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批斗会就不见了安主任,牛主任似乎豪情满怀。王炳中还是在一边弯腰站着,她一直在教人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那次大会之后,王炳中被扣上了四类分子帽子,白天或出工或游斗,每天晚上扫大街是必做的功课。
这天晚上王炳中刚扫完街回来,正要收拾一下躺,周大中晃晃悠悠地来到他家,王炳中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一个字,他双眼瞪得溜圆,一脸惊惧无比的表情,像审视着一个从月球上掉下来的怪物。周大中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儿,旮里旮旯儿看够了之后,自己掂了个小板凳往火台前咚地一放,就坐了下来。
随后就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寂静得像午夜之后的老鸹沟,一点小小的响动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在历史的交错之中,王、周两家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似乎只过了燕筑巢、又雁南飞的短短一瞬,为仆的就坐上了小板凳,为主的就只能蹲在破桌子旁了。
坐着的和蹲着的都低着头,看着两腿中间折折皱皱的大袅档——大袅档里似乎记载着那些流逝了的岁月,需要一折一折地慢慢打开来,再仔仔细细地念一遍。于是就念,也许大裤裆太宽大了,根本托不住过往的风和月,而只是将曾经的过往揉搓无数遍之后,就将沾满尘土的一切,交给了已杂白的头和已变灰变黑的脸。
过了久久之后,两个人终于抬起了头互相对视着——不像久别的友也不像陌生的人。王炳中两只脚的大拇指,无羞无臊地从鞋里边拱到了鞋外边,像两只爬到洞口四处张望的小老鼠。又过了一段沉默无边的寂寥时光后,那两只“小老鼠”也终于忍无可忍了,尽管不能翻跟斗儿却也是越晃荡越急,好像在催促坐在板凳上的那个人有事快办、没事快走。
周大中终于开了口:“这些年了,俺欠你的,还清了。”
王炳中有些茫然:“啥——”
“山花儿,山花儿男人,安——俺女婿,叫给撸了,母主任给撸的,满眼都是白眼睛珠儿的那个。都是——为了你——真的,俺还清了。”
王炳中又问:“说啥——”
周大中似乎不想多说:“其实——都啥也不是,一眨眼儿,就啥也不是个啥,你——嘿!女婿不叫绑你,就够了,看你快栽倒了,叫你直直腰儿。你——嘿!你就是个倒霉鬼,越倒霉还越不服劲,越不服劲就越倒霉,你个倒霉鬼就不知道人心是铁官法似炉!多少年前就是,谁撞上你也跟着倒运!你——嘿!你喊个啥不好,你还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你不知道公社里头有个勤快得要死的小草鸡儿?这蛋儿一嬎,送上去一看,母主任白眼儿一翻,就给上了钢(纲),这上了钢的家具儿还能不好使?就那一下儿,就把女婿给砍翻了。”
周大中说完后站起身就走,连屁股都没拍一下。王炳中忽然感到自己欠了大中一笔巨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娘儿们,屁股不大,这嬎的蛋儿还真不小……”走到大门口后,大中扭回头:“少来,少来!不是女婿说,俺还真不来。女婿叫俺给你说,‘木虎’的事儿,要快点儿弄清,再弄不清,能要你命!”
王炳中一哆嗦,等周大中走远了以后,就抢东西一般往茅房跑了。
有一天王炳中碰见屁三,笑吟吟地给屁三说,去俺家一趟,有酒有菜。屁三就想跑,王炳中把扫大街的扫帚忽地一抡,脸一沉就像要打架,屁三站住了。
王炳中说:“不去?酒菜真有,明说,事儿也有,你不是说叫俺跟妇女生孩子一样咬住牙关受?你肚里的孩子也有了,得咬住牙关屙——要屙不出来,憋不死你也得有人一镢头刨死你!——俺在家等着,快点儿。”
王炳中煮了半碗咸黄豆,拿了少半瓶酒在家里等着。屁三进门儿还没坐就说,那天斗争大会上踹的两脚和扇的那几巴掌,可都没有使劲儿,他要不打,别人动了手可就不好说了。
屁三开始大把吃黄豆时王炳中就问,马改转满街打听永福和老江到底咋回事?屁三说改转参加了几次大会,把人们喊的“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听错了,她总说大家都在喊“永福老江,永不吃糠,永福老江,永不吃糠”,所以就满大街找永福和老江这两个人,满大街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谁。
当屁三把黄豆吃完,酒也喝完后,王炳中说马改转是反革命,屁三你打俺,锁住给你记了两天工,你要能给证明马改转说的“永福老江永不吃糠”,俺给你俩现大洋,一个最少值五块,能顶你一月工,还叫你啥时候儿到了家,啥时候儿吃咸黄豆喝烧酒。俺报告了牛主任为了干革命受表扬立大功,你证明了马改转就能吃黄豆、喝烧酒、挣大洋,看行不行。
屁三歪着头,张开嘴攥住拳头就塞了进去,拔出来再塞进去再拔出来,然后又攥着拳头在王炳中脸前晃着说:“就这简单?这大一个好事儿,俺一张嘴就都给吃了?咦——反革命?这永福老江反谁的革?——命?”
永福就是盖永福,规规矩矩的大名在大坡地几乎无人知晓,其实就是盖狗剩,老江的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就是林先生。
屁三听懂了以后,王炳中就叫他明早起给马改转先说说,明天晚上再来。屁三说行,临走时给王炳中说:“明儿黑夜可得多煮点儿黄豆,恁好吃的黄豆,准是廷妮儿教给你煮的,要没有廷妮儿,你个脏老汉恐怕跟俺一样会吃不会做。——对了,还有那酒,是没盖好盖儿酒跑光了,就剩下了水,还是就装了半瓶儿水糊弄俺?赶明儿得给整瓶儿真酒!”说完后往王炳中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