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风雨花失容暮色不关情(4)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5-03-30 09:56:34

第二天不到中午,马改转就满大街喊:“再不能去开大会了,原先不知道,这永福狗剩和老江林先生俩人都挣工资,就是大坡地的人都吃糠人家也吃不了糠,以后谁也别去开会了,都是糊弄人,永福和老江跟毛主席又不是亲戚,本来人家俩人都能挣钢墩儿,还用咱天天儿喊人家不吃糠?谁再也别去开会喊了。”喊够了之后回去就给锁住说:“你个大叫驴就知道整天乱蹦,俺咬得你还轻!咱荆条儿、蒿子、圪针菶,糠窝、菜团、玉蜀面也都有大名,都喊永福、老江不吃糠,咋也没听见谁喊咱吃些好东西!”

屁三远远地跟了马改转一天,看得真切也听得分明,改转都给哪些人说了永福和老江的事,也记了个一清二楚,说的时候是端着碗还是扛着锨,太阳在头顶还是偏了西,都像账本儿一样记得分明。

这天晚上,王炳中的半瓢咸黄豆屁三还没有吃下去一半,就把昨天应的差使给王炳中交待了个不舍秋毫,真烧酒喝了少半瓶后,屁三就有点儿晕:“再给弄碗水,黄豆煮咸了。”王炳中给倒上水后,屁三说:“你就精,放恁多盐,怕俺黄豆给吃多了?明儿黑夜再煮这咸,就——你就给从煮,要不就拿水涮涮,吃你三大碗,叫你个老地主再恁会算!”王炳中嘻嘻哈哈地说一定一定。

屁三很高兴,又在王炳中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后说:“还有件事儿差点儿忘了说,马改转挖了半篮子马耳菜,回来时在五爱墙头外的茅房尿了一泡尿,裤腰带半截儿红半截儿蓝,蓝的粗红的细。”

这天,队里的人都在割黄豆,屁三突然尖叫几声就唱了一段《小过年》:“……以后小妹妹你出阁走,嫂子我还有东西陪送你,送你一个描金柜,描金柜里装东西,有单衣,有棉衣……大擀杖,小擀杖,还有铜勺带笊篱……小妹妹你要还嫌少,支鏊子的三块砖头也给你……”

本来喜洋洋的歌,屁三唱起来却像哭,“哭”完之后就把白锁住拉到一边儿说:“给你说个事儿,不给记工就不说了。”锁住答应了之后,屁三说:“这就对了,要不就不给你说,以后黑夜你就光能搂着枕头睡了。——王炳中说要告马改转现行反革命了,改转把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到处宣传说是永福老江永不吃糠,还煽动别人以后都别去开会了,你说反动不反动?好些人都知道,俺也听了,要是上边儿也知道了,你说够你喝一壶不够?。”

白锁住一听就急着要走,屁三哎了一声,他一哆嗦又停住了,屁三说:“给记一个工太少,今儿得再奖一个,还得抱一抱黄豆走,回去闲得没事儿干,躺到炕上吃个咸黄豆啖啖嘴儿。”

锁住原以为屁三哎了一声又有啥大事,听完后就啐了屁三一口,说:“还啖啖嘴儿,还抱一抱,满地的大眼瞪小眼,都长着喘气儿嘞?早先的时候儿你也不问问,恁爹娘弄你的时候儿,跟谁汇报叫谁批准唻?你个窜种,吃屎都找不见屎门儿!”

白锁住骂完就急惶惶地走了,屁三抱起一抱黄豆就往回走,嘴里头还嘟囔:“许你个贼羔儿悄悄儿给五爱送,不许恁大爷吃一抱儿?还满地的眼,还有满地鼻子呢,谁还闻不见你浑身臭!”

白锁住找到王炳中时,王炳中头也没抬:“去吧,把‘木虎’的事儿给整清了,吃糠的事儿俺就不提了,最多俺等两天。”

后来,王炳中挨斗的次数果然少了,被斗争的对象多的时候,也上台去陪着站一站,四类分子的帽子却仍扣着,天天晚上等着那个肉嘴对着铁喇叭喊。

他家原先的梨花酒楼早成了公家的向阳饭店,往那个二层小楼的房脊上一站,大坡地村差不多就数那里高,只要有人拿个喇叭形状的铁筒子,对在嘴上向着四外一喊:“四类分子接受改造!”那个余音还在大街小巷里回荡着,他担上篓子拿上扫帚就跑得飞快,他几乎每一次都第一个来到接受改造的集中地点,时间不长,还评了个“四类分子模范”。

