋夫妇已在上海了么?何时离开总督府钻进了镇守使的府署?”
杜仲虑道:“申秉秋夫妇仍在总督署任职,近日来沪拟办报刊。申先生本欲请曼殊君前去相助,闻得镇守使要通缉曼殊君,故而打消请助念头,托我带信于你,劝你早日离开申城远避一时。曼殊君,我来时已在郑汝成处看见通缉你的密令,张榜缉拿即刻便全城辅开。趁尚未铺张,你迅速离开申沪为宜。”
柳亚子亦在旁劝曼殊远避。曼殊想落在新蕊手里还可了却一笔人情债,被官府捕缉问罪着实莫名其妙,还是远走高飞的好。于是决定即刻上火车站,好在无啥牵挂,简单行卷在鼎吉里夏寓不取也罢。遂谢过杜仲虑,辞别报馆诸友,登上马车直趋火车站,柳亚子和叶楚伧前往送行。
路途疾风暴雨一刻不停。火车进了杭州站,天色意外地晴朗起来,潮湿的街道人来车往喧嚣熙攘。路旁湖边树木枝叶依然滴落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璀璨的绿光。
曼殊出了火车站,信步而走。半日便来到西湖畔,观赏着雨后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古寺名山,尽兴游览,终然有几缕憾怀,几番愁绪,眼下全抛于九天云外。秋日西斜,他来到孤山脚下。孤山半山腰有座寺庙叫古月庵,在西边林荫深处隐约可见。曼殊拾级而上,进了寺庙,只见寂静而阴郁,佛殿供桌上油灯应在白日是熄灭的,此刻却被点燃,曼殊漫步观瞻众佛像,转过如来金像后面,来到一廊边小屋,只见有一古稀老和尚盘膝坐于蒲台上。曼殊近前欲询问,方丈竟似视不见,听而不闻,一动也没动。曼殊立刻敛气屏息悄然退出。他知道此高僧是闭关坐禅,达到了人我两忘的境界,这般入定往往两三日不会醒来。
曼殊出了古月庵,暗自诧异此庙有高僧坐关,为何没有同门僧侣照护门前。正思忖间,忽闻急匆匆的脚步声自东而来,回首只见两个中年壮实的僧侣各自挑着一担柴木向庙寺行来。他们见着曼殊,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低首从曼殊身边走过。那俩僧必定是古月庵的和尚,曼殊想道,适才颇有点孤凄的压抑感顿然消失。他转步向东走去,早闻孤山东麓有林和靖居士的“放鹤亭”,既然来到孤山不上“放鹤亭”枉自走杭城一趟了。
“放鹤亭”倨山临高,翠环溪绕。曼殊凭亭栏远眺,西湖泱溔,一条白堤将其分成两半,堤上行人隐约可见。曼殊观之欣然舒展双臂,似欲将这绝妙景致全揽于怀。世法如梦似幻,如镜中花,水中月,唯此山水景物乃天赐实像。湖波千顷,踞高能环眺全湖胜景,伏地能领略山林幽逸。从孤山北麓往西进入松木柏树林,逶逶迤迤青翠新润一片。曼殊欣悦异常,他顺脚穿过松柏林,沿湖又走了数里,至西泠南堍。足下疲酸,兴头犹盛。暗忖道:人生在世得此佳境栖居亦该意足矣。想我曼殊无意仕途又无意婚娶,眷意所系,无非是这山川佳境,倘若在此结庐隐居亦是大造化了。
