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南子    更新时间:2015-03-05 15:13:20

在昏黄的烛光中,胡伎的身体像一只散发出热气的风炉,傅介子看见这热气在慢慢上升,热气是淡淡的灰白色,它撩绕着胡伎柔软的身体,细细的腰窝一下子变亮了,小肚子下面也变亮了。

她看上去不像是他见过的那个胡伎骊,但是,不是她又是谁呢?

他没机会知道,胡伎骊没能去成中原,而又被商人们贩卖到了楼兰国,和其他的胡伎一起成了歌舞伎。

而她也是不久前刚刚抵达这里,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这一座叫楼兰的城市,还不知道这个城市是怎样带着暧昧不清的心思,看待她们这些来自遥远异域的女人,当疲惫的驼队和马匹远远地出现在罗布泊的地平线上,这些楼兰人就嗅出了她们身后的战乱,以及来自异域的奇风异俗。

她们暂时把整整一座华丽之城放在了身后,它等待着去穿越。只是现在,这座城市还在孕育中,虽然它早已名声在外。

胡伎骊环佩丁当的红色裙子在烛光中闪电般地张开,就像某种神奇的大花突然打开了它的花瓣,裙裾相互摩擦发出低沉滞重的响声。不管离她的位置是远还是近,在座的宾客们总能闻到她张开的裙沿的馥郁香气。

这香气令人迷惑。

傅介子眼前这团红裙脱离了人体悬浮,飞一般的旋转,在夜晚的微尘中好像燃烧的红色火光。他恍若看见上官岳持着火把点燃了茅屋,也同时将他自己的身体一起点燃了。

而在这漫天的红色火光中,他朝自己缓缓挥了挥手,而这只手正穿过幽暗的燧道向他伸过来。现在,它们正被相似的情景所触动,被夜气,红色的火光所催化,他听见上官岳以一种及其遥远的声音对他说:

“你出剑的时候到了。与大汉国的荣誉相比,尘世间个人的苍白生命不值得珍惜。你是剑客,要勇敢地为诺言赴死,去杀掉楼兰王。但你出剑的机会只有一次,或你一剑将敌斩死,或你被敌一剑斩死。”

这是一个要尽情狂欢的日子吗?楼兰城中的气氛可能沉闷无比,窗外的月亮不知不觉间已隐入云层,黑暗像一块宽大厚实的黑布,把楼兰城笼罩在黑暗之中。但在大厅内,欢宴的人们都已有了醉意,场面显得有些嘈杂和混乱,像是一个荒诞的梦境从未中断。

但是,正是这样的混乱造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这和谐把傅介子他自己也牵扯进来了,残酷,邪恶,凶险和刀光一起连成了这片和谐。

这和谐里也包括他。

傅介子坐在屋子里的暗影里,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舞者胡伎在昏暗香浓的烛火中扭动呢喃,微绕在她们身边的光线是混浊的,就像是暗暗降临的灰尘。此时,没有人发现,傅介子目光冷冷,从疲惫不堪的剑士姿态收回腿,他的眼睛像黑夜中的磷火一样闪着光亮,丝丝的寒气在升腾,一再凝聚起原始的杀戮欲望。

傅介子端着一杯酒微笑着走到尝归跟前,压低声音说有话要单独告诉他,已经有些醉眼惺忪的尝归听不清傅介子在说什么,便倾斜着身子站起来,伸过头去贴近了傅介子的耳朵。

他的腿微微叉开站立着,傅介子闻着尝归嘴里喷出来的臭哄哄的酒气,心里停顿了一下,紧盯着他的脖颈,他那样毫不掩饰地盯着,那脖颈如一截粗壮的树干,各种来历不明的疤痕使它就像是真正的树皮一样粗糙结实,矮几上的烛火照在尝归那上下游动的喉节上,这只饱满的喉节迟疑地跳动着,好像在表明自己对这世界全无信赖和不以为然。

“何时出剑?”

