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美梦

作者:阿巴斯·莫尼牙孜    更新时间:2015-06-02 10:18:56

美    梦

◎阿巴斯·莫尼牙孜(维吾尔族)    

◎苏德新 译

                      一 

最近,他尽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对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可是还没来得及多想,脑子就被别的胡思乱想所缠绕。

他特别亢奋。因为过于亢奋浑身不停地颤抖。好像心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剧烈地跳动。他虽然感到疲惫不堪,可是还想唱还想跳还想找人聊天。曾经看不惯的这个单位的人、房屋建筑、花草树木……这时候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舒心,那么的亲切。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尤其是触及到一个人焦渴、破碎的世界时,它是会渗透到人的心灵深处的!

他又失眠了。多少个无眠之夜就是这样熬过来的。他曾想到过失眠会影响身体,影响工作,影响前程。他发誓要睡个囫囵觉,可是当第二天头仍像针扎似的疼时,才知道昨夜又没睡好觉。实际上睡好了还是没睡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做了好多梦。可是没睡着觉咋会做梦呢?对此,他自己也无言可答。

他曾绞尽脑汁调理过自己的神经,就像把弹拨尔的弦调到最佳状态一样。他虽然总是很亢奋,可还是感到精疲力竭,不知咋的,他心里总感到很焦虑,很紧张。他老是眨巴着因失眠而红肿的眼睛,眼皮老是往下耷拉着,可他仍然感到很亢奋。他总是把戴着假发的头仰得高高的,倒背着双手满怀希望地迈着八字步东张西望。因爱笑而劳损的厚厚的嘴唇总是皱巴巴的。跟前没人的时候他就唉声叹气,也不知急什么,跟谁赌气。

失眠!能使疲惫的灵魂活跃,残废的身体工作,不笑的人笑,呵……痛苦痛苦!

“这样下去你一定会疯的,莫狄拉,”他的妻子常常抱怨说。莫狄拉只是冷笑一声了事。因为这时候他的心里仍然盘算着他自己将要达到的目标。

回忆、现实、幻想、梦幻、还有过去……他离不开这些,脑子被撑得快要爆炸了。持续不断的这种情绪使他难以入睡,极大地削弱了他的记忆力。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喜过望会让人这样的亢奋,会如此破坏心神的平静。我不是说过么:“真金总是会闪光的!” 这句话在他心里反来复去地重复着。这句话曾让他心旷神怡曾让他激情飞扬,甜蜜的憧憬更使他插上了翅膀。与他所设想的这个美好的世界一一相连,并无限蔓延。这一切都被他解释为“我的梦”。这可不是稍纵即逝的梦,昨夜的延续是今天,夜间没做完的梦白天做,做坏了的梦睡着了继续做。对他来说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间;无论是幻想还是梦幻,只有一个——亢奋与他相伴。“人才库”!啊,希望之库,幸福之库!我终于进入了,组织认可了我!进入了人才库就意味着提升,就意味着当领导。不过会把我放在哪个科室呢?政工科?信息科?生产科?别忙,最好的还是机关办公室!它管所有科室!调资、录干、补编、车管……都是那个科管。再说当办公室主任的人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打转。是的,这个科最好!办公室主任是区级干部。只要进了区级剩下的都会到手的。副处长,处长,行署办公室主任,副专员……如果时来运转还会……

他眼前出现了时下最流行的漂亮小轿车,马路两旁站着焦急地迎候他的百姓。他气度非凡缓缓地下了车……

不知从哪传来鸡叫声,这声音融进了他的梦幻。可是他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接着他便干咳起来,觉得喉咙堵塞,嗓子发痒,头像针扎似的疼。没睡着,还是没睡着。

月夜。四周寂静。刚才听到的鸡叫声这时候已经消声灭迹了。他确信是鸡叫声,不过到底是在梦里听到的还是一种幻觉就不得而知了。鸡叫就鸡叫吧,哪怕稍微睡着一会也好呵。一,二,三……二十九……到底是把我放在哪个科呢?什么时候能下通知呢?

