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南子    更新时间:2015-03-05 15:12:55

时隔几日后,傅介子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人。

他询问傅介子:“你欲往何处?”

没等傅介子回答,他望着眼前的黑衣人,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你背的可是含光剑?”

傅介子点点头。

他看着傅介子风尘仆仆的样子:“你是在找什么人吧。”

“我是在找一个有蓝色湖水的城堡。”傅介子的话显然偏离了他来时的愿望。因为,他没说到“楼兰和楼兰王”。事实上,他在这西域的大漠草海中漂泊大半年,他的语词中越来越没了这个人,还有这个地方,他远行的意义越发变得虚无起来,“楼兰王”这三个字似乎在他的漫游中渐渐消散了。

“有蓝色湖水的城堡——是楼兰城吗?它的周围有着漫漫的蓝色水沼。楼兰国的王叫尝归。”这个人轻轻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后,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从傅介子的身上移开,望着远处紫色的地平线。

过了一会儿,傅介子听到一阵风声从头顶上飘过,风声穿过无数沙粒与尘土后就消失了。他知道这个人已经离去。但他还是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前面起伏的古盐泽的东部——罗布泊白龙堆走去。

这是一条去楼兰国的必经之路。

白龙堆在阳光下闪出锋利的白光,绵延千里,像一条真正的白色盘龙一样把天空衬托得萎靡。此刻,等待他的,是一个没有水草,人烟,到处遍布石块和盐碱壳的荒野。在这片荒野上,密布着数不清的雅丹。

那可怖的荒凉感又一次成为他路途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数天来,没有任何活的生物看到他——他像是一枚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色刀币,薄薄的一片,镶嵌在罗布荒原上。

低矮的灌木丛渐渐疏朗些,不那么浓密了。偌大的荒漠铺展开来。傅介子停住了脚步——他想躺下来,将身体紧贴地面,将自己的腿,胸口,下巴和身上任何一处带硬骨的部分真正贴近地里去,像他这么多天来一直独处时的那样。

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像是淤泥半满的沉船残骸,并且深信,只要自己真的趴下来,就会慢慢地融进这荒漠的大地里去。

这条路也是那些来往的商队的必经之路。因为这是进入楼兰国的一个入口处,那些往返于楼兰的长安,安息,大苑,康居等国的特使和商队,由此要越过干旱缺水的沙漠和寸草不生的山岭,走30多天才能到达敦煌。

这儿虽没有任何生物的存在,没有野兽出没,但沙漠中多有热风恶鬼,戏弄着往来的商旅,使他们产生一种幻觉,最终陷入绝望之地而死去。

也有一些有经验的商旅,在经过这里的险要之地时,会聚成密集的队伍前进,还要在每只牲畜的脖子下面挂上响铃,以惊动那些幻觉中骇人的幽灵。

现在,傅介子知道,自己正在进入一个巨大的迷宫——一个石头的迷宫。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一个个模样怪异可怖的雅丹,支离破碎又广大无边。时而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盐枕,一个个摞起,时而变成又像鬼怪一样起伏,把星月都遮蔽了。白云里恍若出现了一匹黑马,无脸无发,一只独眼凝望着天空,而一支箭正呼啸前去,可是临近目标,又朝相反的方向转了回来。这支箭,转向了傅介子自己,如果他不逃脱,必将死在这里。

这其实都是傅介子的幻觉。让他误以为,这个叫“龙城”的地方就是一座巨大的羌人城市,它在一次盐湖的泛滥中沉没了。但事实上,正如后来的考古学家斯坦因论证的:这样的一个移民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前面的白花花的盐碱地上,出现了几具骆驼风干了的尸体。他以为是幻觉,走近一看,的确是干尸。地上散落着好些零乱的箭头,破损的丝绢碎片,还有一些血迹在地上依稀可见。好像不久前,这里刚发生过一场过往的商队与匈奴或楼兰人之间的激烈冲突。

好像哪里不对——在骆驼侧卧着的尸体下面,压着一个麻布的袋子,傅介子一把将它扯了出来,“哗啦啦——”极其罕见的金币像瀑布一样从袋口流泻了下来,金灿灿的,恍惚了他的眼睛。傅介子将它一一收起,待走出很远了,他回头看那幻影中的羌人城,它正缓缓地坍塌,无声地倒下。

很久,他一直未能看清它的边缘。它在视野中正渐渐地消失,溅起的轻尘融汇到刺眼的日光中——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当傅介子终于走出白龙雅丹堆,夕光从阿尔金山的第一个垭口露出来,他便朝着罗布泊的东南岸走去,他知道,过了雅丹堆,就接近楼兰城了。他凭借的不是地图,而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水汽。

