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杏花雨·六

作者:章如桐    更新时间:2015-02-24 03:30:21

事情是坏在吴盛林的小舅子李顺顺结婚那回的。当时新人刚拜完堂要入洞房了,盛林猫着腰在人头攒动的庭院当间用烟头点起了地上的两串千响炮仗,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响中,张拉环跟八斤一老一少二位乐手迈开八字步,吹奏着《十二道春》大摇大摆的走在一对新人前面,三步一停的将他们从堂口引领到了新窑门外,一左一右立定后,又联贯换吹起了对口曲目,《闹洞房》。两杆铜头唢呐时而被和声一起奏响,就好似夫妻间庄严的爱情宣誓,气势磅礴而不失喜庆;时而你行我止,就像是两口子娇嗔的打情骂俏,欢快生动又不显轻佻。正吹得起劲儿间,突然,八斤的喇叭头没有声音了。一个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因为八斤手中唢呐的意外静默而显得有点滑稽和不祥。满院子里被两把唢呐和一对新人感染得几近忘情的一众带礼人,这时全都从各自的神往境地跌回了现实当中,忽地都把眼睛从四面八方齐聚了过来,神情各异地盯着八斤看,紧接着又尽都前仰后合的对着他大笑了起来。

迎着这么多双毒辣辣的大眼小眼,听到这么一片比哭声更难听的哄堂大笑,八斤面红耳赤得有些神志恍惚,其实他明知自己嘴里的苇哨是在他换气时被不小心吞咽进肚子里去了的,可八斤还是老羞成怒的用手攉开一旁的人群,装模作样的低头在脚底下仔仔细细的找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随手抓住了身旁一个嬉皮笑脸的孩子的衣领,厉声逼问道:“你见我刚才跌到地上的那个喇叭咪咪了吗?见了吗?快拿出来给我!”

当天事后,八斤都记不清有多少人幸灾乐祸的过来对他说,“唉,好我的赵师呢,你咋能弄那么个活唻,咍,你这真真儿是叫个‘关键时候掉链子’么,以后谁还敢请你到他家里给顾事”?满满一个后晌,八斤都把唢呐搁在一旁,沮丧的坐在师傅身边,听年老的张拉环独自举着唢呐一直吹鼓到宾客散尽。可每当有人走过来问起他苇哨究竟哪里去了的时候,他却仍是要口口声声的坚称:自己那只失踪的苇哨是松动后掉在了地上,接着被孙来福家孩子捡走了。这害得孙来福铁青着脸一把揪住自家孩子的耳朵,把他拖到顺顺家的场窑里拷问了半后晌,全身上下搜腾了个遍,最后连孩子的嘴都攽开查看了,可还是没能找出来那只苇哨。

傍晚席间,赵八斤因自己白日里的丢人现眼之行径独自闷声多喝了两盅白酒,席毕刚要起身离开时,没忍住忽“哇”的一声吐出许多未能来得及消化的菜食来。贾世军眼尖,从那堆热气腾腾的秽物中看见了一颗湿漉漉的唢呐苇哨,接着就跟寻到宝了似得用筷子指着苇哨激动的大声喊叫了起来,“快看,快看,你们快都过来看这是个啥东西!这是打赵八斤嘴里吐出来的”。

跟着,席棚里的人全都闹哄哄的凑过来想看个究竟。贾世军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就跟展示庭堂证物似得,郑重其事的执起夹着苇哨的筷子在众人面前缓缓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孙来福跟前,轻轻的把苇哨放在他手里,抬起头朝众人环视了一圈,又大声说:“来福,你把娃冤了,你家永红根本就没有打地上拾喇叭咪咪,你看,这不就是晌午八斤丢了的那个咪咪吗!咱们都当这个东西是把人尻子里钻进去了,死活寻不着,弄了半天原来是八斤人家自己把咪咪给咽了,你这个二杆子还把娃堵到场窑里白白打了一顿”。

孙来福边怒不可遏用一根手指翻来覆去的拨弄着另一只手里的苇哨,边黑着脸一遍一遍的怒眼瞪视八斤,沉默了好一阵子后,终于愤恨交加的开口道:“你能吹你妈个屄!你能吹个喇叭?我孙来福活了快半辈子了,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吹鼓手把喇叭咪咪给打肚子咽下去了!你跟我说,你为啥要给我家永红栽赃呢?你狗日的要是给我说不出个根根茎茎,你看我今儿咋收拾你!”席棚里的人都劝孙来福别太情急上火,都乡里乡亲的。见八斤也一直把头埋在臂弯了趴在桌沿不吭声,孙来福正想转身出去,可又回头狠狠的道:“哼,快悄悄把你那个唢呐杆杆折两截子去你先人坟上挖个坑坑埋了去,以后再不出来丢人了!”许因八斤仗了酒势,他竟忽地起身东倒西歪的要冲上去打孙来福,却被那爱起事的贾世军给推到在地了,孙来福想趁机返回去踢打一通八斤,得亏那在席棚外听见里面动静的盛林及时进来给厉声喝止住了,孙来福跟贾世军这才骂骂咧咧的被别人架出了院外。

事毕顺顺家答谢乐手时,张拉环第一次当众将所有谢礼及自己那柄唢呐悉数装进了八斤的包里,转而意味深长的对在场的人说:“我爸吹了一辈子唢呐,只收了我一个徒弟,我又吹了一辈子唢呐,也只是收了八斤这么一个徒弟,可恨我家春红不爱这个行当。大家都知道,八斤学唢呐这个手艺本来就不容易,娃能学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很难得了,以后乡亲们有啥红白事情了,就直接请八斤吧。一来是因为我老了,气力跟不上了,二来,我也是想指望八斤娃能把我的手艺给流传下去。我再也不打算出来给乡亲们顾事了,还望大家多体谅我,多包涵八斤”。

当天夜里,张拉环就因不慎跌进三合湾的一个深水壕而死在了回家路上,八斤回家后也无故病倒昏睡了三天,直到第四天一大早张拉环入土前才起得身来。接着八斤便嚎啕大哭着提了唢呐赶到师傅坟地,泪流满面的跪在坟前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雁落沙滩》。随后,赵八斤自然就成为了甘河村周围独一无二的吹鼓手,三天两头,也见得有人携了礼当登门拜请他前去顾全事情。可他在曾吹事中吞咽唢呐苇哨一事,早早已然彻底的人尽皆知了,在往后与人打交道中稍稍言语不和时,也容易被别人把这件陈年旧事说出来教他重复难堪。

八斤坐在椅子上见李书银他们三人一起说说笑笑的走进永喜院内时,自己刚才生贾世军的那股子气还没有完全消解。书银离远喊问八斤:“八斤,前面听你正吹得好好的,咋突然就停了,是气没能换过来还是······”八斤心知李书银自从知道他暗里给黄巧珍买过一条健美裤后就有些耿耿于怀,一个显而易见的端倪就是自己去卫生所买药时价钱要比往常贵不少,而且书银跟他说话也开始变得有些阴阳怪气了。这时永喜兴冲冲的出来了,见着书银来了,就亲切的笑骂道:“书银,你简直是耍二呢么,老干爸今天过寿,你咋这会儿才来,快进,快进”。又转头对八斤说:“八斤,你把喇叭掫起来再给咱们好好闹腾一阵子,宾客们都饿了,闹腾热了就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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