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傅介子临出客栈,被店家叫住了,递给他一张画像,说是卖给他在路上避邪。傅介子眼角的余光一瞥,笑笑,什么也没说,就搁下了——画像是匈奴单于的。最初是在西域荒漠上活跃的强盗和劫匪们当做一种咒符买来,说是以邪避邪。后来,在这个匈奴单于造孽的地方,他们渐渐没了影子,倒是那些商人们成群撵上来买了,以至于匈奴单于的画像流传到了中原。而这画像傅介子早就见过。
店家看他有些嫌弃地搁下匈奴单于的画像,又变魔术似的递上另一张。
“这张是楼兰王尝归的像,送你了,不收一文。”
傅介子随意瞥了一眼,暗自吃了一惊。画面上,正是已继任楼兰王15年的尝归。他因自幼在匈奴人的大帐生活,早已随胡俗。除了还依稀能找到蓝眼,黄头发这些楼兰人的特征以外,尝归的相貌和性情早已大变,脸皮紫红,呈椭圆状。一对触目的颧骨高耸,添出一分英气,一分正气,三分杀气。而且,他的目光如此的傲慢。
“谢了。”傅介子将画卷塞入剑囊,店主家看着背剑的黑衣人风一样地离去,暗自问道:
“他是谁?为何背负着剑囊,独自一人来此?”
不等他想明白,傅介子消失在又冷又硬,其中还夹杂着霜雪的晨风中。
一只黑色的鸟在空中久久低回着,傅介子骑着马,继续向楼兰前去。大风把他的衣服刮得扑扑响,他骑在马背上,腾空而又紧贴地面,在荒原中像是在飞。他闭着眼睛,但却警觉地辨认着每一种声响,每一种轻轻重重迫近的响声。
这天夜里,傅介子在荒漠中一个隆起的沙包后面歇息,一条小径,朝着东去的方向,几被乱发般的草遮蔽。
这时,一股阴森森的杀气从黑夜的另一个世界徐徐步来,无声无息,它越来越浓地布满沙包的周围,像含着某种阴谋和祸心。
只有他一人感觉到了。
一下子,全部的时间都凝固在这里,死亡之气变得像一个真正死去的人一样,离他越来越近。他一下子甩尽了眼前的夜色,只以那剑的薄削光芒,放大正在接近的来者的身影。
果真是一群匈奴人。
他们没看见他,只顾追着荒漠中的一群惊慌失措的商人骆队,蹄声踏起了漫天的尘土。
蹄声渐渐远去,傅介子慢慢插回了剑。
入夜,傅介子在途中的一间客栈里醒来,闻到一股木头被烧煳了的焦味。其中,还夹杂着树枝噼噼啪啪的声响。他起身,看到街对面的客栈燃起了大火。
漫天的火光中,浓黑的烟像是发大水的泡沫一样,被风卷起,划着弧线掀到了高空中,暗红色的火星儿爆出红色或蓝色的火星儿,忽闪忽闪地消失在这股黑烟中。
见到这漫天的火光时人们没有慌张,也没有什么人出来大惊失措地跑出来看,匈奴人在这条商道上经常放火,而客栈的房子多是在路途中草草搭建的,没什么防火设计,因为在商道上,没什么是永久的,什么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包括那些匈奴人匆匆地抢劫财富,或劫或杀,完事后一把火烧个干净,不留一点罪迹。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中原来的那些商人所住的客栈都被漫天大火烧没了,四壁皆无,苇草搭建的屋顶悬挂在半空中,有的甚至连屋顶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点骨架,残留下的门框就像是一只只烧焦的嘴,斜斜地大张着,睥睨着过往的人。透过它的残骸,在地势最低的房子里,一团团小火苗仍在顺风势跳跃,舔着那些泥皮上的苇草。
清晨将至。透过这些烧焦的房屋,可以看到天空中升起一大片黑蓝色的滚滚烟尘。那烧焦了的气味好些天都挥之不去。
路途似乎永无止境。
早晨。天已经很热了,山在几乎封闭的两侧峡谷中连绵。他的脚踏在碎沙石的路上,发出空空的回声。傅介子知道,走过这段峡谷地带过后,宽阔的斜坡往下延伸,就是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漠。
在这条路上,有着络绎不绝的商人,艺术家,僧侣,还有密探,强盗,流亡的逃犯,刺客,信使等等,他们每天都在这条路上匆匆往返奔驰,对这路途中无比漫长的速度,已经习以为常,对路途中的风沙,烈日以及疲惫,死亡也都习以为常。