不等自己来得及作答,傅介子侧过身来,发出一声暴喝突然跃起,袍飞之处冷光一闪,含光剑控制着一股浊重的气流,深深刺入楼兰王的身体里。剑戳在他胸口的皮肉里,感觉软软的,还带有一些肉的弹性。从他的胸腔里响起了极为恐怖的一声低吟,像是一阵短促的咳嗽。声音又有些含糊,有些拖拉。

这时候尝归的脸,就如同一张被揉皱后又马虎拉开的纸,傅介子看到他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起伏。随后,他仿佛听到了肝胆破裂后的“噗——”的一声。

傅介子随即把剑拔了出来,一股鲜红的血从剑口处喷了出来。血在灯光下的颜色如同泥浆。

楼兰王一个踉跄,仰身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大厅内满座皆惊,一股扑鼻的血腥惊醒了人们的醉意,黏附于黑夜里的窃窃私语和惊叫,于突然的寂静中发出光芒。

傅介子冷冷一笑,从黑袍子里抽出一条雪白的丝巾,有些嫌弃地抹去了含光剑上的血痕,然后,略弯下腰,伸手将这条丝巾轻拂在楼兰王的鼻孔上,想看他死没死。这个时候,楼兰王微睁了一下眼,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缓缓抬起他的右臂,一只巴掌大的弓疾如闪电般,从他的袖口处射了出来。

人们听见了一声惊恐变形的尖叫,像某种大鸟从高空中尖叫着俯冲下来,忽见胡伎骊一个疾如闪电般的胡旋舞步,用身子挡住了那只射向傅介子的暗箭。放完箭,楼兰王的胳膊一垂,人才死去。

胡伎骊也倒在了地上。她的胸口处,插着一枚针尖大的剧毒箭头。

这支箭叫袖箭。是楼兰王才有资格使用的一件武器。

袖子里平日有一张小弓,弓上有一支渗着叫“颠茄”毒液的箭。这张袖箭平日里是不用的,只有在遭人暗算的时候,才会用来防身。

说起来,这“袖箭”尝归从未用过,它就像是一副永远密不示人的首饰,没人看见他用过这样的绝招,但外边却把这绝招早已传得神乎其神,说他眼到箭到,手到命除。而箭上的剧毒是从好几种蛇的身上炼来的,这“袖箭”成了尝归勇猛好战,杀人不眨眼的一个符号。

是胡伎骊救了傅介子。

“为出一剑,何至如此?”平生只挥去一剑,似把他全身的气力也耗尽了。傅介子看着胡伎慢慢变凉的身体,不能自己,心里重又变得空空荡荡,昏暗的大殿让他感到口干舌燥。

傅介子是看着尝归体内的鲜血从胸口流尽以后才离开的。

当他准备离去的这个时候,看到了朝自己扑过来的楼兰王后马羌,她的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

傅介子轻轻推开了她。

马羌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但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知道他在对自己说:“我把他给杀了。”

在这个黑衣人仰起的脸上,马羌看到了一种她自己从未见过的睡梦般的颜色。傅介子的话使她一时语塞。没等她回过神来,这个黑衣人就不见了。

而大厅里的那些人,也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似地走了。

这时,马羌嗅到了一股从尝归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腐烂的味道。其实,在这之前,她已过早地预感到了他的死亡。

她低下了头,看着脚下的这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眼中出现了一块潮湿的泥地,感到自己的虚弱就轻飘飘地浮在这泥地的上面。马羌一遍遍地想着黑衣人说的这句话:“我把他给杀了。”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像是一阵风,就要吹破她的皮肤了。马羌一下子变得虚弱无比。

入夜时分,楼兰城内先是一片死寂,后又有马蹄声敲响了空寂的街道。整个楼兰城都在侧耳倾听,几个楼兰宫廷的骑兵策马飞驰而来的时候,一股劲风裹狭着一个惊天之声在空中炸响:“国王死了,国王死了——”一时间,整个楼兰国的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了。

很快,楼兰城旁汉家设的烽火墩,狼烟一路腾起,至阳关,嘉裕关,继而穿过漫长的河西走廊,一时间,千座烽燧狼烟四起,将边疆有事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整整一夜,大火自由地扬向天空,照亮了楼兰城及整个罗布荒原。楼兰城内人喊马嘶,喧嚣声以及刀剑的碰撞声搅成一片。傅介子站在王庭的门前,背景是冲天的金色烽火。

楼兰国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剑,似乎彻底将远在中原的大汉国从噩梦般的梦魇里解救出来了。可是,傅介子并未觉得高兴。

“平生只挥一剑,但这一剑可以说的上是诡诈。”

“诡诈——对,就是这个词。”

直到他死,他都未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剑客。

傅介子一把斩断了那把含光剑,扔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身后黑暗中的火光,转身寻小路朝罗布荒原走去。

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尝归死,是公元77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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