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南子    更新时间:2015-03-05 15:12:21

傅介子知道看过骊跳舞的人都爱这个肉体。可是,他们对她的爱太具体太笨重了。

当天晚上,胡伎骊一眼就认出了台子底下的他——就是白天在客栈门口见过的黄皮肤的黑衣人。那男子单独坐在一张木桌前,脸色苍白而憔悴,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像冰一样地寒冷。

她认出了他身上所带有的那股寒气,以及混合了纸灰,沙尘和熏香燃烧后的气味。他的五官倒还清晰俊朗,但其中还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是杀气,在某种程度上它比这些都弱那么一点儿。

终有一天,当他在靠近胡伎骊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左耳垂有一道细的裂痕,像是用刀子有意划了一下,她的耳垂是什么时候被划了的?

傅介子是一个剑痴,整个心思都在它上面,可现在,自从这个胡伎来了之后,他却要一连三天来看她跳舞,一颗心是不够用的,这在他的经历中是一个意外。现在,他就困在这意外中,不再听任何人说话,六神无主地自我消磨着,似乎是想要破除它的魔咒。

后来的一天,傅介子在不觉中为她跑了一次神。

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胡伎骊独自在客栈的屋子里换衣服,不知怎的,风把她的房门推了个小半开,半透明的桃色薄衫剥落,褪至胯部,她的身子侧在窗前,此时她处在亮处,而其他地方是幽暗的。

傅介子看清了她裸露出来的腰肢,这哪里是人类的腰? 单独地看,它也像是一件活物,像是最**,最容易受伤的鱼。

他一时间有些困惑。

他站在她的门外,看着这条似是而非的肢体,一种既热又凉的触感顿时传到了他的全身。

这个时候,一阵风从门庭外吹来,掀起他的袍角,胡伎骊又闻见了这股奇特的味道。他的黑袍上散发出混合了纸灰,沙尘和熏香燃烧后的气味。

她一回头,手指一伸,傅介子不懂却被这个不说话的人深深吸引。他跟着这手势进了门。胡伎已眨眼间换好了衣服,是那个白天见到的少年装扮。

这个着黑衣的白皮肤的中原男人一进屋子,就立刻有动感传遍她的全身。但是他却看不见她的身体,只因为她又套上了男孩子式样的衣服,他坦言道:“一闭上眼睛,就像看见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他先看她的鞋子,似乎对此更好奇,她的鞋子是用厚毛毡制成的,缝合的方式状似鱼鳞。他指指它,胡伎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点点头,又摇摇头,细碎的动作使这样的表情变成极细微的一种表达。

很久,她不说话,月光下,她以一种同样的神情,同样的姿势转身,但是每转身一次,傅介子好像看到她的身高就升高一点。过了好一会儿,傅介子见她轻微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抵住嘴唇,她的美质似乎被她的瘦削所掩盖,所掩护,那源于本性中的脆弱与柔情遗漏了出来。不过,她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还没有觉醒。

他一下子呆住了。

见傅介子这样,胡伎骊轻轻抿嘴一笑,露出细密的牙齿。她的牙齿有一种天生的白和晶莹,和她的笑组合在一起,真是漂亮极了。

傅介子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顾盼的眼睛出神之极,让人感觉自己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种会意。

最后,胡伎骊在屋子里为他单独跳舞。

“为什么这样装扮?”他问。

胡伎骊犹豫了一阵,像是把话先在嘴里摆好,然后说:“我的主人怕在路上被匈奴人凌辱,就让我扮了男装。”她说,在路上,与她同来的两个胡伎被掳走了,她们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而对于这些要保命的商人而言,她们却是无关紧要的。

   “你扮男妆好看。”傅介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跳得这样好,跟谁学的?”

“我母亲。她在我10岁时死了。家里穷,就被父亲卖到一个有钱的商人家里跳舞.”

“要去哪里?”

“长安。”她一边舞一边跟他说话,好像不这样,她嘴里就没法说出完整的话。烛光照在她伸出的手上,粉红,透明,骨骼和血管隐约可见,它好像脱离了人体,悬浮在烛光的微尘中。

她告诉傅介子,她来自粟特,那是个神秘的国度,而自己是一个要被贩卖到长安的胡伎,一路上跟随商人的驼队来到大苑国,要在这里歇息几日,然后去楼兰,最后到达长安。她也像其他胡伎的命运一样,将被卖到一个富裕人家,成为一个家伎。

被贩卖到长安的胡伎和其他物品一样,都是安置在一摇一摇的骆驼上。傅介子想象着她的旅途,这旅途一路上要经过安息都城,大夏都城,于田,敦煌,最后是长安。

    “你出来很久了吧,欲往何处?”胡伎骊转过身来问他。她是第一次问,但她的神情,又好像是问了他许多次。

“楼兰城。它的周围有着漫漫蓝色水沼。”傅介子回答说。

“你的主人——他待你如何?”未等胡伎再说,傅介子艰难地问出这句早想说出的话。

那边呼呼地喘气,没接话。好一阵之后,她才说:“我的主人,他的样子不恶。”她说完这句话后,他们突然陷入深深的无语。傅介子的心里微微一颤,他知道,这是一句轻巧的谎言。

不一会儿,她的动作慢下来,眼中浮出一层泪,脸上是一种孩子在接受逼迫时的委曲。

这样的生活,远在她受罚的童年时代就出现了。直到后来,她忍不住地哭了几声。在这之前,她都是不哭的。她把哭泣看成是一种对自己的慰藉。他带着诚意告诉了她这一点,她点点头,笑了。好像是为自己的举动而抱歉。

怎么办?即使带上她走,和自己重新开始,那也太晚了,不可能了。傅介子眼睛中的亮光暗了下去。

胡伎没看到这一点。她一边舞着,一边慢慢贴近傅介子,她把手掌贴在他有黑痣的那一边脸上,他的脸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还没等她的手挨上,傅介子像是被火烫了似地躲开了。

许多年后的一天,胡伎骊才听到当年他临走时关门的那声回响。砰然而起的声音,如剑光一闪,直击她的心脏。

离开胡伎后,傅介子独自在屋子里习剑。他坐在椅子上闭目凝思,期待一股炽热的剑气像从前那样在胸中敛集,而那把含光剑会在无形的意念中抽舞,刀光剑影,人欢马嘶,不同的影像在他的剑下纷纷倒下。

客栈的房间里一片静寂,沙漠中无风声,驼铃也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屋子里,一股上升的热气在聚合。在意念中,傅子介用他自身身体的剑开凿她的身体。剑稍在酝酿岩浆。

在意念中,整整一夜,他怎样委身,她也学他的样子怎样去委身。不,不完全是。她用四肢缠绕着他,怎么看,都是一副蛇的姿态。正是年轻无邪的年龄,她的身体有一种初次裸露的光彩,就像是某种刚摘下的水果的表皮一样。但是很美。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美。整个身体是这神秘的节奏,力量以及柔弱的再现。

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从那天晚上起,他的眼中总是出现一些杂色,灯火,胡伎骊,以及敞开的皮肤的色泽——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并不如以往那样全神贯注,在剑鞘上凝成一股超凡的剑之力,要么任其漫溢,要么用力向前收缩,含光剑的光泽忽明忽暗,一些黏稠的东西在他的身体中下坠,使他不能按气运剑。

作为一个极富经验的剑客,傅介子当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冷光一闪,他的剑掉在了地上。

傅介子想起来,临走前她曾命令他闭上眼睛,去回忆一下她的面容。傅介子照她的话做了,使劲闭上眼睛,久久不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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