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南子    更新时间:2015-03-05 15:12:43

这里发生过一场可怕的瘟疫。

说是近一年来,这块荒漠之地未见天降雨水,加之匈奴人猎食生禽,残余腐烂尸肉又被禽类分食之,终于引发了这场瘟疫。一路上到处是尸体,横七竖八,尸斑上流着黄色的脓水。这些人尸男女老幼都有,都是赤条条的。天地仿佛被一股浓烈的尸臭充满了,死亡的黑色之花,在他的眼前绽放着,他并不知道,半个草地正葬身于瘟神之腹。

傅介子从死者的身边走过去,觉得自己已是两腿轻飘,不知是走在阳间大道,还是阴间小路。

一夜过后,他感到皮肤有些痒。身上,脸上,腿上,哪儿都痒。一摸,上面密布着灰白色的浓胞,而身体也开始发烧了,头发已掉了不少。傅介子知道,自己也染上这个可怕的病了。他全身颤抖,下颚咬得紧紧的,双臂屈起环抱自己,然后,手臂一点一点地往上移,但是,这手臂好似在追逐着热量,而热量顺势潜入了更深的地方。傅介子得到了死亡的抚摸,心绪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看到自己抽出了平生第一剑,而全身毛孔里都含有那直觉。剑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挥舞开来,这股向外的尖锐之气,使他在刹那间忘掉了一切人,忘掉了自己,还有“楼兰王”。这漂泊之旅的无限延长,而这疾病,使他要远行千里刺杀的愿望如同烟一样地消失了。

他甚至已记不起画像上“楼兰王”的样子了。那张画像在他迷路的时候弄丢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把它卷入剑囊的。现在,剑囊和含光剑都在,可画像却没了,丢得神出鬼没,这一切像是天意。

在含光剑清脆的撞击声中,各种死亡的方式张开了它的翅膀,集合成一张诡秘的人脸,在眼前漫天飞舞,剑刃的光芒比夜晚的天还深远——那样的专注在他的眼睛里形成了一片黑暗,一种长久不散的黑暗。他想起来,自己从长安出来已数月有余,在此空空荡荡的孤旅中,那个在客店偶然遇到的胡伎的脸,还有上官岳的脸,以及他从未见过的“楼兰王”的脸,在这时总是时隐时现。

傅介子想起上官岳,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凉。他觉得,自己是走不到楼兰国了。他有些怜惜地摸了下自己——才几日,就瘦得脱了形,全身干得快没了水分。手背上的青筋也暴起来了。

“何时出剑?”恍惚有上官岳的一声低沉的轻喝在他的耳边响起。

他慢慢抽出了含光剑,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轻轻一抹,少顷,一排细密的血珠子渗了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夜晚的光以不同的色块投向这把含光剑,光色在剑刃上撩拨人心地悸动,刀刃薄极了,像是快要融化得有些虚掉的一片冰,而自己的脖颈绷得恰好,刀刃迎面切上去的话,它一定会爽脆地断开。

傅介子闭上了眼睛,嘴唇抿了片刻,又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放下了。

一轮寒月悬空而起,星光像针一样刺痛他的眼睛。他看着这惨白的月光,感到一丝丝的凉意,心也是半明半暗的。

傅介子几乎失去了意识,在枯干的树下等待着死神。

他躺在地上,感觉自己浮在了地上,他能看到自己,湿热的汗水从皮肤上慢慢流下,它们聚集起来,开始移动,那已经不是汗了,而是从他毛孔里爬出来的成群的蚂蚁,他的全身都是这些蠕动着的玩意儿,这儿一堆,那儿一群,像是一簇簇小小的黑色火焰,很快,就变成黑压压的了,从他的毛孔里,脚缝里,耳朵里,甚至嘴巴里钻出来,不紧不慢地,将他全身覆盖。这些黑色的火焰将他覆盖了。

这时,他恍惚看到了一只狗奔向他,将舌头压向他的面颊,它的呼吸带着低等动物的热气和体臭,眼睛里发出冰冷的亮光。从它的眼睛里,他意外地看到了上官岳,褐色的手臂环抱着宽阔的背部。他的脸慢慢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黑色的火焰中。

傅介子对这一切已有所悟。他对自己说:“多少英雄死于刀剑之下。他们生前的荣誉,地位以及赞美都不再属于他们。这世界不会再有比这更为简单的法则。就像草叶那样活着吧,那些英雄或许会对我的选择充满不屑,但是又有何妨呢?我将慢慢地活,把生命的最后一枚果实——死,留给我自己。”