由此,他们和这些活着的驮兽一样,在时间和沙尘中耗尽光阴和力气。行走的路线在无形中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网,既紧密又貌合神离。
但眼下,这峡谷中的美景让他目光流连。
到了下午,天就变了,起伏的山峦因了漫卷的沙尘而变得模糊。在厚重的沙尘中,傅介子不断与来自各地的商人的驼队相向而行,它们笨重的身影在移动的尘埃中时隐时现。
商人们在沙漠戈壁中的驿站有很多次的停靠。都是在有着厚厚白雪的帕米尔山隘中,有时为了翻越艰险的山口,则要肩挑人扛货物,商队川流不息,那些驮兽们竭力随后跟行。
隔着很远看到,这些商人的骆驼一匹匹前后跟随,相接成长长的一列前进,走近了,才发现这些骆驼大概有三四十匹之多,每到四五匹,就有一根粗麻绳穿过每个骆驼的木制鼻栓,将它们绑在一起。
要知道,商队的行进速度决定在商队的骆驼身上,所以,他们的速度比较慢,好在他们这些商人对沙漠毕竟熟悉的。
为了避开白天沙漠中的高温,他们多在晚上行进,日落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厉害,而旅程都是在枯燥而固定的沙漠中,那些驼夫们就会套上厚厚的动物皮毛,而脚上穿的鞋子,都是用毛毡和厚羊毛制成的,缝合的方式有些像鱼鳞。脚趾头和脚跟处用兽皮补牢,向上翻翘着,说是这样可以减少跟地面的接触。鞋底通常垫好几层纸,这是珍贵的商品,虽然它也只是用来防止尘沙进入。
等到下山之后,才是最危险的路程的开始。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没有水,盐碱地中遍布着的白色硬壳在磨损着驮兽的蹄子,除了楼兰国的士兵,更多的平地而起的在沙尘暴中伺机抢劫的匈奴人,他们无不在阻碍商队的前行。他们无所不在,到处扩张,掠夺。
因为他们有恶的统治。
匈奴人,当这三个字在西域的沙漠戈壁绝望地回响,膨胀,变形,最后,变成某种可怕的东西在空中纷纷扬扬,使这些往来楼兰国的商人们心怀恐惧,无法入睡。
不过,这些长期过着游牧生活的匈奴人,难以定居下来,所以他们的手工业和农业就很难发展起来。他们不只是生前喜欢汉地的货物,就是在自己死后,也愿意安睡在汉式的油漆棺木中,并在里面放上汉地出产的绮罗,金玉,漆器。
所以在路上,商人们最害怕的是遇见匈奴人抢劫,这些兽人,对汉地商人的财富早已垂涎三尺,除了抢劫成垛的丝绸,一些贵重的香料,首饰,乳香等,再就是这浑身散发出膻味的胡伎了。胡伎若被这些匈奴人侵犯,就一文不值了,于是,商人们大多会将胡伎在路上拍卖掉来抵这些货物。
一个商队路经此处,刚刚离去,又一个庞大的商队就要来了。
天还微亮,一个叫“坎门”的客栈的狗就开始狂吠起来,它嗅到了一股强烈的骆驼的味道,还有生人的味道。不一会儿,驼铃声从西北方向传来的各种脚步声开始杂乱起来,从东南方向,一匹马的蹄声也由远及近。近了,是一个背着剑囊的黑衣人。
傅介子和这支商人驼队到达的时间几乎重叠。
商人的驼队停靠在客栈前的杨树底下时,已接近凌晨。这棵杨树是方圆十里最高最壮的树。这个商队已经是第六次来到这里了,路途的艰难和冷寂与客栈此时的喧闹碰撞到了一起。片刻之后,那些半圆形的柳条屋顶在清晨的微光里发出了光,似乎在呼唤人们该起床了。
傅介子在长时间的旅途中,唯一见到的就是骆驼单调的呼哧声,还有飞鸟软绵绵的几声啾鸣。刚刚到达客栈的几分钟里,傅介子的双腿因长时间紧夹马腹,变得麻木不仁,差点没能从马背上下来。
这些商人们个个容颜惨淡,虚脱一样走过去的时候,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从破损的衣服上弥漫了出来,挡都挡不住。
下了马,傅介子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吟,转过身来,一匹骆驼身边站着一个整洁秀雅的少年郎,一点缺陷都容不下,但细看一下,还是有的,就是这个少年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像是刚受到过一次不小的惊吓。她的右胳膊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没伤到皮肤,只是衣袖破损了。
