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关志旺和冯翠兰结婚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成天东倒西戳混日子。
前一阵，他哥哥志贤替他谋到一个工地上值夜班的位子。不料刚稍稳定，老板却断了资金链，关志旺也没法再干了，干也是白干。
幸亏冯翠兰在超市有份固定工作，不仅如此，她还利用倒班的空档，在农贸市场旁摆阵子地摊，卖批来的廉价拖鞋和袜子。这期间，两口子已添了一个胖头儿子，经济虽不宽裕，幸亏和妈妈一块住，一家四口人糊裹着，勉强清淡过日子。
还是邝宝和看不下去，找到替自己单位送盒饭的快餐公司，请老板给二歪安排了一份送盒饭的差事。明确说好：“不行，就退！”
快餐公司老板爽快答应，说：“邝总的外甥，尽管来！不说见外话！”
二歪虽经历崎岖，但他机敏绝顶的天赋，并不亚于他二舅。他去快餐公司上班，不用二舅关照叮嘱，就知道少说话、多做事；他还牢记外公说过的那句：既然跟了东家，就得听东家的话。
老板知道他二舅的份量，对他也客气，不叫他“志旺”，亲切叫他“二歪子”。
二歪时刻铭记着“听唤”的秘籍，每天上班，他第一件事替老板泡茶；老板一声“二歪” 刚叫出口，他人已站到了老板的面前。
二歪嘴上勤、脚下快，没有多久，他还不吱声不吱气，开发了写字楼里另外三家小公司的午餐盒饭。
快餐公司老板娘有个侄女，也在快餐公司打工。虽是打工妹，却因老板娘这层亲戚关系，小姑娘平时说话比其他打工妹要放胆些。
小姑娘见关志旺嘴勤脚快，听见姑爹叫他“二歪子”，便对二歪说：“我看你不歪嘛！蛮呆的，……帅呆！” 说完就 “咯咯嘎嘎”先笑起来。
二歪虽然时刻牢记“听唤”秘籍，但油嘴滑舌是他的本色，平时他不论生熟，捞着机会，说起擦边球的话，别人笑喷了、脸羞红了，他却从头至尾一笑不笑。他哪会听不懂“帅呆！”的意思？
老板娘侄女这点点手段，二歪暗自好笑：也敢先撩我？
一天，小女孩穿了一件镂花T恤衫。二歪见了，故作惊诧：“哎呀！不得了！你的T恤衫后背，通了好几个洞噢！”
小姑娘“咯咯嘎嘎”笑了一通，媚着眼，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懂什么？”
二歪佯装没听懂，不经意地摸摸她T恤衫的镂空处，问：“你当真没钱买衣裳呀？”语气尽显关切。
小姑娘笑弯了腰。
二歪照旧漠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背后T恤衫的镂空处，一招一式随意的很。
两人熟悉后，小姑娘会缠着二歪带她去写字楼送盒饭。他趁机带着她各处转看，彰显自己见多识广。发展到后来，还会偷空带她去看场电影，《山楂树之恋》《非诚勿扰》都看过。……
老板渐渐也有觉察，但考虑到邝宝和的关系，也就睁眼闭眼。
二歪生性喜好搭讪，人又机敏。他从小姑娘嘴中摸到老板娘四十岁生日的日期，悄悄替老板娘订了一盒大蛋糕，特地插了40朵奶油玫瑰，还安排礼仪公司准时送到快餐公司来。
老板娘着实惊喜了一把，赞二歪说：“我儿子要有你一半孝顺，我就笑死了！”
她的侄女更是兴抖抖的忙着切蛋糕，分给大家吃，好像是她叫二歪买似的。
老板看着也很开心，根本没把他俩之间的诡谲暧昧放在心上。
小姑娘和二歪从纠缠发展到缱绻，直至人前人后肆无忌惮。……
终于，小姑娘要二歪替她在财务投资公司谋一个工作，她闹着说：“我中专学的是财会！”
只要小姑娘快活，二歪什么事都敢干，但叫他向二舅开口，让小情人专业对口，打死他也不敢！──他太清楚自己的二舅了。他只好糊弄小姑娘，却把握不住“见好就收”，依旧和她缠绵，隔三差五暧昧未了。
但二歪万未料到：小姑娘终于闹到家里来了。
那几天，他家单元楼道像蹿上蹿下的霓虹灯，看热闹的人川流不息，小区里像开庙会。
冯翠兰气得关在里屋不愿见人。邝宝花拍着饭桌，狗血喷头骂二歪：“你牢饭还没吃到头啊？才安生几天啊？咯呆逼！你倒学会玩起女人来啦！……你这个风流胚子，包是传了你老子的骚筋！”
又气急忿骂：“你不要以为你妈没得文化，就不管你了！你替我放明白！我给你两条路：你替我跪到小冯的跟前求饶，你要不跪，就滚出门去！……我和你媳妇养不起你这个烂情种！我们这个狗窝留不住你这个大美男子！……滚你老子的穷万蛋去！你有多远死多远！滚的越远越好！……”
