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狄拉骑的云在蓝天上游弋。一辆黑色小轿车里坐着发福了的领导——他带着莫狄拉,旋风似的飞驰。嘶鸣的马儿按照主人的意志不停的奔驰。梦见骑在马上驰骋是好兆头。这句话不知道是母亲给他讲的还是最近别人给他讲的他也记不清了。不过这时当他骑在马上想起这些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惊。骑马穿过无数的山河,从一座比山还高的高丘顶上往下俯冲着。好像马拉着一辆破烂不堪的空车走来。我是什么时候把这马套在这辆车上的呢?莫提拉骑在马上边走边问自己。不过他不是坐在车上而是骑在马上。刚才挨够了打的妻子抽泣着蜷缩在一辆巨大的破车上。不要脸的**!莫狄拉看都没看一眼妻子就骂开了。
“梦见空车很危险吧?”他马上这样想。现在他已经坐在车上了……不管咋说,听说明天组织部要来人的。很快的。明天……
“唉,我说莫提拉卡尔!哎呀呀!莫提拉!”
他好像从沉睡中惊醒了。从来还没听说过隐身的叫声会敲门叫门。他的头像山一样重像针扎一样疼,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抬起头来,用嘶哑的声音叫道:
“古丽巴哈尔!巴哈尔!”
她不在家。他这才想起妻子被气跑了。
“我昨晚就来过,怎么也没把你的门叫开。霍尔尼萨罕……你的母亲……昨晚去世了……”
莫狄拉想这可能也是梦。可是天已经大亮了。他的叔父在他面前心急火燎地等着他。他像当头吃了一棒似的摇晃着,只觉得头在嗡嗡响,他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真是后悔莫及呀,最近忙于工作没去看您,您是咋闭上眼睛的呀,我这就去……”他在回家的路上自我安慰着。“一定要沉住气,尤其是当领导的人……再说要到乡下去,那里的人……奇怪的是我去的时候人是好好的呀”他心里想着,好像不相信他母亲的死似的。你说倒霉不倒霉,早不死晚不死正好是组织部来人的这天……
他换一套衣服。院子里的小树苗像默哀似的静静地立着。在它们周围踩下无数密密麻麻的脚印。
四
莫狄拉回到家里时亡者早已下葬,乡亲们也已散去。他的妹妹痛不欲生地号啕大哭。戴着孝的古丽巴哈尔也泪流满面。里屋里传来沉闷的诵经声。院子里的毛毡上面对面地坐着几位长者,他们的眼睛红红的,他们不停地安慰着眼含热泪的莫狄拉。叔父不知咋的看上去好像在生他的气。
“不知是谁告诉古丽巴哈尔这个泼货的呵?”他从脚底下往上看着妻子像唱民谣似的哭着,他想,“她竟然跑到我前面……不过,不过……对我也难堪。我那可怜的妹妹跑前忙后的也不是咋发落的?早知道我不要等着坐单位那辆正在修理的坏车,买张车票来就好了。处里当领导的那个老贼也没说把他的车派给……母亲的叫声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也许就是她的灵魂在叫,因为她最喜欢我!”
他的眼睛与叔父的眼睛撞到了一起。那双眼睛向莫狄拉刺来愤愤的光。不知在责备着什么。
“还是顾别的车走吧,”早晨叔父似乎知道了副处长的车修不好,“赶不上诵念发丧经是不行的,路又很远……”
“不,还是坐单位的车走。我在单位工作十几年……再说当了副主任的人雇车去乡亲们会咋看。很快就修好了。我说让处领导的车去送吧,可人家说等组织部的人来了送走他们以后我们也要去。我们应该感谢人家的好意!我们这就走……”
听了莫狄拉的话太阳出来老高了才勉强上了路。等他们赶到已经是大晌午了。
“你们也别生气,如果再等你们……现在是夏天,不太好,再说昨晚已经断了气的人如果不能及时入土,对我们,对亡者都不好……”
莫狄拉的眼前坐着一位缠散兰(伊斯兰教男人的长头白布)的长者在向他说明缘由。
“亚森师傅,快开车,到坟上去看看,”他好像故意让大家听到似的带着命令的口气说道。司机的脸有点微微的发红,一声不吭地打开了车门。
正在这时从市区方向风驰电掣般地开来了两辆小车,司机和莫狄拉都停了下来。那的确是莫狄拉单位的车。古丽巴哈尔的哭声更大了。妹妹的声音沙哑了。
“兄弟,对不起,等我们送走了组织部来的人就来晚了。”处长坐在铺在院子里的毛毡上后说,还有几个科室的同事也同他一起来了。
“事情都办完了吗?”虽然莫狄拉的心里非常难受,可他还是勉强压住了窝在心头的火。
“嗯。”
“是什么事呀,这么急……”
沉默片刻后。处里来的人有意识地相互看了看。过了一会后莫狄拉忘了刚问过的问题还没回答就又问了起来:
“他们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是热赫曼江当了办公室副主任,他们来宣布了。”无奈之下,政治部主任只好回答说。
“就……就一……就一个人吗?”