在距湖泊十三公里的地方,一条古老的运河,将罗布泊和城池连在了一起。地平线上,一条淡蓝色的湖线若隐若现。

傅介子猛地打了个冷颤:“楼兰城。它的周围有着漫漫蓝色水沼。”

这个巨大的蓝色湖泊——它那时候的名字不叫罗布泊,而叫蒲昌海。这是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为中原人带去的名字。而太史司马迁,则是第一次用文字将它记录史册。而在浦昌海之前,它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那才是它的本名:准噶尔大洋。

“楼兰国。它的周围有着漫漫蓝色水沼。”

“楼兰“这两个字的意象为他再造了一种蓝色。这广大而开阔的蓝色阴影近乎巫术般弥漫在他所在的白天和黑夜,他在这片虚拟中的蓝色湖光中睡眠,刺杀楼兰王的愿望在心中再次涌动,覆盖了他的整个路程,一直没有落下。

猜想“楼兰王”是傅介子在去西域路上重要事情之一。他的面容在沙尘中隐隐浮动的态势,像一股奇怪的气流一样,在前去的路上自由往返。

现在,“楼兰王”这三个字在消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重又来到他的心里。它通体发亮,熠熠生辉。

正是这里。

傅介子从长安出发,远行六千一百里,最后要到达的正是这个地方—— 一个沙漠中的绿洲。他将在这里,与上官岳说到的那个目地相遇,接续。在此西去的路上,他遭遇了迷途,胡伎,疾病还有画像的遗失,他远行的某一环节就此中断。现在,他就要接上了。

灰蓝色的湖边寂静,肃穆,空气又湿又凉,芦苇的干草气味和新鲜的鸟粪气味,还有湖水的咸涩气味混合在一起,毛茸茸,湿漉漉地黏在空气中,弥散,升腾,渗透。它们坚持至久,融化一切,最后,变成的水汽,浮起一层淡而薄的白光,像是一种有重量的东西,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头部,傅介子逐渐恢复了冷静。

湖边上,绵延千里麦田的万顷绿波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像阳光一样地到来。它宽阔无边,吸纳着炎炎日光和纯正的沙漠气息,一阵干热的秋风从荒漠中吹过,麦浪的碧波上翻起了涟漪,它们一圈圈地扩大,生机勃勃地涌动着,在傅介子历经千里之途的困顿和疲惫之后降临。

他站在那里,有些感动地看着它——正是这些财富,喂养了匈奴的战争。

这财富的来源有两方面:一是楼兰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的中转站,楼兰王尝归将自东向西或自西向东两方向流经这里的货物,全部官买,继而再由他发放,此举为楼兰王尝归提供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第二则是楼兰国农业渔业相当规模的一大笔赋税。但是,就这么一大笔财富,楼兰王尝归却全部供给了匈奴,致使楼兰国怨声载道。

他的汗血马“追风”动了动耳朵,在湖边安静地弯下颈。蚊子在它的头部嗡嗡乱飞,这是此刻他身边发出的唯一声响。它的鬃毛在颤动。

湖水如一面平镜,傅介子把身子微微探了探,“镜子”里有一个和自己的模样相似的人,“他”看出了傅介子吃了不少的苦——眼睛里带着血丝,头发让沙尘织成了毡,黑面袍上有着各种污渍;“他”还能看出来他在这一路上是怎么走的:在西域的戈壁与荒漠相邻的驿路上,他就这么走着,走得脚板刺拉拉地痛;他的鞋子磨破了,其中一只露出了脚趾头,磨穿的血泡歪在一边,似乎比他本人更疲惫。还有,“他”还能看出来他对楼兰国的找寻是从哪里开始的——从长安来到楼兰的六千里之途,他走了许多的路,还有他在客栈和无人的戈壁沙漠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现在,他以水作镜,观察自己的脸。他在自己的眉宇间发现了一抹忧伤,在长长的乱髻里搜到了好几根早白的头发,还有沉重的心事。如火的朝霞中,水波泛起涟漪,像是燃起的大火。傅介子恍若看到了上官岳自焚时候的样子。“为出一剑,何至如此?”傅介子自语道。

傅介子带着金币,迎着夕光,骑马就这样来到了楼兰城。

一个商人的驼队停靠在楼兰城佛塔前的杨树下时,已接近正午。这棵杨树是楼兰城内最高最壮的树。这个商队已经是第六次来到这里了,路途的艰难和冷寂与楼兰国此时的喧闹碰撞到了一起。片刻之后,那些错落的民居出现了。半圆形的柳条屋顶在日光下发着光。

