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南子    更新时间:2015-03-05 15:12:32

拍卖胡伎的时间定在了第六天的晚上。

临时的拍卖场是在这家客栈的门厅。场子当中靠墙摆着一排木凳,来了很多的人,但都是男人,把木凳给坐满了。还有一些黑乎乎的人影来回冲撞着,在一阵乱和静的更迭中,4个胡伎褪去了男孩的衣装,站在了场子中。最显眼的是她,穿的是件束腰的红绸袍子,衣角,腰带和袖角都挂了长长的流苏,那不干不净的桃红色,衬着这客栈门厅昏黯窄陋的灰黑色背景,感觉整个人都流动了一下,流遍了他的全身。

她只戴了一只耳环。是左耳,像只金灿灿的绣球,明亮悦目,闪着单薄的光。动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想起某种鸟的啼叫。因了这只耳环,她全身忽闪着,好像这只耳环把她周围的阳光全吸到她脸上去了。可是,她耳朵上的另一只耳环上哪里去了?

上台子的时候,她的脚步很轻,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这突然的静寂使她觉得站着不动更好。

胡伎骊摊开了手掌,掌心上写着:“3匹绢——”

店家用手抓了下胡伎的头发,让她在原地转了转,高声叫道:“腿脚是好的,会跳舞。”

两个男人凑上前来拍拍她的肩,往她的脸上瞅。

“看什么看,看你们也买不起。”店主手一挥,把他俩推去好远。

“5匹绢”。

“7匹绢——”另一个男人叫道。气氛开始升温,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吵闹声也跟着上涨,跟着尘土一起飞扬。胡伎骊只是那样站着,嘴角上翘,脸上没半点担忧和惊恐。没有意识到这同样是一种荒诞,她的身体轻得没一点重量。

这时候,胡伎骊看着傅介子进来,眼睛大张着,浅红的嘴唇像吃东西吃到一半停止了。她看着他,从眼睛向他展开她自己,迎合着他的进入。她看到他来,凭着直觉懂得他与自己交往的另一种方式即将开始。

在那一刻,她感觉他是来搭救自己的。她不管这解放与拯救正和她周围的氛围大相冲突。

“7匹绢——”这个男人拖长了声音,场上无人应答。

傅介子像一个普通的看客那样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看着这几个将要被拍卖的胡伎,他微皱着眉,仍是一副不合情理的寡欢眼神。胡伎舞起来,开始慢慢旋转,一层层单衣褪得原形毕露。

而傅介子始终站着不动,令她看不透这个青年男子的冷静和礼貌,亦觉得他与她在这客栈的门厅组成了一个剧。对于他是在捉弄她,还是迷恋她,以自己的直觉并不能穿透。

她缓缓地起舞着,颈子和腰盘起环形,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螺旋,像世间的另一种生物,在客栈的霉潮中发出自己的气息,在被遗弃的阴暗中散发出一股腥味。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这腥味和自己滚烫发黏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没人想追究它们的来源。

傅介子坐在光线昏暗的人群中,微微叉开腿立着,看着台子上的胡伎在扭动呢喃,他意识到自己握着剑的手,像是沾着一些有形的黏糊糊的东西,从头顶到脚心——是出汗了,他从未出过这么多的汗,不知这么多的汗都从哪里来,让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汗。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剑,而不同的光色投向这剑,光色撩拨人心地眨动,剑刃薄极了,像是已融化得有些虚掉的一片冰。

傅介子突然放慢了动作,抽出剑的手有一点晃,还有剑刃上的光。这剑像水流一样,在每一次欲拔剑的时候有如水流的急转,分歧出这么多的想法,还有意图。

那一刹那,傅介子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他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了。汗湿的衣服紧贴在他的身上,而乐声不甘冷落,咿咿呀呀地在唱,那是一种超出情理的和谐。这和谐里也包括他。

在这里,并没有一个美丽的女奴等待着他去搭救。傅介子抽出的剑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同时也收回了他那颗剑客的心。

 他并不知晓,胡伎的确是在等着他搭救自己,一起离开这个莫测的危险之地。不,远远不只这些。胡伎失去了亲人,而留在了举目无亲的西域之地。何止举目无亲,简直就是敌意弥漫。她作为一件货物,又一次被转手拍卖,被另一个商人驼队,带到陌生的地方。路途漫长,商人们在骆驼的身上一摇一晃,同时也在晃动着恶毒的念头。胡伎朝着自己漂泊的身后看过去,发现在这茫茫的不善中,竟也有一份来自她热恋的男子。

“13匹绢——买了。”发出声音的这个身材粗壮的男人上来,用手一把扯住了她,粗重的口气喷了她一脸。

胡伎站着不动,眼神像是从昏迷的浅睡中浮游上来,最后停在了他关节粗大的手上。他手上除了大拇指外,全戴有戒指,上面露出了各种宝石。

他的嘴很大,看眼前这件已到手的“货物”,每一个笑在脸上绽露很久才最后渗到嘴上。

后来,傅介子不知自己怎么到了外边,正要垮出门时他突然感到刚才那个荒诞的一幕并没中断,它还在延续。包括那正在点灯的守门人,昏黄的灯火中,无数的头在攒动,他看不见他们,只看到这个美丽的女奴无骨般的腰肢在高台上扭动呢喃。