他为了尽快入睡便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为了转移注意力还数起了数。却还是没有睡意。在他脑子里提升职务的诱惑磨盘石般压着他,使他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与美好的憧憬之中。他乘坐的漂亮小轿车在飞驰。他那不知什么时候发福了的臃肿的身体在松软的座椅上不知不觉地摇晃着。白而肥胖的双手不停地抚摩着凸出的大肚子。转瞬他又看到自己骑在马上,压根就不知道马是在走着还是没有走着。他的脚好像没着地似的。他自己问自己骑的是儿马还是骒马。多少年来连自己骑过的马是儿马还是骒马都搞不清楚,真让他惊叹不已。转瞬间他又飘弋在白云上,飘弋在白云上的滋味着实让他心动。他发现自己如同宇宙的主宰一样。万物都仰慕他。他已完全失重,变成一种飘飘悠悠的物体。虽说不知飘向何方,可他后悔没把母亲带上。母亲……苦命的母亲……

“我的莫狄拉,唉……我的莫狄拉!”

他惊醒了。他发现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因此他又不能入睡地躺着。睡不着且梦多。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幻想?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还没等得出这个问题的结论却又陷入胡思乱想了。他又气度非凡地乘上了一辆漆得明光发亮的玩具似的漂亮的小轿车,围观的人们洪水般涌到他的面前。

刚才的声音又一次将他惊醒,那是母亲的声音。许多纠缠不清的幻觉使莫狄拉紧张起来。越紧张使他越恐惧。“有时候人会听到隐身的声音在叫你,”当时母亲说“那是你最亲近的声音在叫你。这时候你一定不能答应,要不……”

不知母亲的话的结尾是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也没机会好好想了。头像磨盘石似的沉重。是的,隐身的声音绝不能答应。他叫着叫着就停止了。如果我当了副区级领导会给我装电话吗?进了“人才库”的人都会提拔吗?还是……像凯迈尔,洪且姆一样的人也要提拔么?这样一来那当官的还有什么威信呢?我要让那可怜的母亲高兴才是!

“莫狄拉卡尔!”

仿佛持续不断地叫着,也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中又一次在遥远的地方听到的嘶哑的声音。但是,这不是母亲的声音。

                         二

“唉,我的莫狄拉!”

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见敌人的步兵和骑兵在他面前狼狈逃窜。为了先消灭骑马的敌人,他用鞭子抽打那匹骏马。敌人都人仰马翻。落下马的敌人都把手举得高高地向他投降。敌人的步兵也稀里哗啦地失败了,跪在了莫狄拉部队的面前投降。

  莫狄拉在众目睽睽下骑在马上发号司令,四面掌声雷动。他是首长,是至高无上的首长。

远处传来微弱的鸡叫声,莫狄拉的右臂被压得有些发硬,他懒洋洋地挪到了左面。

他的两腿间挟着一根细长的柳条。他的左手握着柳条的大头,右手握着一根“马鞭”,使劲抽打着拖在他后面的“马尾”。马如风暴似的奔驰着。他的同伴们也骑着柳条马,向着敌人的堡垒冲去。但莫狄拉统领一切。令行禁止。

他的头像压在千年遭遇的大山之下那样沉重。他的眼睛虽然像正在酣睡的人的眼睛似的紧闭着,因亢奋而**的脑子虽像针扎似的疼痛难忍,可他感觉特别清醒。尽管他想睡可是脑子还很清醒,他想爬起来可眼睛又睁不开。