收了秋以后,大队就办了个专搞试验田的农场,农场在鬼沟子上边的土岭上,土不算薄,就是离村子远,赵起升是大队长又是农场的场长。

农场的地共有四十余亩,北边是天然的大沟人上不去,西边紧挨着陡峭的大山没有人爬山走,南面是高堰又下不来,向东除了鬼沟子的天然屏障之外,仅剩了半里多的开阔地。西山上密密麻麻不成形状的杂灌木都有一人多高,赵起升就安排人砍了些来,枝枝杈杈一砍往土里一埋,半里多的开阔地上就竖起了一排栅栏。

由于离村子远,冬季天短的日子,在家吃过早饭到农场去,看一看歇一歇再抽袋烟,锄不完二分地就得往回走,再迟一些就误了中午的饭。大队在那里靠着山盖了五六间简易的房子,因紧挨着鬼沟子,水又浅,各队抽调了十几个劳动力,不到半月又打了一口水井,水虽不太深,看样子除了吃喝,还能供上个三亩两亩的菜地用水。

一切停当之后,赵起升又叫李小旦从山上锯了几棵树,叮叮当当地给做了一辆小马车。马车是崭新的胶皮小轱辘,专门到县城定做的车轴自带轴承,和小轱辘正配套。安轱辘的时候,小桶的黄油膏上去少半桶,拿手一拨,静悄悄地突噜噜转,没有一点儿声响,那是大坡地村第一辆安着轴承的马车。

赵起升免了五队三年的勤杂工,五队给了大队一匹刚两岁的小驴骡儿。那匹红棕色毛皮的小骡子,不像毛驴一样死犟、又不像大马一样乱跑,性情特好又听话。不论男女老少,牵住缰绳往马车边一走,喊声“抄!抄!”屁股一掉就往车辕里退;遇到上坡,喊声“得儿!——得儿!——”就头一扬,四个蹄子像四只钢爪,前腿猛刨后腿猛蹬拼命地往上拉;遇到下坡更省心,李小旦的手艺好,专门到白口镇叫宝妮爹给敲打了一副新铁闸,酸枣木的闸坯子刨得平展展安得牢绷绷,带了滑轮的闸绳往手里一攥,轻轻地一逮,车轱辘就“吱扭——吱扭——吱吱扭”地响,悠悠扬扬地叫上一阵子,然后四平八稳地下了坡。

农场短缺了啥东西,赶上小马车往石碾街上一停,短啥买啥,如果需要再稀缺一点的东西,赶上红鬃骡子去一趟白口镇,略微早早吃些饭,半天能打个来回。拉上小米,拉上案板,再拉上酱、米、油、盐、面,还有泡着醋的蒜。

大北沟往南一拐,离村子已过了五六里,除了天上飞的鸟和地里跑的兔子一类,大一点的活物就不多见,那条路真的很僻静,农闲的时候要碰上个能说话、会学舌的人得撞运气,农忙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个或几个在地里做活的人,因为跑了太远的路,都急于做完手中的活,一个个撅着屁股忙不迭地看锄、看镰、看耪镢、看锨,忙忙活活的人懒都懒得理你。四周碧绿的庄稼不会说话;头顶打雷能有响动,但天空瓦蓝白云无语;脚下的黄土地咚咚嗒嗒地响,那只证明了红鬃骡在走,人还坐在车上。

小马车沿着曲曲折折的鬼沟子来来回回地转,一会儿下到沟里,一会儿又爬到了沟上。山鸡和小鸟的叫声让清风来回地刮着飞,婉婉转转的哼唱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小马车上要再坐上个对心思的人,那真的想啥就是啥,想谁就是谁——想天堂是天堂,想仙岛是仙岛,坐飞机都不给他换!

过了鬼沟子,红鬃骡刨挠一阵上个大坡,就到了农场的大门前——也是李小旦给做的大栅栏门,结实又轻巧,轻轻一推就开了。小马车进到院中,“吁——”地一声吆喝停下来,反过身来把门一关,永固牌的大锁子咔嗒一摁,除了呼呼刮着的风和哗哗下着的雨,里边和外边就隔断为两个世界了。偶尔有个张张望望探头探脑的人,巴瞪着眼悄悄蹲上一会儿,啥也看不见也就兴味索然地走了。——不远的鬼沟子很深,妖狐哭、野鬼笑是常有的事,再胆大的人也怕沾上一身晦气不吉利。

赵起升计划明年开春,在农场里栽上一片桃树、杏树和梨树,纵横交错的小土路边都栽上柳树。莺飞燕舞的时节杨柳依依,桃花开杏花败,接着梨花撵上来,春天里就花如海柳依人了;秋天一到,高山上枫叶红、农场里果累累。再抽几个人专门管理农场,无论如何也要种大、种好社会主义的试验田……

正像歌里所唱:我们走在大路上,高举红旗向太阳,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披荆斩棘向前方……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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