人群中没有傅介子的黑色身影。那一瞬间,他就像是突然蒸发了。

胡伎骊一直没有回头去看,也知道那个黑衣人走了。但是她的那双眼睛,漫不经心的时候眉心一抖,好像全在他身上,并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胡伎骊笑了笑,红绸衣服像火焰般飘动。

最后,人群慢慢散去,喧嚣声逼近了客栈。

沙尘暴想必不远了。紧贴着墙围的是永无止境的黄沙,正是它迟缓,外露的喧哗带来了死亡。

拍卖胡伎的场子连续进行了5个晚上,5个胡伎被来自中原的商人们一一买走,共计绢丝64匹,商人们看起来脸色也比刚来客栈的时候好得多了。

这是每天会发生在这里的一个小小的片断,没什么稀奇。

这一天,事情来得太快,没一点预兆。外边天色开始变深的时候,傅介子照常来客栈看胡伎跳舞。人很多,似乎身上都沾染了某种古怪的特征。像其他人一样,傅介子的存在也是多余的,

如果没有胡伎骊,这该是一个多么平庸,肮脏的地方。她像是一个晶体,照耀了这一个个平庸的夜晚,还有他的心,以及欲望。

直到天黑透了,胡伎骊都没有来。人散尽。这时,一个男人进来了,他说:      

“打烊了。”

傅介子说:“我在等人。”

那人说:“等胡伎骊吗?她饷午随商人的驼队走了。”

“她去了哪里?”傅介子毫无心理准备,脸上的血色一褪而尽,此刻的声音漏气似的,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淡了。

那人说:“我是煮茶的。不知。”

傅介子浑身坍傝地站立着,身子有些飘,偶尔回头朝门外望去,一行蚂蚁般的驼队正消失在青蓝色的天下,大漠一望无际,巨大而又空虚的天空使他们的身影显得十分渺小。

傅介子离开客栈的时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最后一眼看到客栈的屋顶和人,都笼罩着一层青黄的光,他们模糊不清,像是隔了层越来越重的雾气。

傅介子终于意识到这是一种荒诞。

他继续朝着楼兰的方向走去。鼻子是他的指南针。这个指南针带他绕过每一个城镇,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居民点。没有了胡伎骊,他的心里好像变得踏实了。女人——不过是另一个存在着的虚无。

只是现在,已没有什么事情再能阻挡他的计划了。傅介子携着身上的含光剑前行在去楼兰国的路上,他的身体似乎因这把剑而重新获得了重力。

一路上,傅介子用眼睛和脚步测量了一下这个世界的深度,发现自己已走过太多的城镇,村庄,很多事物在他的眼里发生了变化,比如,他看见那些城镇的街道,那些人,好像也都是一样的,像蚂蚁一样,从某一个城镇,某一个乡村狭窄的缝隙里钻出来,在道路上,房子,以及树林间蠕动,很少有人把目光往天上看,至少往比自己脑袋高的地方看。

有时,他在罗布荒原上一连好多天都遇不上一个人,光秃秃的荒原有如铅铸出来的世界,周围只有无生命的岩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匀气味。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到灰蒙蒙的地上,令他忍不住地怀疑,这个在阴冷月光下映照出来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个想法让他难受得想呕吐。

这一日的清晨与他初次来到的傍晚似乎毫无二致。朝霞作为他再次出发的背景,使傅介子感到无比的温暖。当他行走半日,深入了群山后,一条大路在前方出现,而一条河流正与它背向蜿蜒伸展。傅介子放弃了要沿着大路去楼兰国的设想,而执意走向这条河流,开始了对楼兰的寻找。

“楼兰,它的周围有着漫漫的蓝色水沼。”他依稀牢记着这句有几分浪漫情调的话,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轻率的选择,使他却背离了真正要去的楼兰城的方向。

傅介子骑着马沿着细细的河水一路走去,数日后,这条河道没有水了,干涸的河道变得像一条褪了皮的蛇一般触目惊,它周围的四野均是枯黄一片。没有水。

他干渴得快要死了。

这时,他看见了离自己身边不远处的马的影子,忽大忽小的影子,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动。他艰难地爬过去,抓住了马身子下面的家伙,摇了摇,一股浑浊的,又苦又涩的液体流进了快要冒烟的喉咙里。

许久,他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病态的红晕。

那时,傅介子已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里,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个地方距离楼兰城已经不远。

一路上,过度的劳累总是在折磨着他的饥渴,他已变得虚弱不堪,在踏上一座没有河水的木桥时,他突然在桥的中央跪倒了,许久都没有爬起来。他抬起双眼,看到阳光从干枯树顶的缝隙中倾泻下来,形成无数杂乱无章的光柱,耳边发出了嗡嗡的声音,觉得自己难以踏上对岸的路。许久,他艰难地站了起来。

这时,一股难闻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就像是一层有形的铠甲一样,坚硬而灼热地触动着他的皮肤,头发和衣服。

最先意识到这里发生变故的是马儿。他身边的这匹“追风”突然停下来不走了,蹄子跺着地,一步步地后退,嘴里吐出白沫,对天长厮起来。接着,他这才看见了河道里的尸体。有动物的,还有人的。他吃了一惊,好像自己是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推到了另一生活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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