入夜,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雨。冰凉的雨点惊醒了躺在土坑里的傅介子。

头顶上的树叶把雨水滴落了下来,慢慢地,一滴水滴到他的眉心,他的头转了转,又一滴水滴了下来,好凉爽啊。得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这个时候,傅介子正做着死亡的梦,那雨声十分遥远,恍惚中就像是他的脚步一样正在远去。而枯干的树叶被这突然而至的大雨无声地吹起,像头发一样被吹到一边,然后纷纷坠落,发出一种尖锐的鸣叫声,这叫声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把他从梦里拉了回来。

傅介子直端端地躺在眼前的一个水坑边,昨夜的雨水已把它给蓄满了,水坑里,枯死的头发已落了一地,新的头发已拱在头皮下,一头奇痒。喉咙里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上一阵,咳得身体暖和了起来。傅介子把眼睛睁开,再睁开,他看守自己这条性命,要是在这个时候眼闭牢了,就没他这人了。傅介子完全睁开眼后,感到意外极了——自己还活着。

    黎明时分,暗蓝色的天光勾勒出枯树的苍老线条,雨在清晨蓦然终止,树叶重新萌发了新绿,河道里重新注满了水,而缠绕他多日的疾病也在这日清晨消散了。

天色大亮之后,傅介子重新上路。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正在接近楼兰城。

楼兰王尝归不知道一个致命的危险正向他悄悄逼近。

这个夜晚太寂静了。尝归在深夜突然醒了过来,感到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是被什么利器刺破,喉咙干涩,难以发声,而整个身体僵直,像是失去了弹性。他一扭头,窗户大开着,风把烛光暗淡的火苗吹得一阵忽闪。

尝归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有谁来过这里?一想到这里,他脑子里一阵空白,努力想了一下后他才觉得这不可能——自己昨晚只是喝醉了酒,做了一个梦而已,在梦魇一样昏暗的世界里,他恍然看见有人在向自己招了一次手,醒来后就感到身体疼痛难忍,莫非,有人在向自己进行了诅咒?

想到这里,尝归轻蔑地笑了,将这件事看得无关紧要,因为那诅咒即使发生,也不过是一种虚无的力量。

但是,心中恍若又有所不安,这会不会有所暗示,以后将会要发生什么事情?

从楼兰王尝归第一次杀了汉国使者起,他就意识到这件事不可能停止了。他三岁就成为匈奴人的质子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运就已注定了。而这件事的后果,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结局。有好几次,他在睡梦中感觉到耳边闪过一道寒光,一把剑正穿过另一个时空,正冷冷地,带着命定的速度朝他逼来。

那把剑的寒光,带着一声闷响,一下子刺破了自己的胸膛,他看见自己的胸膛绽开一朵血红的大花。

这朵大花散发着一股腥甜的气息。

他被惊出一身冷汗。黑眼睛越睁越大,黑色在眼眶中漫开来,恐惧似乎散布到了四周。

而后来的结果就是这样。

还有,不得不提的一件事是,在尝归和马羌多年的婚姻生活中,马羌一直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孩子。

几年来,尝归经常本能地盯住马羌的腹部,注视着马羌身体明暗的轮廓,线条,沉缅于在关于婴儿的幻想中。尝归当然知道,怀孕会增加腹部的负担,会使女人的小腹像小山丘一样地隆起来。尝归甚至非常细致地想象着婴儿诞生后的一切。他一定是个男婴,像若干年前的自己。他在新生的血泊中的啼哭格外嘹亮,声音有着金属般的质感。整座楼兰王宫将被这哭声所照耀。

 他将是未来的楼兰王,而不是尉屠耆。

但是没有,几年过去了,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得到确认,马羌没有怀孕。

这个事实对尝归来说不能说不是个遗憾。还有恐惧。

他恐惧的是远在长安的胞弟“尉屠耆”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条不安分的鱼,一再地跃出水面,时时在窥视着自己楼兰王的王位。一想到这些,尝归的心情就会顿时变得很不好,充满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对马羌的冷淡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他们在一起睡觉,马羌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眼睛闭着,足趾朝天,真像是死了。他不得不像个野蛮人一样脱去她的衣服。让他真感到自己不但下作,而且还有一种禽兽不如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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