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学校正式开学,凌母进学校食堂做了厨工。学校里有四千多名学生在校用餐,所以每天做的菜多得不能用手洗,要用脚洗。幸好不是那句"王大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里的王大娘的脚,否则全校学生个个被毒死去见马克思。一开始,凌母看不惯,道:"怎么可以这样洗,这可要吃进人家嘴里去的。"几个妇人不以为然道:"像你那样用手一根根的洗,洗一整天有多累,干这死人活,才那么几个钱。谁有那么多力气白搭!反正学生他们又看不到,谭校长也不说。何况脚洗干净了,还不是和手一个样。有什么所谓的呢?不用多久,你也会跟我们一样。"凌母道:"可脚有湿气、有秽气,哪能同手比。"妇人们道:"管它那么多,又不是咱们吃------"接着借前天看的电视剧<<水浒传>>里的孙二娘灌药武松的话打趣——"'饶你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脚水'"。说完大家都笑了。凌母不再说什么。果然不久,凌母见怪也不怪,渐渐地入厨随俗。压根儿他们吃的是另起一灶,精洗细炒,所以当然满不在乎了。何况自己轾霖又不在学校吃饭。因为分不出身,所以轾霖每天放学回去买菜做饭。这可是桩难事!自己长这么大从来只知道怎么吃,不知道怎么做,现在要做起来简直是赶母猪上树。凌母回来一尝,摇头皱鼻子。和苏芬芳谈起家闲,说:"都十九快二十岁的人了。做顿饭都不像样,菜不是弄得半生半熟,就是熟到烂得像犂田时的泥浆。那盐放得有时咸又咸得很,有时淡又淡到无味。这孩子!都怪我平时宠坏了。诺彤未出去时全包揽,什么都用不着他动手。现在好了,连拿根绳子打个结也不会。要不是我在学校食堂里----"
苏芬芳打断道:"依我看你还是让他去学校里住宿和吃饭好了,天天骑着单车跑来跑去的,也够他受的。路又不近,一趟至少也要骑半个钟。回去又要急着去买菜做饭。你都会说就要考大学了,得让他有点时间学习才是。"凌母道:"让他去学校住宿?这可不行。现在每个月要交的房租、电费、水费、卫生费等等,我都已咬着牙根了。还让他去住宿。到时不仅仅是住宿费。还有每个月的伙食费。我去哪里死得来!"苏芬芳道:"要是这样能让轾霖考上更好的大学,话就不是这么说了。有时候别只顾看着眼前,得往远处看看,下得本钱。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你得想想。"
凌母思虑几天,觉得芬芳说得是。同意让轾霖去学校住宿和吃饭。她把这事告诉他。他背后的快活仿佛判死刑的罪人得到赫免。九月十三日那天,收拾好行李往学校去。凌母替他置备衣服被褥时说:"到了学校住,可不像家里随随便便,祙子床头一只,床尾一只,要改掉你这邋遢的坏习惯,免得到时因这类和人争吵顶嘴。知道没有?"事实如此,轾霖无法驳辨,只应一声"嗯"。凌母又道:"亏得这次托得芳姨和礼校长的关系。又恰巧你班宿舍的床位刚好剩一个没人住。你这宿舍费才只交两百伍,别的同学可一毛不少,整整要四百伍,叫你妈勒尽裤头都挤不出。你得好好谢谢你芳姨。这话你别和同学讲。"听母亲这一说,想不到学校宿舍剩余的床位,居然好比菜市收摊时不宜过夜的残贷,不得要以贱价方求得脱手,可见人情的力量可以让平时教人公平的学校生出私心,绝不是桩难事。"到时吃饭时,提前把你饭盒给我。我偷偷帮你打点好的。你们学生吃的那些饭菜可脏得很。"说着,凌母把厨堂的林林总总告诉他,使轾霖大吃一惊。"可恶的是承包食堂的潭校长,为了节省成本,命那什么厨房监工,当我们打菜给你们时,站在身后猫盯老鼠的,不能多给一点你们。逼得我们的手总要抖几抖,像发羊狗癫似的,结果把勺子里的肉抖得所剩无几,一丁点。你们这些学生怪可怜的。说的真好听,一分钱一分贷。你呀,生在福中不知福,得要抓紧点时间学习,别整天像以前一样,拉你什么的小提琴,那声音磨牙似的,有什么好听,我不是说你----"原是听得起兴,一听"学习"两字,又绕到自己身上来,如梦初醒,生平最怕母亲的啰嗦,像只漏斗没完没了往自己耳灌,不管人受不受得了,于是截道:"好了,好了,我自己收拾行了。你去忙吧。"凌母不以为然,又说什么现在正是秋分之时,天气变化莫测,要预防夜里受寒而病,硬要他多带一铺薄棉被去。轾霖不愿意,道:"都离家这么近,到真的冷了,再回去拿不就是了。而且你又天天往学校跑。这时候带去准会被同学闹笑话。"凌母低头一面叠着棉被道:"你懂什么,别放你娘的屁,到夜里真的冷的时候都已经迟了。管他们笑不笑话,保护身体最重要。"轾霖拗不过母亲,结果两个行李袋塞得鼓鼓的,像十月怀胎。临时,背一个,手携一个,气呼喘喘。凌母在背后望着心满意足。
从那天起,凌轾霖开始在学校寝宿,渐渐地体会出高三的生活枯燥无味。原来是三年前初三变本加利的宿命轮回。今天听不完明天的课,明天又做不尽后天的题,仿佛西西弗斯效仿愚公移山,搬着会下蛋的石头,绝没有尽头的时候。自己像头盲驴磨坊,沿着宿舍食堂教室,团团转转,从早转到晚,疲乏垂绝得宛如一支快要熄灭的烟卷,有气无力地冒着烟。外面的热闹,自己全参不进,成了窗下囚人,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好比冬蜇的冷血动物,梦完周公又梦周公。所以有时候莫名其妙的惆怅,无意识的厌倦,希望要搁浅于午夜的梦里找个苏息处。可惜今晚难以入眠,他想着刚考完九月测那张判了断头刑的只有三十八分的英语试卷,辗转反侧。虽然其它科考得不错。他睡的是上铺床,爬下来想去喝点水再睡,发现对面下铺床的周辛驰拥被倚枕,坐在床上,也还没睡,便向他小声道:"怎么?这么晚你也还没睡?"
