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南子    更新时间:2015-03-05 15:13:08

汉使傅介子的突然来访,使尝归深感迷惑,不知他来楼兰到底要干什么。这几年,他对汉国的使者始终充满了戒备之心,他最不愿见的就是汉朝的使者,总怀疑他们的到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他并不期待这些带着微笑走来的人会给楼兰带来某种幸福,只要他们来,楼兰国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引发某种变化。

他相信,这次来的汉使傅介子也是这样。

楼兰作为古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王国,几乎承担了这条交通线上的一切后勤供应。汉朝按照老楼兰王和汉朝的协议,有时会下达一道命令,让楼兰或出人出钱补给玉门和阳关驻军,或者让楼兰人为出使西域的各国使团供送途中所需的饮水和粮食。

很多年以来,楼兰国的那些身体强壮的男丁都在外送水和送食粮,服劳役,田地里无人劳作,人们在心头有了怨恨。尝归当了楼兰王后,首先废除了这些服务制度。他没有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只是为废除了这些服务制度而享受着快感。

他想,我是楼兰王,楼兰的事情难道不由我说了算吗?

傅介子被晾在驿馆好几天,两次要求见尝归王,尝归王都借故推辞,回避不见。几天后,楼兰王派人去驿馆打探一下傅介子的虚实,这次,前去驿馆探望他的是一位年迈的大臣和一位译者。

傅介子无疑受到了怠慢。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把头转向那位译者,要他对楼兰王禀告:“我是汉朝来的使者,携有黄金锦绣,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代表大汉朝廷行赐西域诸国。楼兰王若不肯接受的话,就说明楼兰不愿意再和汉朝交往,他即日将起程赶往别的王国,至于以后会有什么后果,一切均由楼兰王尝归承担。” 

    傅介子掀开马车上的帷帐,那些名贵的丝绸露了出来。而那把含光剑,就藏在这锦缎的下面。

在一旁的楼兰大臣笑了出来,一脸的倨傲之色:“这东西,我们楼兰国的仓库里堆积如山,谢谢大汉国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您请回吧。”

傅介子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傲慢,他如岩石般冰冷的目光让这位年迈的大臣觉得很不自在,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还有,这位汉使的紫色衣袍是那么的不适合他,他的身上散发出混合了纸灰,沙尘和熏香燃烧后的气味令人感到不安。

但是,他的确怠慢了他——不,是楼兰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一点,楼兰大臣摸了一下下颌处的八字胡须,淡淡地笑了。

“还有——”您见过这个吗?”

傅介子忽地一下掀开丝绸的另一侧,抓了一把金币,一道饱满的金光,哗啦啦地从他的指缝间流泻下来,刺痛了这个大臣的眼睛。这是他只听说过而从未见过的东西。在整个楼兰城,能有幸目睹它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

楼兰大臣很快向楼兰王尝归禀报,说是在驿馆见傅介子真的带来不少黄金和丝绸,汉使行之千里,足见他们想要交好的诚意。尝归王把他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觉得还是暂不要得罪大汉国为好。再说,汉使带来的那么多精美的礼物也是很吸引人的。

但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他没有说:那就是他格外地想向这位汉使打听一下他的胞弟尉屠耆的动向,这个楼兰王最有力的竞争者,总是让他夜不成寐。

这一天,傅介子千里孤行,苦苦盼望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楼兰王决定亲见傅介子,日子定在第二天的晚上。

楼兰王宫里的信使传完这个消息离去后,傅介子的心里才踏实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尝归设宴款待傅介子。

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夜晚有些反常,天黑得出奇,城外还刮着大风。在傅介子的一生当中,这一天乃是一切之最。作为剑客,他一生的日子都将叠加在这个日子之上,并凝于这一刻。时间在瞬间消匿。他把这充满意味的,危险的一天分成若干个可精确测度的部分,每一部分的起首和结尾的分界,都在暗示他正在启动一股缓慢的事件之流。

尝归王率楼兰大臣们步入大厅的时候,傅介子第一眼看到的楼兰王,就辨认出来了——就是画像上的那个人。他的脸色通红,呈椭圆状。而且,他的唇角有一抹诡谲的笑意。

这就是他了——楼兰王尝归。傅介子紧盯着这个有可能是阻挡住大汉国宏图大业的人物,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他的身材不高,尽管烛火并未在他的脸上投下有棱有角的阴影,但是还是能够看出他脸部柔和的线条。

傅介子在他的身上没有看到那把”径路刀”,但是注意到,尝归的眼神炯亮,说话时有一种奇怪的自信。在这光线黯淡的空气里,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威胁。虽然他不怎么开口说话,但是一开口,整个房间的气氛就会安静下来,有那么一刻,扑闪的烛光突然蹿起,照亮了他的脸庞,照亮了他专注的眼神和说话时奇怪的音调。正是这些,构成了传说中的楼兰王尝归。

傅介子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四周。这时,好些人影动起来,慢慢显现于昏暗的烛光下,他们逐一呈半圆形围坐,每个人都穿着在楼兰国见过的最好的丝锦的衣服,上面缀满了各种装饰珠宝。这些缀满珠宝的长袍在忽闪的烛光中,与他们低低的说话声连成一片。

楼兰王尝归大笑着说:“欢迎你来到我的国家。对于每一个从东方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人们,我都对他们心存敬意。因为这条丝绸之路,真的是太漫长了,只有勇敢的人才敢踏上它——”

傅介子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表示认同。

然后,楼兰王仔细询问了汉室的情况,还有沿途所见汉朝驻军的情况,傅介子一一作答。然后,傅介子低声质问楼兰王尝归,为何亲匈奴而频杀汉地商人,强劫货物,与大汉国作对?

尝归说:“自汉武帝始,楼兰国长期被要挟,还要受匈奴来犯。做人又做鬼的角色早已弄得自己心力憔悴。”他的音调有些无力,才说过的话,却又重复。傅介子用了好大工夫才意识到这是楼兰王的低沉嗓音。那种嗓音的含混与低浑使他听上去有着老去的野兽般的慵懒和轻慢。

傅介子感到光芒已在那含光剑的剑刃上熄去,拔剑的迫切性也似乎也在慢慢消失。再次想起了从长安出发前曾经有过的疑虑——对罪恶者的惩罚,才可能是剑客的终极意义,但是,剑并不指出这一点。他梦见自己痛苦地躲在剑的身后,凝视着虚无——那无所不在的虚无。因为,在每个敌人的身上,自己的身上,都能找到罪的阴影,在闪烁着剑一样的寒光。

音乐声起,一群美艳的胡伎来到了大厅的毡毯上。

一个身着红衣的胡伎旋转到了他的身边,一眼看到那侧座男子苍白而憔悴的脸,像冰一样地寒冷。她有些不相信地摇摇头,后退了一步——她认出了傅介子,认出了他的同样寒冷的眼睛,

一阵风从门庭外吹来,掀起他的袍角,胡伎骊又闻见了这股奇特的味道,他的黑袍上散发出混合了纸灰,沙尘和熏香燃烧后的气味。她低低惊叫了一声,声音像鸟一样消失在周围奇怪的空气里,没有人听见。傅介子也认出了她,即使是完全出于偶然,他也会在这里遇到她,或者遇上与她相似的一个人,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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