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一家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6 10:13:10

暮春时节,狩猎的人们早已是火枪油封网挂高粱了。可是我那生着一副蟹壳红脸膛的爷爷竟猎兴大作,借来了两挂围兽尼龙网,指挥着我的大伯和小叔,把我家屋后竹园边的一间柴房围得水泄不通。爷爷这擒龙捉虎的架势,引得乡亲们都来瞧热闹。爷爷说:“这柴房里有两只黄鼠狼,大前天我落了眼,不收拾这个偷鸡贼,我能放心睡觉吗?”正在念高中的金水抢白道:“黄鼠狼是灭鼠专家,是益兽,政府早给它平反啦!”“你这个只会放洋屁的小子倒教训起我来啦。”爷爷把金水平时念英语贬成放洋屁,他带着一种愚蠢和固执说,“自古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看你也不安好心!”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我家的那只变种猎狗大黑儿也兴奋地蹦东蹿西。两挂围网把柴房团团围拢之后,爷爷兴奋地吆喝着:“大黑!上!快上!”浅薄的大黑儿受不得赞扬,立即摇头甩尾,一头拱进了柴房,里面发出窸窣声、柴禾掉地声。乡亲们在柴房外放喉呐喊,擂鼓助威,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一种真实的快活。“刷——”柴间的窗里射出一条流线型金线——一只黄鼠狼蹦了出来,人们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又蹦出了一只。“啊——杀!抓!打……”人群里炸起了一股混乱的爆音。两只黄鼠狼吓得索索发抖,团团乱转,它们睁着恐惧而又仇视的眼睛,在围网与柴房中间的空隙里寻找着突围口。突然,两只黄鼠狼同时冲向围网,网后的三四个围观者吓得连连后退。黄鼠狼咬网、攀缘,它们要杀出逃生的血路。大伯的鱼叉、小叔的锄把、爷爷的枣木棍雨点般地落下去,两只黄鼠狼倒在血泊中。

下午,两张剥制好的黄鼠狼皮抹上石灰末,撑着篾片,悬吊在我家屋檐下,爷爷摩挲着毛质不厚的黄鼠狼皮张,他陶醉了,对我说:“晾干了,你送到公社土产部去,春皮虽差,也能换四瓶洋河大曲。”

第二天晚上,月光如水,奶奶慌慌张张地跑进家门:“老头儿,快去看!黄鼠狼崽子……”我跟着爷爷来到柴房门前的一个麦秸垛后面,只见一群大田鼠般的黄鼠狼幼仔在嬉耍,有四只在互相咬尾、打滚,另有四只蹲在边上,头朝外,好像在站岗,又好像在盼望,还发出“吱吱”的叫声。我咬着爷爷的耳朵悄悄建议:“把它们抓来吧!八只呢!”爷爷摇摇头,把我拉回屋里。

第三天一早,爷爷招呼我和奶奶,到柴房里去寻黄鼠狼窝。我们搬掉了十捆芦苇、二十捆棉秸秆,在墙角的一堆麦壳里找到了黄鼠狼窝。八只毛色金黄的崽子偎成两堆,像一只只大老鼠,睡得正香。窝场很软和,咬碎的稻柴絮成脚盆大的一摊,两边有两个凹下的深窝,显然,那是黄鼠狼夫妻的睡处。有几只崽子睁开傭倦的眼,懒懒地瞅着我们,它们对人类还没有恐惧的意识。有几只爬起来,走到墙角里,这时我们才发现,那里竟是黄鼠狼一家的食物仓库——鱼干、泥鳅、死蛇、蚯蚓、麻雀、稻穗、麦穗。特别令人惊奇的是还有四只田鼠,十二只黄胸鼠,它们还活着,可惜脚全被咬断了,只能像蚯蚓似的爬。有几只还在吃着稻穗上的谷子,一切表明这是两只老黄鼠狼养的“家畜”,给它的后代留下的活食,怕老鼠饿,它们衔来了稻穗。几只小黄鼠狼在墙角里嚼着泥鳅干,“咯吱咯吱”地响,吃得津津有味。爷爷盯着它们,一动不动,他显然被感动了。

我们把柴火重新堆好,靠墙留出一条狭窄的直通黄鼠狼窝的过道。回到家里,奶奶直唠叨:“老头儿你缺德啊!这年景还缺你吃食吗?打死黄鼠狼,看那一窝崽子多可怜。也真难为这些野兽,竟给后代留下这么多吃食……”“碎嘴老太婆!别啰嗦了!”爷爷铁青着脸,打断了奶奶的话。他把两张吊着的黄鼠狼皮拿下来,用手在皮毛上摩挲着,就像抚摸着一对被他打碎的珍珠玛瑙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黄鼠狼皮交给我:“这两张皮惹我眼,马上到镇上去卖掉;不要换酒,卖的钱你自己买些书看吧!”上镇回来,爷爷把我喊到跟前,像将军命令士兵似的说:“今后不管谁,若要跑进后面柴房里,我要打断他的腿!”显然,这不是笑话。

不久,爷爷用尼龙丝在大队电灌站的出水口里捞来一脸盆小泥,有钢笔杆那么大,统统倒在水泥场地晒成干。一天晚上,爷爷拿着泥鳅干走进柴房,我躲在窗外偷看。爷爷挤进狭窄的过道,丢下泥鳅干,喃喃地说:“吃吧!吃吧!你们的爹妈被我打死了,我来养大你们吧!啊啊……”

端午节那天,爷爷到姑姑家去了,我大胆走进了柴房,黄鼠狼窝原封不动,墙角里的所有死食、活食都被吃得精光。是的,已经两个月过去啦,那些黄鼠狼崽子早散到村庄四周的芦苇、灌木、土坎下另掏窝场过活了。

从此之后,爷爷有了一句口头禅,凡是谁家对子女衣食照顾不周,或者缺乏必要的关顾,他总要当众或者背后批评一句:“啧,这些当爹妈的,还不如我柴房里的两只黄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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