邝宝诚知道后，没来及找二歪谈心，照旧先批评起大姐宝花，说：“你还骂？你自己成天泡在麻将档，你管过二歪什么事的吗？全是你自己弄出来的麻烦！”
不料这回，邝宝花不让了，她说：“怎么怪我？大丫不是好好的嘛？二歪这样鬼，就是吃牢饭吃出的，牢饭越吃，坏样越多！……”
见她夸大外甥，邝宝诚更不让，嗤鼻一声，道：“你看看志贤，头发留得比女娃还要长，不男不女的样子，你还说他好好的哩！”
邝宝花倒笑了：“哎哟！你真是苏北的土老帽！志贤不留长头发，谁晓得他会画画？”
邝宝诚冷笑道：“你怎么不画画？”
邝宝花越发笑道：“大老板呀！你懂什么哟！装潢设计是艺术，长头发代表艺术水平呀！”
邝宝诚听了，倒也笑了，问道：“你怎么成天只晓得打麻将？”
“哎油！这个你就不懂唠！男娃儿留长头发，代表有艺术！女娃儿剃光头，叫酷！……没看见人家头牌超女李宇春，发型那么短？……那叫中性化，是时尚啊！你真是土老帽！哈哈！”邝宝花说的爽，她开心得早忘了二歪闯的风流祸。
邝宝蓉一旁听了，早也笑弯腰，说：“大姐的两个儿子，一个搞艺术，一个闯纰漏！”却也劝道：“说归说，笑归笑，大姐，你也歇歇吧！自己的心脏，也是装了支架的人了！再弄出什么事来，我看你家是要开锅了！”
她又教训了二歪一番：“二歪子，你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已经成了家当老子的人了，做事也不想想后果！”
当着大舅和大姨妈的面，关志旺磕头作揖，抽嘴巴，再三保证一定收手，不敢再犯。他还告诉大家说，小女孩已经不在快餐公司了，说：“老板怕事情闹大，怕给二舅知道，反丢了大客户。就把那个女娃儿辞退回老家去了。”
邝宝诚骂道：“全是你做的孽，害人家鸡飞蛋打”他说出口，就觉得不妥，又改说：“人财而空！”又觉得还是不对，他只好摇摇头作罢。
安静下来之后，宝蓉对宝诚说：“大哥哥，二歪这事，暂时不要和宝和说，妈知道又要急。”
但是，那天兄妹俩在别墅书房里，劝邝宝和夫妇时，宝蓉还是把二歪乱搞的事说了。她之所以说，是想表明不能让妈妈去大姐住。
邝宝和听了，立即说：“我来去找二歪，说说他！这小孩太不懂事了，家里这样困难，他还瞎胡来！”
邝宝诚忙说：“你就别去烦了，妈住在别墅，够你操心了。二歪这事已经过去了。”他再三致歉牵扯弟弟太多的精力，姊妹们都很不过意了，又说：“我反正是个闲人，我会去大姐家说。”
邝宝和没再说什么了。他也没追问“去大姐家说”是指代他去说说关志旺，还是说妈妈的坚决态度。
宝诚和宝蓉两人商量后，决定还是把妈妈坚决的态度告诉大姐。宝蓉说：“二歪没出事前，大姐态度就很干脆，好像和妈商量过的。”
又说：“这里保姆不稳定，总不是回事。大姐横竖也是不上班的，我去也方便。”
邝宝城沉吟道：“是呀！外人总不比自家人。”
兄妹两人来到邝宝花的家，宝诚先说：“大姐，你当真就不去宝和家啦？”他故意岔开主题，兜圈先问。
宝花脱口说：“脸度都撕破了，还去做什么？那个别墅，我也是不会再去的，就算二老板压得住老婆，我也不去了！”
宝诚即问：“你这臭脾气，哪辈子能改？”
宝花不假思索，就说：“我说话不讨喜，都一辈子了，还改什么？！……”
宝蓉紧接问：“你也不去看妈啦？”
宝花脱口而出：“把妈到我家来，我不就天天看到啦！上次我不是早说了吗？！”
宝诚佯装帮腔宝蓉，道：“你家现在这个样子，妈怎么来？”
宝花一点不想示弱，一口气说道：“不要以为我家像狗窝。……告诉你们，从前，没你们的时候，我跟着娘老子住在三叉河茅草棚子，快活的很哩！……后来，你们光屁股的光屁股，开裆裤的开裆裤，我也没嫌过你们呀！……别以为住了别墅，就不得了，……请我去，还要想想哩！”
她连珠炮似没等别人开口，接着又说：“我一辈子不讨娘老子喜欢，又不会说话，又不晓得服侍上人。好唻！这回我来！我来还债！……反正我也孤单，我来服侍妈，我们娘儿俩，两代寡妇不要你们烦！……”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越说越激动，眼里噙满了泪水。弄得宝诚和宝蓉一时竟找不到话来接。
宝诚回过神来后，嗔喝一声：“你乱说什么话！”
宝蓉换了口气，蔼声慢语，道：“大姐，我们来和你商量，又不是赌气。我们怎么可能不烦？二歪和小冯才平息，……你也是奔七的人了，心脏还有支架！”
宝城趁势说：“说起话来，总是冲头冲脑，谁还敢让妈来你家？”