少年见有人用这样探究似的目光看着自己,停止了低吟,朝他仓促一笑,笑容就不见了。
这个时候,客栈的屋子里有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在喊她,她的睫毛飞快地闪动着,嘴里应了一声,滑进了门。阵风吹得门楣上的店幌有些歪斜。
客栈的店主远远朝着这几个商人迎了过来。
“终于等到了你们,我都听说了,真让我不敢相信。”
“是的,我们有麻烦了,在白龙滩遇见了这群恶狼。”好像是炭灰盖住了火焰,这个商人说话的调子冷暗起来。
“我们遇上了一个混乱的夜晚,有2个商人被这野蛮的匈奴人杀了,还有4人受了伤。”
“还有31匹绢被他们抢走了。这些无耻的魔鬼,我们如何向长安的主人交代?”
“真是不幸啊。这样的事,在这里是经常会发生的。”店主长长叹了口气。
“这些胡伎现在怎么办?”身后有两个商人放慢了脚步,一个询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们只能在这里贱卖了,不能带到长安了。”
“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你别太感情用事,对于她们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可以估价的。”
傅介子为之一怔,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朝身后的大漠望去,阳光下,展开的是一个更为荒芜,深远的世界。这天早晨的阳光从未如此炫目,如此空洞。
又有三五成群的商人们走进了这家客栈。他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了中途一些驿站,马上就变得如同在自己家一样随随便便,步子都是边走边晃的。
满地是霜。傅介子侧身看他们的背影,默默地想,人,真的是很麻烦啊,他们在做什么?每天都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到了中午,客栈的店主出门拴马,一回头,先是被明晃晃的太阳刺了一下眼,接着,就看到了一匹异常高大的骆驼,临近沙漠的那半边是天一样的蓝色,骆驼底下站着一个面部清秀的少年郎,正在与一身黑衣的傅介子说话。
这黑衣人来到客栈后,从不与人说话——可眼下,他与这位少年郎天然地站在那里,既和谐又突兀,像是一幅奇妙的图画。
这幅画面给了客栈的店主很深的印象。
黄昏渐息,一到夜晚,客栈里到处充满了人的喧闹声。有沙尘的气味侵入,还有酒在瓮里慢慢发酵的气味,各式各样旅人的身体气味,寻欢作乐的气味。胡伎身体散发出来的膻味儿,所以,客栈的气息就是旅途上的气息。
客栈里,傅介子也如其他的食客一样,要了一壶温酒,还有几样下酒小菜。照例,这里会有被拍卖的胡伎们的表演。
多年后,胡伎骊在傅介子的印象中只剩下了一些特点:眼睛奇大,嘴巴奇小,下额从两颊刹不住地往下尖,跳舞的时候,骨子里有着悦人的板眼,年轻的肌肤之下,形骸深处,那蛇一般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魂儿就不在她脸上了。
当她的眼睫毛从全场扫过,那瞬息万变的神采,抓住对面昏暗中的一个又一个人。到了近处,会发现她在跳舞的时候,眼睛其实有点斜,像一种奇怪的鸟。
就这样的一只“鸟”,没多时,他们,还有他,却全着了她的魔。
胡伎骊在跳舞的时候,空气和光线中都有她。还有身体中散发的那股以甜酸为主的气息,像是一股淡淡的膻气,那是雌性绽放时的气息。
她最擅长的是胡旋舞,让旋转成为一个无用的技艺,傅介子常常被她的激情和惊讶呛得微微咳嗽。
她跳舞的时候,浑身无处不是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