"睡不着,这次月测我全考砸了,语文怎么学也是六七十分。"周辛驰叹气道。凌轾霖想不到在这鳏寡孤寂的夜里,有人与自己同病相怜,须臾忧愁像被分摊一半,安慰他同时也是抚慰自己,道:"别想这么多,才刚开始,有的是时间。"
周辛驰苦笑道:"其他科我倒觉得还可以进步,就是语文不能,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你会就会,不会就是不会,是学不来的。哪怕你去努力了,变化也不大,基本上还是原来那个样。难怪有人说它是吃饱了却不会下蛋的母鸡。"
轾霖笑道:"你不知道吗?吃饱了成胖子。胖子都是小心眼,它还会给你下蛋?你想得真美!呵呵!"
周辛驰笑了下,道:"别只顾着开玩笑。我问你,你语文这么好。怎么学的?这次你可全校第一,一百三十二,我还是头一次见语文能考这么多分的,真厉害!"
淩轾霖听了,按住被称赞的骄傲,道:"这要我说,还真是不好说,难住我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许还真如你所说天生的。说实话,语文考试这东西最无趣。尤其做那些去断臆和猜测文章作者用字造文的意图的阅读题,简直无聊透顶 。所谓的答案,压根儿不是一种自作多情的自我归因!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不知哪个功德无量的混蛋发明这等题目来捉弄。"
周辛驰拍大腿,道:"痛快!痛快!看不出来你语文这么好,却居然对它如此厌恨。"
轾霖怕他激动影响到其他人的睡眠,一指按嘴提醒道:"嘘-----别这么大声,小心吵醒他们。"
"差点忘了,好,咱们出去外面聊。"走出宿舍,俩人并坐在校园的长石板凳上,畅谈无忌。那天恰逢是期六,非毕业班的都放假回去了。所以不用担心会有校警巡逻驱赶。当晚的月亮异常丰满的圆,仿佛刚进整容院隆过的胸。原先羞躲在云端里犹抱琵琶半遮脸,不一会儿,像要喧示女权独立的跳出来,一脱而尽赤裸裸的,将夜的隐私剥揭得一览无遗,皎洁的月光泻落于身后的树上,穿过树叶的间隙,撉出参差不齐光斑驳点,随风跃闪,醉眼星迷,像迷了佛性禅心犯了**。风吹来,拂动树叶发出婆娑的响声,反衬得空荡荡的校园更加的幽寂。辛驰捡起脚下的小石头,一面向着前面一棵小树扔去,一面说:"轾霖,我问你,你为什么转到我们学校来?"
轾霖犹豫一会,不坦白道:"听我芳姨跟我说这学校不错,所以就转来了。之前,在我们那边镇上的进林中学。"
辛驰冷笑道:"我倒不觉得这学校并没有什么好,不像外面说得好听。或许,我在这呆久了,麻木了,见不到它的好处,看到的全是肮脏。"
"你在这里读多久了?"
"从初一到现在,就快六年了。本来高中不在这里读的。一时鬼迷心窃,受了诱惑,留下来,去他妈的!"说罢,辛驰使劲地扔那小石头,只听"噗"声"一声打了前面的小树。
"什么?鬼迷心窃,受了诱惑?"轾霖迷惑不解。
辛驰道:"说来话长。初三那年,学校高中部扩招,并想提高教育水平。在门口挂出这一条什么屁优惠喜讯横幅:'凡是在中考考上一中或典海中学的到本校就读,皆可亨受高中三年学费、住宿费、伙食费全免政策'。虽然高中部比不上一中和典海中学,但也不其他学校差。所以想想这么吸人的条件,就留了下来。再说,那时我爸和我妈恰好都下了岗。谁知等协议合同签好后,之前的李校长不知中了什么东南西北风,瘫痪了。才调来现在的礼校长。一上来,找一个借口,骗我们把刚签的那份协议合同交上去,一个屁也放一声就废了,然后重新拟一份,不知不觉在之前那份基础上多加一条,大概是这样的:''如果第一个学年度或第二学年度期末考试成绩排名不在第一百三十名内(含第一百三十名),则学校甲方有权终止之给于乙方学生的优恵条件。礼校长还解释一大堆什么什么这是合情合理的。"说到此,辛驰有几分气愤:"我靠,真想**妈的!可是!可是!据涚当是招进这类学生大约有一百五十几名,一百五减一百三,岂不是注定在这类人中至少要淘汰二十名?还有非这类学生后来不断居上挤进一百三十名内,有人进,自然就有些人被挤掉。这一来,那更加岂不是又淘汰多一些?如果全部都被挤出,那不是谁都没有免费了。当然,没有这样的奇迹----"又拿起地上一个石子,狠狠一扔,悻悻道:"去他妈的!骗子!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