宝花说：“你不要说这种话！老实说，爸爸才死的时候，我就想叫妈来我家住，我没说，是怕说我想堂子街的房子，不信，你问宝蓉！……反正堂子街的房子二老板早卖了，再说什么，我也不担心了！”她点着的香烟没抽一口，接着又说：“我不就是穷嘛，可心里也是装着娘老子的！” 她似满腔委屈，终于鼻涕拉呼哭了出来。
宝诚和宝蓉都不敢说话了，两人好像几十年，今天第一次才认识大姐似的，互相看着。宝诚沉默，宝蓉眼睛也湿了。
停了好一会儿，宝蓉缓缓地说：“妈住到大姐家来，也好，……这样，我们来大姐家也方便，到宝和家虽有地铁，还是不能直达，大家都不年轻了，过年过节难得跑跑，还行，天天来回跑，还是有些吃不消的。”
宝花立即说：“妈的退休工资，加上我的工资，我们够用了，你们就负责把妈送来就是了！”
宝诚接过她的话，说：“妈要真住到你家来，我们都要贴钱的。”
宝花说：“宝和不是老板嘛，叫他贴两个就可以了。……多的我也不要，把请保姆的钱，给小冯就行了，小冯天生不是正式工作，又没劳保，她来家一门心思服侍奶奶，你们总可以放心了吧？”
宝诚立即说：“贴钱给小冯，不能宝和一人贴，我也要贴，我是长子。”
宝花说：“你们男娃儿的事，我不管！”她替自己点着一支香烟，把剩下的半包香烟，全扔给了宝诚。
邝宝和还是打了电话给二歪，叫他来别墅一趟。
二歪满以为，二舅特地打电话叫他，一定是为着妈妈要接婆婆来家里，必是二舅要有所交代。
他到了别墅，停稳助力车，进了书房。递上一支香烟，立即说：“二舅，婆婆到我们家去住，没有问题的，婆婆百年之后，养老送终，所有的事情，有我在，二舅尽管放心！”香烟没来得及点着，又嘻讪接着说：“我要发扬外公传给我们的孝道！我办事，二舅尽管放十二万个心！”
邝宝和手一挥，道：“叫你来，不是谈这事的。”
二歪一愣，心想，二舅平时不大找自己的，特地把自己叫来，只会是为婆婆的事。快餐公司的那件韵事，二舅是绝不会特地叫自己到别墅里来说的，二舅要说，早在电话里臭骂了。他很清楚，这种不上路子的话题，二舅根本不会说什么的，要说，至多也就是一句“不上档次”而已。
然而，二歪还是想错了：二舅叫他来别墅，果然就是说他那件不上档次的韵事。
邝宝和接过二歪递上来的香烟，衔在嘴上，让他点着，幽然说道：“说你小，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媳妇娶了，儿子有了，……看看你妈，心脏病还做了支架！……你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养家糊口的艰难，……做出来的事，不是纰漏，就是不上档次！……”他把香烟悬在半空，对着水晶大烟缸，不紧不慢的弹着烟灰，缓缓接着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这种荒唐事，也是你做的？”
他还想对二歪说：玩花问柳，也是你玩的？──可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像被一根绳子凌空绞住，勒得他只说了“玩花问柳” 四个字，没再往下说，改口说道：“你再这样下去，这一辈子不是毁了么？……”
说罢，他把半截长的香烟，对准硕大的水晶烟灰缸，用力一按。
二歪坐在二舅对面，头早已低到膝盖上了。
邝宝和按着桌上一盒打开的中华牌香烟，嘘了口长气，朝二歪的面前一推，说：“努，你坐直起来，抽支烟。……”
又谆谆说道：“男子汉，要有责任感！你不能再胡来了，我的社会资源也就这点了，你要再不珍惜，我用尽了社会资源，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了。”
二歪连声说：“我懂，我懂！二舅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二舅添麻烦了。”
他要让自己快点走出窘境，不迭地说：“婆婆住到我家，请二舅尽管放心，我和小冯两人服侍婆婆，保证没问题。”
又补了一句：“还不要我妈做什么事！绝对！”
邝宝和手轻轻一挥，说：“婆婆的事，再说吧！”
又说：“你不让我再操心，就好了。……告诉你妈，婆婆的事，等我出差回来再说。”
他把自己的打火机拧着了火，递到二歪跟前，让他也点着了香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