小小的莫狄拉依旧骑在马上,统领兵士。一会儿挥舞着马刀,发出进攻的命令;一会儿又在下达怎样才能让兵士俯首听命的军纪,还对个别因马虎出了漏子的人进行惩戒。然而他现在骑的已经不是“柳条马”而是“树苗马”了。因为“柳条马”随着主人年龄的增长而变成了“树苗马”。因为只有追击、厮杀、驰骋才是胜利。莫狄拉总是凯旋而归,总是赢得掌声,无尚的荣耀,无尽的欢乐,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他的梦里,在他的知觉里,在他的记忆里……都可以找到“当官”的美好前景,尤其是把柳条当马骑的童年时代对他美好的憧憬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是他的翅膀,给他增添了自信。他把那个年龄的智慧连同童年时代的深刻记忆随意揉合在一起,这是多么惬意而快乐的事啊!莫提拉认为这是吉祥的兆头,如果不是这样他能每天这样做梦吗?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经常如此,再说正是进入“人才库”的当儿!总之,树苗是吉祥的,因此,国家领导人也定期植树,树苗是………

刚才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近。“呵,莫狄拉卡尔!”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叫的这种声音是何等的恐怖呵?先前的声音也许是母亲的声音,那么现在叫的又是谁呢?是不是就是这样持续不断地叫?真可怕,很可怕!它像一个人的声音。他到底是谁呢?叔叔……不,不,正式任命后,我要再栽一棵树。

他没有抬头便从窗口往外观看。外面栽下的两棵小树的一棵似乎隐隐约约地摇晃着。它的根似乎正在缓缓地吸吮着刚浇的水。莫狄拉亲自浇的水,让树苗喝的足足的,直至达到了树梢的每片树叶,树苗在清凉的或者说像泪水般晶莹的水珠的温馨的呵护下不停地微笑,四面摇曳。如诡谲的木桩似的不停地向上攀升,升向蓝天,升向白云。

紧跟着刚才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鸡叫的隐隐哟哟的声音,“咋会叫个不停呢?”他好像没抬头就看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鸡,那是一只红公鸡,勉强能站得起来.像快要死的鸡一样。

院子外面的树苗如同刚才的这个眼睛看到的似的。现在他什么都可以看到。头还没离枕头就看到了这些:门口两边两棵树中的一棵——从中间砍断的一棵好像非常可怜地缩着脖子。它已干枯,变色、脱皮。根也失去了水分。既便是浇了水也吸收不了。莫狄拉睡在家里依然看到了这些。然而眼睛还像沉睡的人的眼睛一样紧闭着……

“我已向单位团支书推荐了你。那是个区级单位。在事情定下来之前一定别乱说。”

副处长在莫狄拉家做客时喝足了酒给他传递了这个信息。莫狄拉听了这话喜出往外,不能自控,打了个趔趄,差一点摔到。他不知所措地迟凝片刻后,好像瞬间清醒了似的抱着副处长的脖子,大哭了一场。亲吻着他的手背和前额,向他倾诉着长期压抑在心中的苦楚,为了这个喜迅他又一连干了好几个满怀。

此后,他家宾客不断。然而每次都不是请一两个客人。今天来的明天不来,来的都是处里的各级领导。按他的兴趣爱好和级别分次请。虽然他们的腔调不同但他们喝醉酒后一针见血地或是拐弯抹角地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你虽然年青,工作却很出色,不提拔你可能吗。”

“我向领导推荐你,让你当区级单位的领导。”

“不提拔像你这样的人才,提拔谁呢?团支书的位置空缺。你将来会相信我的话,你一定会成为那里的书记,书记!当然我会想办法的,到时候你会大有作为的,莫书记!”

莫狄拉也正是为此而请客的。假如有可能的话,会把单位的,不,把全市的所有人都分批请来,分别听听每批人的这些话,让所有的领导,全体人员都知道他的能力。

他把学汉语列入了重中之重,因他在某一天请客时政工科长说“当团支书的人不懂汉语不行”,他对这句话记忆犹新。

时间对他来说就是希望,他坚信会当书记。单位的大小领导都对他表了态,再说他又在学汉语,他的条件不够,谁的条件够呢?