他想着走着,步履缓顿,不舍离去。四周瞻望,欲寻个清幽之地歇憩片刻。见侧旁有一道斑竹夹流的小溪,溪水浅不没足,却非常清澈。曼殊走过去,坐于溪旁岩块上。仰望着秋阳辉照的天空,惬意地合上眼眸。仿佛天地间一切均为虚无缥缈,那阳光已成了朦胧的一片红雾。
“喂,你在作啥子嘛?”一个湘地口音的话声在旁响起。曼殊微启双眸,蓦地站起瞠瞪着后退一步。面前是个黑壮的长衫客,双眸炯炯,眉目横粗,一脸络腮大胡。乍看活脱脱的张飞转世。见曼殊惶慌,那汉子一笑抱拳道:“先生不用害怕,在下并非拦道劫财的强梁之辈。适才见先生坐势特异,疑是起运吐纳之功,细窥又觉不像,故而冒昧动问,惊扰清心还望见谅。”
曼殊闻言心定,恭谦几句,拱手作礼后转身离开。行处不及百步,见一飞檐红墙掩映于一片竹林间。曼殊觉着腹肌难忍,才想到只顾观赏湖光山色忘了用午膳,便转脚朝那幢楼阁行去。趋近,但见竹径松廊,曲绕有致。红墙楼阁,庄穆典雅,知是个非常所在。正欲转身离去,忽闻一声娇呼,楼上窗帘掀开,探出半截倩女身姿。曼殊抬首疑在做梦,愣怔伫立不敢作声。
“三郎,真的是你么?”那女子且惊且喜地叫道,即刻窗帘甩落,那女子倩姿蓦然从窗前消失。少顷阁门打开,那女子奔了出来,直扑到曼殊面前呆怔怔地望着曼殊,簌簌滴下数颗泪珠儿。“真的是你,我的不是在做梦吧。离别已有七、八载,没想到在此相遇了。”
“是的,雪鸿姐。”曼殊哽咽道,“侥天之大幸,久别乍遇于西泠佳胜景地,我真无辞以对矣。”
雪鸿引曼殊走入楼阁,进了一间厅堂,坐定仆佣献上香茗一杯。曼殊问起罗弼庄湘老师,雪鸿告诉他,庄湘牧师已被人邀去游湖还未回归,自己觉着身子不爽便滞留旅舍。
曼殊默然颔首,端起香茗轻呷一口,腹内饥肠辘辘愈发难受,忙仰首将杯中香茗全部喝光。
“你,还没用午餐么?”雪鸿细细地端详着曼殊问道。
曼殊笑而点首,“游览半日,辙将闲花寂草作比较,忘却进食,可谓‘秀色可餐’矣。”
雪鸿忙吩咐佣者备上甜点。少顷食盘端出,果然是曼殊素喜的糕团类点心。曼殊不客气,捧着食盘便抓糕团吃。不消半刻钟,食盘内的甜点全部倒入了糖僧的肚腹内。曼殊这才坐定凝思,询问庄湘牧师怎会在这幽寂僻静的地方栖住,“难道你们避迹于此,亦是远离喧嚣尘世的意图?”
深沉的山麓,苍翠而幽冷的树木,确实给人一种超尘绝世的飘逸感觉,在此结庐隐居也是造化。雪鸿告诉曼殊,庄湘父女此行一是久慕杭州山水特来游览观赏,二是寻访曼殊了却一桩心愿。曼殊问是何心愿,雪鸿笑而不答,言待父亲回归,让他告诉曼殊。
傍晚,庄湘牧师回到旅舍人已微醉。携扶他归来的却是灵隐寺监寺昙谛大师。“原来邀我师出游的却是昙谛法师,有劳了。”曼殊惊诧道。
昙谛法师摇首笑道:“偕同庄湘牧师游览西湖的并非是寒衲,乃是一位与师弟颇有缘的施主。”
“谁呢?”曼殊愈发诧异。
“檀越申秉秋,师弟难道不认识?”
“认识认识,他现在何处?”
