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一天，牛主任就叫人到家抓王炳中去了，王炳中不在家，派去的人就把“地主崽子”丑妮给整到了公社。王炳中以后能不能成了李玉和是以后的事，出人意料的是，丑妮却硬生生地像江姐。
那个裤裆能钻过去一条狗的瘦屁股女人，或许丑妮打心眼儿里就没有瞧起过她。
牛主任拍着桌子把钢笔也震了老高，丑妮低着头屁股欠都没欠。看见的人都说牛主任的威力也很大，咋丑妮就是不害怕？看热闹的人学着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台词说，“不是国军无能，而是因为共军太狡猾了”，牛主任扬起来的手还没有拍下去，扒着窗户看热闹的人就一哄而散。有人说牛主任没有母主任厉害，是因为不能翻出来白眼珠子。
牛主任问丑妮“木虎”的事到底是谁说的，丑妮说了句“谁也没说”之后就再不说第二句话。牛主任又拍了好几次桌子，两条干腿哆嗦着说：“你是个小反革命，你成不了江姐！”
王炳中回来后就找到了安主任，说安主任不是个立着尿尿的爷儿们，拿一个小闺女说事，手段忒毒也忒龌龊。安主任一笑：“俺？永远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好战士，啥时候儿也光明正大，啥时候儿也比你地主老财的骨头硬！不像你，有事儿就跑。”
王炳中说：“有人给捎了个信儿，说六安那边有个人像俺姐姐，俺去看了看，白跑了一遭就回来了。跑啥！往哪儿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西边儿那个庙不是叫砸了？”说着伸出自己的大拇指翘了翘又伸出二拇指，说：“你是这个，姓牛的那个狼精是这个，她在你下边儿，那些不该做的事儿，你也该说说。”
安主任伸出自己那只仅剩了四指和小指的手，反过来又翻过去来回看了个够，两个指头互相挤撞着弹了个够，说：“这个？——那个？不是时候儿了——打仗的时候儿那个叫一炮给崩上天了。”
王炳中到了公社后丑妮就回来了，因为开大会时要把王炳中揪上台去，几个民兵拿了一条绳子就要绑，王炳中看到麻绳就浑身哆嗦，他终生都不能忘记的，那就是窑头村吕大林被反剪双手，吊到槐树上屎尿横流的惨状。
他向屋角儿一直退，声嘶力竭地冲着安主任的背影高喊了几声，安主任过来后给几个民兵说：“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解放军还优待俘虏呢。”
牛主任穿了一身军装走了过来，几乎能同时装下两个屁股的大裤裆已经改瘦了，裤子仍然提得很高，干柴似的两条腿一颤一颤地并拢不到一起，站在那里，两腿中间足可以钻过一条狗。
安主任给民兵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到了那里静静地听，两只不太小的眼一直眯着，头微微地歪，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随时准备一战。安主任说完后看了她一眼，两手往后一背扭头就走了，那个只有两个指头的手，仅剩下的那两个指头仍然相互挤撞着来回弹。
牛主任两手一搭就开了腔：“嘿——呀，王炳中！”她把王炳中几个字说得飞快，语气也很重，像嘣嘣爆响的爆米花儿。“一个现行反革命，嗯？——知道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不知道？嗯？——就是要彻底打倒你这些地、富、反、坏、右，叛、特、走资、臭！就是要专那些仇恨人民、仇视社会主义的人的政！就是要坚决打碎你们妄图回到旧社会的复辟梦想！嗯！劳动人民再也不愿意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的阴谋迟早破产！——人民群众不会放过你！”
牛主任后来的话就说得很慢，鼻音也很重。王炳中忽然又大喊：“俺没有犯错误，旧社会灾荒年俺家放粥，解放军来了俺家捐粮；四八年俺的大小子还参加了解放军。俺是军属！军属！”
牛主任正要走，听了王炳中喊就又扭回了头：“军属？你儿子在哪个部队？嗯？——部队番号？嗯？终于忍不住自己跳出来了吧，阶级斗争还就是一抓就灵。欠批，欠斗！”早来多少年就一直没有音信，平时每每想起来他就想哭，要不是怕再被捆上一绳子，他绝对不愿意提。
王炳中被两个人倒提着胳膊给揪到了台上去，虽然没有捆绳子却不让他直腰，腰弯得久了，就忍不住要往起抬，刚要抬，后边就被人猛地踹了一脚，正要往前栽，却被一只大手拽了一把，又一只大手就伸过来掐住脖子又往下摁了摁。一个声音悄悄地说：“才刚刚儿，那一脚俺可没有使劲儿，别埋怨，踹了你，俺两天不用下地就给记工分儿了——不怨俺！”
王炳中一听是屁三，也悄悄地说：“要杀了俺你就不用吃饭了，你也敢？”王炳中刚说完，屁三就又拿手往下摁了摁他的头，同时又在屁股上踢了一脚，王炳中就又悄悄地说：“别摁了，受不了了，比锄一天地还沉！”
屁三又过来踢了一脚，在他的后脑勺儿上打了几个呱呱响后，又掐住他的脖子悄悄地说：“没见过娘儿们生孩子？舒坦够了以后，那就得咬住牙关受，甭想找人替，那也替不了！就是恁难受，也没看见这世上的人少生了几个！——你就还不抵狗精！狗要挨打，还知道把尾巴夹到屁股沟子里头去。”
会场上喊一会儿口号唱一会儿歌，喊的啥、唱的啥，王炳中一个字也没记清，他只感觉腿要折了，腰也要折了，脸上脖子上滴滴答答的汗一直往下流，不一会儿就口渴得要命。
王炳中难受得要死地时候，听到安主任在主席台的后边喊：“王炳中，站起来！给革命群众背两条儿毛主席语录！”
王炳中像收到了一条特赦令，一腔的感激令他真想抱住安主任亲上两口！由于头晕脑胀，他往起直腰的时候，身子一晃悠差点儿仰了后去，浑身酸疼得要命，两只手扶住胯一齐用力才慢慢直起了身子，脑袋嗡嗡地响，两只眼也憋胀得难受。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了站直是多么舒服的那种感觉，台下就震耳欲聋地喊：“背语录！背语录！”王炳中就懵懵怔怔地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
他还没有喊完，后边牛主任就和安主任吵了起来，不一会儿就上来几个人把他又倒提着胳膊给押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