他看看电视里播出的各级领导。不管上级政府领导还是党团组织的领导,或者是基层的领导,都在定期植树。几天前,电视台还连续播放了一个县的团委书记植树的消息。他不是也像莫狄拉一样的区级干部么?莫狄拉忘了一切,在院门两边栽了两棵树。这是他感觉中的区级干部——这是自己首次义务植树。

这是他的宝树——为院外的景色而栽的树已经长大了。因为它是莫狄拉盼了二十多年而仅需两年管护的树。这棵树如果等他长大该多好啊。

苦苦地等了两年的书记的莫狄拉被别人夺去的那天,莫狄拉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没有当成领导的儿子,上千次地懊恨不已。那天他在团支书安排的晚会上,早早地就喝醉了。不知骂了谁,他哭着骂了那些没良心的不办事的领导。但他哭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只当他醉了。虽然是他流着泪说的话,注意的人却很少。可是,当他拿起杯子来到大厅中央读一首诗时,那些没喝酒的人和喝醉了酒的人都热烈地、久久地鼓起了掌:

时来运转的人

一个桃子晒出四个干。

背时倒运的人

桃瓤被蜂啃光

剩下的桃皮

如同空空的瓢葫芦壳。

他把最后一句读成重音,并用手比划成瓢葫芦壳的形状。人们开始哗然,打着唿哨。他将手里的杯子重重地甩在了地上,杯子被打得粉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在场的人,便抽身离开了大厅。他只记得不知是那个科长脚跟脚地跑出来安慰他说:“你当团支书年龄超了两岁,别生气,还有希望。”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顺手拿起一把斧子,没等批改作业的妻子赶出门,院子里长得正旺的一棵树苗就被他拦腰砍断了。就在他砍第二棵树苗时,妻子抓住莫狄拉的手说:

“你这是咋的啦,你为什么要砍倒一棵长得好好的树苗呢?你听我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就对我说,你到底还想什么呢?”

“古丽巴哈尔,亲爱的。我要父亲,能掌管一切的当官的父亲!你说你有父亲吗?不,我是说当官的父亲,当官的!给我……给我一次,只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就重新选择父亲,选书记、专员作我的父亲……到那时我也……我也当书记。今天不知是哪里的一个白痴不是就当书记了吗?”

妻子这才恍然大悟。今天宣布的团支部书记莫瓦凯特是地委副书记的儿子。

“唉,莫狄拉,没当上书记又能咋的?好啦……你不是还年轻么,不让你这样的人当官让谁当呢?再说了你还懂汉语,有组织能力,

有魄力,倔强……不,不,我是说你说话能说到点子上,不像有的当官的那样一句话重三倒四说几遍,这会儿你醉了,你将来是当官的料,走吧,进屋去吧。”

古丽巴哈尔为了讨得丈夫的欢心,不停地奉承他。

莫狄拉窝着一肚子火,这会儿心里还有些难受。他想在这么冲动的时刻作这样的梦就算是我自己做的梦吧;过了一阵他又想也许这是经历的事情的一种回忆吧;不管怎么说是他亲身经历了这么一件事情,这是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不过这次……他知道这次处里的人左右不了我的命运,人才库——地委组织部直接建的人才库,只要进了的就不会不提。可是啥时候才能给我下通知呢?不过到我家里来的领导都是靠得住的人,他们都为我说了不少的好话。

他心灵的屏幕上又出现了树苗。

莫狄拉坐着全市最高级的一辆轿车不知往那里开着。这次他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坐在他怀里的是一个娇声娇气的女子,她穿着健美裤,外套超短裙,褐色披肩发在她的双肩上飘来荡去,她长得媚眼秀色。她诡谲地望着莫狄拉。随意亲吻着莫狄拉脸部的任何地方,她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莫狄拉最**的部位,那女子显得特别的殷勤主动。她必须这样做。司机也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只管开他的车。她不得不这样做……

“莫狄拉卡尔”

“唉,我的莫狄拉”

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接着好像是院子里轻轻的敲门声。母亲不是说过在出现隐身的叫声时会听到敲门的吗?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呢?那就出去瞧一瞧吧。

他也不知道穿鞋了还是没有穿鞋就跑到了院子里了。院子里什么也没有。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解了个小手就又回到屋里了。