“托寒衲护送牧师回栖寓,他本人却让人请到清风阁赴宴去了。”
昙谛法师笑道,“想来亦好笑,庄湘牧师与秉秋檀越一同来我灵隐寺探寻师弟下落,说你曼殊今日必来杭州,来杭州必先到灵隐。意周长老则道未必如此,说你博经喜游山水佳境,行踪不定。谁知你却在庄湘牧师栖寓做客。”
曼殊告诉法师如何避离申沪,如何游览孤山和西泠等胜地,偶然经过此地遇着了雪鸿。庄湘闻言甚喜,连声道:“着意寻觅不可见,无意询问却相逢,亦是前生的缘分。”
雪鸿抬首默然无言地朝曼殊瞅了一眼,目光转向了淡云高澄的窗外。昙谛法师欲辞别回寺,庄湘挽留他用过晚膳再回归。曼殊亦道,至晚将随法师同去灵隐寺歇夜。昙谛法师应允留下,几人坐歇相对,互叙离别后的情状。渐渐降临的暮色,在微风拂动下散溢着树丛的清馨气息,不时地飘进窗内来。
入夜,曼殊随同昙谛乘月色回归。泛舟夜渡湖泊,曼殊沉醉于湖光月晖的迷蒙世境不舍离去。昙谛法师强执橹棹将舟泊岸,才促得曼殊弃舟登岸,怏怏而去。
夜宿灵隐寺侧旁的白云庵,曼殊仍居原先栖身的房间。翌晨醒来,他才发觉房间布设与以前大不相同。桌上一盆龙须菖蒲,两旁四幅挂画。床榻依正中墙壁而摆设,壁上挂一幅硕大的字画,其上抄满经文。细审视,经文乃是曼殊昔日所著梵文内典里片段,四幅山水画亦是曼殊他昔日在此地所绘制的,只不过挂在壁上的字画仅是募版而已。
曼殊换上僧袍,去灵隐寺方丈室叩拜意周长老。其实得山主持已圆寂,意周长老接任主持方丈神职。见过主持,曼殊随同众僧行事。直至庄湘牧师和申秉秋夫妇随香客进寺将曼殊唤出,曼殊才出得寺偕同牧师等人游览。
众人来到岳坟,雪鸿正等在那里,她见着曼殊僧侣装束,面色瞬刻变得阴沉沉,何子娟笑着将雪鸿拉过一旁。不知何子娟同雪鸿谈了什么,曼殊窥见雪鸿掩口窃笑,面容又恢复了甜柔的美感。女人的心就像一团五彩的云絮,幻变莫测。曼殊暗忖道,随同庄湘牧师等人观览岳鄂王庙。他来到一处廊道,见雪鸿在前侧观阅岳飞《满江红》词句。正欲上前叙话,忽然背后有人拍拍他的肩头。回首一看,正是昨日在西泠山林处遇着的那个黑壮长衫客,此刻满脸的络腮大胡已刮去,下巴额青光发亮。灰旧布长衫也被一袭挺括的西服替代,曼殊几乎是认不出他来。
“怎么?施主亦有兴来此处一游?”曼殊笑道。
黑壮客大脸庞没有一丝笑容。他粗眉一拧,冷哼一声道:“鹏飞忠勇千古不朽,来此瞻仰的却未必皆是效忠报国之人。”
黑壮客说罢,双眸圆瞪,目光转向了别处。曼殊见他怒气颇盛,语言鲠烈,不知何意。顺其目光望去,只见申秉秋夫妇正指点着壁上一幅画同庄湘牧师谈论。
“施主此言不知有何指?”曼殊蹙眉问道,转身望着座塑在厅堂内的岳飞铜像。那像虽侧影犹然正气凛凛,令人肃然起敬。
黑壮客亦将目光转向岳飞铜像,停顿一下问道:“苏曼殊是否是大师的尊姓大名?”
“正是,施主有何见教?”曼殊冷硬地回答道。
“敝人姓雷名昭性。曾在仲甫先生处观赏过大师佳画<葬花图>,不胜仰慕。”
“你认识仲甫兄?”
曼殊的怀疑口吻似乎刺痛了雷昭性,他抿了下厚嘴唇,突兀呤诵道:“罗襪玉阶前,东风杨柳烟。携锄何所事,双燕语剪剪。”
此诗正是陈独秀为《葬花图》所题。山径伫一荷锄丽人,其后斜坡上孤柳垂枝,燕儿双双扑飞。曼殊已忘却图案,经雷昭性提示依稀觉着是那模相。但见雷昭性这一黑壮大汉呤哦那缠绵艳诗,感到滑稽,忍俊不住,放声大笑。
雷昭性阴沉着脸,凭曼殊纵情大笑,默不作声。笑声甫落,雷昭性冷冷地道:“敝人以为大师品行高逸非凡夫俗流可比,如今看来与市侩无知愚夫无啥两样。也罢,我亦借宿白云庵,今夜你在寝室等候,我还有事请教。”
望着雷昭性离去的背影,曼殊愣怔住了。直到雪鸿牵了牵他的袍袖,这才敛神正容。雪鸿关注地望望曼殊,“他是谁?模样很凶煞的。”
“没什么,他是我的朋友。”曼殊笑笑道,“别看他外貌粗蛮,心地却甚柔和。真的,倘若你与他相处长久必然会感到他这人很不错也很别致的。”
雪鸿杏眼一瞪,怒嗔道:“这人好坏与我有啥关系?我又何必与他相处?”