傅介子在长时间的旅途中,唯一见到的就是骆驼单调的呼哧声,还有飞鸟软绵绵的几声啾鸣。

刚刚到达驿站的几分钟里,傅介子差点没能从马背上下来。

冬天过早地降下了凉意,楼兰人下意识地准备起了过冬的东西,打算像往年一样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冬。但他们没有想到,一位从千里之距的大汉朝来访的“使者”将要改变楼兰国的命运。

楼兰城古老的城门像往常一样暮闭晓开,晚上天一擦黑,城门便闭合了。那些家住城外来不及赶回去的人只得在城门外厚厚的城墙下呆上一晚。他们苦苦盼望城门在第二天打开的一瞬,在城门开合的短暂一瞬,露出里面寂静的土房、果树和街道,而高耸的围墙被多少年的日光和月光沁透,远远地透过来一股温暖的气息。

城门终于打开了。背上铺着鲜艳花毡的骆驼缓慢地进城,驼蹄的踢踏溅起的灰渣飞溅到路人的身上,驭者的面孔汇聚了一些累积的皱纹,像枯树的表皮,更像一些不便言告的私语一样,离他们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一个着黑衣的中原男人出现在楼兰城内,泥泞黏在皮肤上,身体塌陷。他的腿像芦苇的杆子,走路时简直不小心就要折断。

是傅介子。

清晨如此安静。傅介子牵着马,慢慢地走在楼兰的街道上,在他的身后,身躯瘦小的孩童匆匆走在出城的路上;居民区的苇草屋半明半暗,每间屋子都有用树条、树枝和苇草搭起的顶棚,屋墙用芦苇杆和红柳树枝纵横排列成篱笆状,然后用皮或草制成绳子捆绑加固起来。

晨光照不进这些屋子,但处处有光线从顶棚的缝缭中斜射下来,在飘浮着细小尘土的光线中,一缕缕浅蓝色的烟飘浮着,还有来自街道两边手饰艺人的铺子,来自香料市场的炉火,给人以四季轮回的虚幻感。

“身为剑客,虽然从未挥剑斩杀一人,但像平常人一样,在这样的地方活着,也是可能的吧。”傅介子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身心困乏无力,寻了个客栈,一觉睡到了下午。

第二天,一个阳光明丽的清晨,傅介子骑着马,持着汉国的使节杖到楼兰国的王宫拜见楼兰王尝归。

在这之前,傅介子用几枚金币买了一身紫色绸袍,换掉了那身结成硬壳的黑衣,买来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上面堆满了各种名贵的丝绸,又从集市上买来几个人充当他的侍从。

在城区东部的一个拐弯处,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渠沟,其中有条浅浅的水流,背后有城墙和象征东方城市迹象的高高的佛塔……

傅介子绕过满是尘土的小道往前,在渠沟的对岸,看见几个妇女戴着高得出奇的毛毡帽子,挎着用芦苇和香蒲草叶编织的扁篓,三五成群地在晨光中聚在一起交谈……一路上,他听到许多人抱怨楼兰国被匈奴人要侠,对他们课征双倍的税。而这些税,则是为了支持他们应对大汉国的战争所需。楼兰城里到处弥漫着沉闷怨恨的气氛。

傅介子想,这一切都将因为自己而结束。这样一想,他一下子有了神圣的使命感。

其实,傅介子到达楼兰城的当天晚上,楼兰王尝归半夜时分在就醒了过来。他想起两天前巫师的那句预言,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汗流不止,意识混沌。

他想让自己再睡一会儿,可怎么也无法入眠,索性就出了内室的门,外边的空气清冽新鲜,一弯轮廓清晰的月亮掩藏在脚步踟躇的雨云之间,漫下来的光线以水的质感呈现。他望着这情景,意识更加清醒了。自从做了楼兰王之后,因为他的心总偏向匈奴人那边,一言不合,便频频劫杀汉国的使者和货物,这一举动深深得罪了大汉国,他深知自己总有一天要得到报应的。特别是今年,总是处于精神紧张状态下的他,睡觉的时候总是被一种奇怪的幻觉吓醒。比如有一天,自己肯定是睡着了,但是第二天清晨,却看到了自已身体上的泥巴。很奇怪,与自己头部平行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用黑色河泥抹过的手印。谁来过?尝归被眼前的一幕惊吓坏了。

“肯定昨晚有人来过这里。他是谁?”

但是,尝归却是那种内心倨傲不羁的人,他并不相信自己终将有一天会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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