他觉得小腹疼得很厉害,懒洋洋地躺了好一阵子都没起来去小便。刚才就尿憋得很厉害,看来再不起夜是憋不住了,这下该起了,不起不行了。他便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跑。

但小腹仍然疼得很厉害。头像山一样沉得挪不开枕头。

我会不会一下子提升为县级干部呢。现在还说不准。卡斯姆不就是一次性提升到现在的一把手岗位的么?是啊,这是很难说的。如果卡斯姆在一次突发事故中死去……哪怕是伤了胳膊腿儿也好。至少可以去看望他,听听他的口气,看看他的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那该多好哇。难道那个老贼的胳膊腿断了也会疼么!到那时每天去探视他,他便会懂得我是怎样的人。真主会报应的,会让他伤筋断骨。我就改进机关工作写的厚厚的一沓计划,呈送到他那里,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悄无声息地压在了那里,他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假如我能到他那位子上…… 假如我到他那位子上我是决不会优柔寡断敷衍了事的,我会果断行事。我也绝不像他那样前怕狼后怕虎模棱两可地混日子,我会当仁不让。我会划清百姓与领导的界限。我会教会他们如何对待领导。为了树立领导在群众中的威信我会把我的办公室安排在单独的或者僻静的地方。甚至领导的厕所也要单独修建。

不是一只而是数只公鸡几乎同时打鸣。他不停地背诵着昨天学过的俄语单词。他好像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想。彻夜不眠地回忆着学过的模模糊糊的俄语。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良好的吉祥的兆头。因为他也意识到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当了领导干部的人至少要学会一两种外语。他也知道别人在学汉语。现在我再学一学俄语……勿丁,迪瓦,锑尔……(俄语:1,2,3译者注)

鸡鸣四起。

                      三 

四周寂静。隐隐约约地听到久远的隐身的叫声似乎又停止了。室外漆黑一片,里屋的冰箱以一种声音嗡嗡嗡地响着,莫狄拉静静地睡着,眼睛似乎被困极了的瞌睡牵引到了不可触摸的物体上似的,在一种无表情的状态下紧闭着。因睡眠不足他的眼圈红肿,觉得眼袋很重,眼角流泪,眼睛里有一种不可忍受的搔痒,或许这也是梦,直到现在是不是还没睡着呢?成了人才的人先要休息,然后……

他的故事在继续。就像他的梦幻与幻想掺杂在一起一样,无法分清这个故事是编造的还是在哪一天发生过的,对他来说就好像昨晚才梦见的一样,也好像是长久以来绞尽脑汁胡编滥造的一样。过一阵子他还会说这是我脑海里经历的故事。不管咋说,长久以来,他白天想这个故事,晚上便做梦,晚上没梦见的白天继续做。因为他想学习写作。不知是哪个领导曾经说过,写作是体现一个人的整体素质的结晶。是啊,当领导的人多少不学一学写作是不行的。到下面去作报告,作指示等场合……最重要的是能写的人很容易被上面的人发现。这样的人谁都会夸他有能力。都说写小说最难,那就试试吧……小学毕业的人也会写那玩意儿……

司机轻轻打开了车门。身着笔挺西装,系着绿色花领带的莫狄拉迈着稳健的脚步走上主席台。人们鼓掌起立。他面前摆放着麦克风,他清了清嗓子,风度翩翩地发表演讲。

因疲惫使他的精力分散,他的思维,他编造的慌言,他做的梦都不能连惯一致。一个幻想还没完接着就做另一个梦,并附加了另一种想法。总之,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现在他执意要安睡了,即使能睡一两个小时也好。刚才我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呢?我的车,是啊,想着故事也不知我这是来到了哪里呀?我能写吗?也不知骑在云上时我母亲在不在,还是……最好是某个领导不要让我写汉语报告就好了。不过俄语我是下功夫学了的呀!当区级领导咋这么难,他们迟迟不提拔我,迟迟!