“是的是的,有我这个和尚与他打交道尽够了,何需让你出马上阵呐。”
雪鸿笑着推了他一下,然后朝廊道一端指指道:“快去吧,申先生那边早在唤你过去了。”
曼殊顺她所指望去,果见庄湘牧师和申秉秋朝他这边望着,示意让他过去。
“你看这里。”待曼殊走近,申秉秋指着壁上悬挂着的一幅画道。庄湘牧师和何子娟均望着他发笑。
墙壁上的画幅让曼殊吃惊。《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图》怎么会挂了出来,当初庙馆主持不是收藏了吗?让自己的画幅同岳飞诗词字幅同悬一室,曼殊当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了。
“我亦不知怎么回事?”曼殊笑笑道,“好山好水看不足,我们还是到别处去游览吧。此地忠勇之气令人振奋,有时也让人胸腔发闷。”
庄湘牧师笑着摇首,那申秉秋却道:“牧师难得来杭州,不游遍西湖十景亦太冤枉。走吧,我们去南屏,那里寺院景致绝佳。”
在南屏用净素午膳后,众人又游览两峰入云的景状。下得山来已日沉西岭。申秉秋夫妇辞别离去,临走才叮嘱曼殊勿在杭城久留,恐怕不久申沪牒文将传到此地,官府又来找曼殊麻烦。申秉秋道,“曼殊,申沪镇守使下通缉令是新蕊小姐主使的。但真正要你好看得不是总督小姐,而是那个申庚富,日后你需谨防他的暗算。”
送走申秉秋夫妇,曼殊随庄湘牧师父女到西泠旅舍稍作歇憩。在牧师寝房内,牧师道出此行欲了却的一桩心愿。“你与雪鸿幼稚相聚数年,情投意合。雪鸿配于你作妻室,亦是天赐良缘,为师内心早萌生此意。玄瑛,你意下如何?”
“玄瑛证法身已久,自披发以来经钵伴当无意瞻恋世情,且赢疾缠身不思婚娶。玄瑛外似孤标,内则慵倦怠情。还请师思而见谅。”曼殊言道朝庄湘牧师深深叩拜下去。
庄湘牧师摇首叹息道:“昨日秉秋先生言你玄瑛佛心坚固,不能返回。今日听你亲口言论,当真是执迷不悟。可叹雪鸿痴心等候十余载最后仍是一场空,为师亦无可奈何了。”
曼殊垂目敛坐,不敢出声。庄湘牧师还要说什么,雪鸿推门闯入,朝牧师笑道:“爹地,不要再说了。玄瑛如佛就像你爹地当牧师,各有志向,旁人相强不得。再说佛教也是一门深奥学问,玄瑛能在这方面修练有成,也是天大的福气。玄瑛,但愿你与佛学和文学双途并进,荣获殊绩。”
曼殊摇首苦笑,取过雪鸿递来的一杯甜咖啡呷了一口,舔咂一番,忽举杯将咖啡一饮而尽。这才用手背抹了抹嘴唇道:“雪鸿姐有所不知,佛道是何等精深的学问。有人苦心孤诣,少年如沙门,穷其一生精力犹不能顿开茅塞,达佛道圣境。曼殊何能,焉敢指望奢取佛学文艺双途并进,且达致顶峰之造就。”
言讫,曼殊起身朝庄湘牧师深深叩拜下去。“老师于曼殊恩重如山,无奈曼殊浪迹天涯不知何日可报答恩师一二,但愿恩师福寿齐天,他日能容曼殊孝敬遂愿。”
“玄瑛不必如此,人生在世最重的是个‘情’字。既然爱情不能与你投缘。彼此师生情谊,朋友情谊足能让我们牵思挂念。但愿你旅途珍重,安然成就佛学精业亦不负你平生所愿。” 庄湘牧师说道,扶起曼殊。吩咐备上酒菜与曼殊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