“嗯……”
“为……什么?!”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睛也发黑了。似乎在梦里也听到过这个回答似的斜着眼看了看周围。不过,这全是现实,不可能把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实比做梦:古丽巴哈尔在哭。妹妹在抽泣。机关来的人在安慰家人。沉闷的诵经声以一种声音在继续。
“这是咋搞的?这么可靠的事情咋会出来这样的结果呢?他不知度过多少个无眠之夜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不就是为这一天而激动不已么?他靠得住的被他喂得流油的领导哪去了?他咋这么倒霉?!为了当官他不是连母亲也没照顾好么?连她的葬礼也没赶上。他是个独生子,难道他连大声哭几次的机会都没有吗?你瞧现在……去他娘的什么“人才库”吧,都是骗子!骗子!”
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把他的假发连同他的小花帽一起摘下来,狠狠地扔到了在座的人的面前。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他瞪着眼睛用拳头狠狠地敲打着他的秃脑袋并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呀!你咋就扔下我走了呢我的妈妈!你为什么要生下你这倒霉的儿子呢我的妈妈!”他哭着哭着,突然脱下衣服扔在一边“我要把门前那棵小树苗砍掉我的妈妈,你的领导还没我的少先队员好我的妈妈!我要骑着马上月亮上去我的妈妈!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五
院子门前一棵参天的青杨树向门前的路上洒下浓浓的树荫。在它旁边有一棵被拦腰砍断的小树苗已经干枯,不声不响地躺在树荫下。一个蓄着长长的黑胡须的人,他的胡须已经脏得结成了块,如同刚从煤灰里拉出来似的蓬头垢面。他下了“树苗马”,来到树荫下。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孩戴的旧警察帽,并把帽带系得紧紧的。身上穿一件旧得棉花都露在外面的条绒袷袢(维族男人穿的棉袄。译者注),上面扎着一条女人用过的头巾,一把“苕帚手枪”别在腰上。脖子上歪歪斜斜地系着一条孩子用过的红领巾。他的一只脚上穿一条女士长筒袜。长着一层厚厚的污垢的另一只脚像老树皮似的裂开了口子……没穿袜子的那条腿上露出的全是毛。他的脸面难以辨认。他把“树苗马”拴在旁边,开始吃“饭”。他一会儿抠抠鼻子,拿下大大的干鼻涕巴填进嘴里连嚼都不嚼就咽了下去。他一会儿又抠抠耳朵,抠出的耳屎积攒在手心里啪地一下子填进了嘴里。他还时不时地从胳肢窝里或者裤裆里掏出什么东西咔吱咔吱地嚼着。吃完了,他便又骑着他的“树苗马”上路了。他的脑子反应特别快。谁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绿影婆沙的这棵老树现在已经留给了村里的老人了。他们在这里乘凉小憩,讲故事,聊着经历过的人和事。
“这棵树栽得真好哇,是有个叫莫狄拉的……”
“是啊,咋多年不见那个疯子了呀?”
“听说他还在。我弟弟说在墨玉见到过他。说还是把那棵树苗当马骑,疯疯癫癫地胡乱跑呢。”
“我去年在尼勒克看到过他。那时他的两腿间还有一棵树苗。在唱着歌乱跑。”
“我几年前在阿恰看到过,在数九寒天光着脚丫子骑着树苗玩,还时不时地骂领导,骂政府呢。”
“我在塔城看到过他……”
道路两旁齐刷刷的钻天杨向路面洒下浓浓的树荫,它的枝叶成了鸟儿的庇护伞,树荫下人们乘凉小憩。现在人们再也不会轻易砍伐它们了。即就是砍伐了,把它当马骑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