他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在出乎意料地“咚咚”跳。总之,他没睡着,虽然失眠与疲惫使他的身体疼痛不堪,可是亢奋仍使他忘记一切。当办公室主任的人可以管理机关的一切事务。麦克风离得太近了不好,离得太远了也不好,这样音响效果很差,要把它调整得恰到好处,然后再清清嗓子,控制住自己讲话效果才好。诸如此类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反来复去地重复。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怕你。你的威信就会大升。久而久之就会当上主任,就会当上副处长。你便会堂而皇之地座在会议的主席台上,慢条斯理地讲话,在座的人会激动不已地鼓掌……

他特别喜欢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更喜欢陶醉在麦克风前。他有时候也在想:我会有讲话的机,会议让我主持,大伙都看着我的嘴巴的日子么?他永远也忘不了有一次在大会上发表不知是学习中央的哪个文件的体会的场景。那次讲的是那么长,那么痛快呀!他一讲完大家都紧跟着领导久久地响起了掌声。如果在那个时候就把我提起来该多好哇?时到如今少说也该戴上副处长的乌纱帽了,副处长、处长……世上还有比领导更亲切的词汇吗?当你当了领导车子,电话、漂亮姑娘……一切都是你的。

他觉得呼吸困难。没头没尾纠缠不清的情节片断与昏昏沉沉的大脑一起以一种样式在刺疼。可怎么也看不到喜悦的边际。而在遥远的天际蔓延。

他骑的云扶摇直上,“树苗马”风暴般奔驰。无数的人兴致勃勃地观看他在麦克风前的形象,少妇们为讨好他暗送秋波挤眉弄眼!

还是那辆最时髦的轿车。莫狄拉拿着移动电话。这会儿不知他又在和谁侃侃而谈,笑声不断。也不知是给谁作指示呢。他怀里有个他不认识的比他小好多的姑娘在娇他摸他吻他。

大厅里的灯光逐渐昏暗下来。舞迷们像服用了兴奋剂似的激情飞扬,总是跳不累跳不够喝不足。那些女人们总是搂着男人们的脖子。那些欲火燃烧的男人们总是把自己倾心的腰肢柔软的情侣搂得紧紧的,且不断地往自己的怀里拉,紧贴着耳朵不知在絮叨些什么。处长那笨拙的脚在古丽格娜灵巧的脚步间不停地旋转,这个胖乎乎娇滴滴的女子渐渐地靠近了他,也不知她撒着娇向他提出了哪些要求,只见领导的那对色迷迷的眼睛只盯着她不停地向她许诺着什么。

等着跟古丽格娜跳舞的莫狄拉,这会儿已经喝醉了酒,对此他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已经把心交给了你,可你的心却……可你的心却在那老贼身上,你这**!唉,你不是**谁是**?我等你这么久了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只知道和那黑狗熊色狼一起跳,真是的……他又干了一杯,接着思忖道:“不过,他们在说些什么呢?领导会给她许什么愿呢?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那柔软的腰肢搂进怀里的,我也不比他软,我也很硬很硬!哦,真的,你一定是在为你的男人说情,你是说再把他提一个台阶。你是多么狡黠的女人啊?靠着你的那张脸蛋使你的男人搞到了科长。不管咋说搞到了科长还会再提的。我也……政府的这个政策是挺好的,对吗。只要一提起来就不会再降下去的。在这里犯了错误可以调到那里去任职,在那里犯了错误还可以调另一个地方……如果不犯错误会更好,总是依级提拔,官职总是不断更新。世界上哪还有这样珍惜领导的国家呢!为光荣这一伟大的制度咋干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会好好干的,我要紧握手中的领导权,永不退休。我这是想哪去了,好像是自己已经当上了领导。你瞧那个泼货的神通,又给她的男人求到了愿,千真万确,真是的,这时候你如果是我的老婆该多好。我会提得很快,当科长,当处长,当专员……

又在敲院子的门。一时的平静又被紧张代替了。莫狄拉感到不知所措。他的母亲宠爱地叫他“我的莫狄拉”,他的叔叔和乡亲们叫他“莫狄拉卡尔”,会不会是他们来了呢?他们来干什么呀?去看看吧……

他想着他已经来到了院子里。可是听到的叫声却越来越强越来越近。打盹的公鸡也好像被这声音惊醒了似的纷纷伸长了脖子鸣叫了起来。如一切都在他烦躁的脑海里显现:催眠曲,母亲的叫声,树苗马,小车,宴会,人才库,他作的报告,领导的大台桌,无数姑娘含情脉脉的盯着他……

“人才库”对他来说就是希望之星。由于不是人人都有缘的这颗星散发着极强的幸福之光,他的心被照耀得像白昼一样灿烂。在失眠与过分亢奋的影响下,在他失去控制的大脑里他看不到“人才库”的任何轮廓。转瞬即逝的别的影子也好像在叫作“人才库”星光之下得到庇护。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它。因此,他每走一步,每做一个梦,每一种幻想都与“人才库”紧紧相连。尽管他迫不急待痛苦地想尽快从这个“人才库”飞出去,却仍有无限的兴致在伴随着他。虽然他已瘦得眼睛深深地凹下,可他还是整日里笑容满面。只要遇到人都会彬彬有礼,热情有加。一看到两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他们在说自己,他便不知不觉地凑到那里去。等候着他们说出的关于领导关于提拔的最新的话题。在办公室里,在路上……只要脚步能够到达的地方想得都是这些。

有个长耳朵先生向莫狄拉传达了他要当办公室副主任的可靠消息。此后,他间或眨巴的眼睛就再也合不拢了。他特别想当办公室主任。如果当了办公室主任一切事情都会有他自己来摆布,也会靠近领导……

院门被不停地敲响。刚才的声音叫得更响,好像参杂着气愤的声音。

“他到底是谁?出去看看,古丽巴哈尔,巴哈尔!”

“叫唤什么呀?你这个官迷。我是你动不动就大喊大叫的奴隶么!”

莫狄拉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妻子忿忿的声音。从那天起他也对妻子像现在这样大喊大叫起来了。

“没面粉了,你也不闻不问……没油吃了,你也不管不问。我想自己去买吧家里又没一文钱。你一会说给领导送面去,一会又说送肉去……月月见不着你的工资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请客,拉荒借债地请客……我连课也备不成……够了!”

“哎,你这白吃!”莫狄拉揪住妻子的衣领摇着说“让你待客你待不好客,让你出去办事你办不成事。当老师的哪有你这样又笨又懒的人?除了整天叨叨个没完没了你还会做什么?烦死啦。”

“我没办成什么事你自己最清楚,”古丽巴哈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让我到组织部长家里去了三次。带去的东西全都给他了,你的意图也全都告诉他了。他跟他老婆闹了矛盾,他不需要礼品。他需要我,我!你明知道人家独身却一次次地让我去。在这个家里我为了你失去的太多。难道现在还让我去干那种没名堂的事吗?我没那样做,我也不会那样做!当初找你的时候是我瞎了眼。你也找错了门,原来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不是张口闭口就说我连古丽格娜的脚趾头都不如吗,你可知道她是什么女人?我能学她吗?你说!”

“闭嘴,臭**!”他煽了妻子两记耳光。并像醉汉似的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踩她的肚子。一连踩了好几脚,他也不管踩得是轻还是重。他只记得妻子嘟哝了句什么,好像一两年那么长,不停地叨叨。“这是娶老师的后果。真是伤透脑筋了我。你还想把我逼疯么,你给我滚出去!”

“到法院去了我才走,你这官迷心窍的疯子,奴隶!”

“现在就给我滚,你这**!”

“别破口伤人!”

“就是叫狗走也会走的……你咋不走?那就等着挨顿打再走,那你就塔拉克(伊斯兰教法上指离婚,只要男方说三声“塔拉克”就算离婚且不得复婚。译者注)了,一塔拉克,二塔拉克,三塔拉克……千塔拉克!”

他咳不出痰来了。虽说妻子闹得使他生了顿气,但他很快就忘掉了这些。在他的意识里仍然是亢奋占据主导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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