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5:27

55、军事记者

既然说到胥晓东,我就讲一个他的故事。他也曾在帕里遇险,如果不是找到道班工人,早丢命了。

胥晓东是我们军区中央电视台记者站记者,1994年冬天,中央台要他拍几条西藏边防军人的新闻,在元旦期间播出。他就带了个记者匆忙飞进西藏,然后坐车赶到了遥远的亚东边防。连路程连拍摄,整个儿只有15天的时间。

一到亚东就遇到大雪,大雪封山,把他们去乃堆拉哨所的路给断了。他们和军分区慰问演出小分队一起,开车到没路的地方,下来步行。扛着机器在海拔4千米的山上跋涉了8公里,8公里走了8小时,总算在天黑前走到了哨所。

在山上拍完后,他们又下山在亚东镇拍,一口气把上面要的三条新闻全拍完了。胥晓东一掰手指,离任务的最后期限没几天了,得马上回成都,才能保证在26日前把画面传过去。可是,更大的一场雪降落了,封住了他们出去的路。边防团的团长和政委一见此情都说,胥记者你们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现在如果出沟,那有生命危险。胥记者就问,什么时候才可以走?团长和政委答,等雪化了。胥记者又问,什么时候能化?团长和政委又答:明年6月。胥记者一下乐了,说,我怎么可能等到明年6月?那不是开玩笑?我必须在25日前赶到成都,26日前把画面传到北京。

团长和政委看出他想走,说又说不通,就让通讯员看着他。胥晓东铁了心要走,一方面是任务急,一方面是觉得进来的时候路都好好的嘛,能有多难?从亚东沟出去,到帕里镇只有45公里,只要出了沟到帕里。路就好走了。

轻敌。我事后说胥晓东,你轻敌了。胥晓东说,是。第二天一大早,团长和政委在开会。胥晓东趁通讯员不注意,拿上机器,带上记者,还带上两个搭车的女护士,悄悄上路了。两个女护士是参加军分区演出小分队来亚东的,本来应该跟着演出队一起回去,可她俩急着探家,于是大起胆子搭上了胥记者的车。

后来肯定后悔不已。

我说胥晓东轻敌,还不仅仅指他执意上路,而是毫无准备的上路,连干粮都没带。早上走的时候,他就吃了两个煮鸡蛋。他打的如意算盘是到帕里镇吃午饭。

那年的雪实在太大了,差不多要把亚东沟填平了。胥晓东他们的车从早上8点出发,5、6个小时只开出去19公里,还出沟,车就开不动了。起初他们还拿着铲子下来铲,后来发现这样做毫无意义,跟蚂蚁啃大象一样。放弃了。当时已是下午1点多。车上的5个人又冷又饿,又绝望。胥晓东预感到事情不好,危险正在降临。他迅速作出决定,让同行的记者关辉带上两个女护士出去找人,找道班或者部队救援,他和司机留下来守车和设备。

胥晓东跟关辉说,你们找到人,我们就得救,找不到,我们就完了。关辉比较年轻,也比较强壮。胥晓东觉得让他带两个女护士去找人比较合适。

关辉他们走后,胥晓东和司机在车里继续忍饥挨饿,日头慢慢西落,气温越来越低,冻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胥晓东就让司机打开空调暖和一下,然后赶紧关上,怕费油。他们就这么坚持着,熬着。

再说亚东的团里,团长政委发现这个胥记者跑掉了,连忙向军区这边报告,军区指示赶紧派人找,他们就从帕里和亚东两头出发去找,但大雪早已埋掉了一切他们的一切痕迹,寻找的人一无所获,害怕出现新的危险,只好收兵。

时间已经走到了凌晨一点。胥晓东觉得就要坚持不住了,20个小时之前吃下的那两个煮鸡蛋早化成空气了,他前胸贴着后背,脚和手冻得发疼。他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今天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突然,他听见司机喊了一声:看前面有灯光!他抬头,发现在茫茫雪原上,真的出现了一个亮点,肯定是灯光,肯定是人,而且肯定是来找他们的人!胥晓东一下来了精神,有救了!可那光亮就像星星落在雪原上冻住了,总不往前移。他们等啊等啊,望眼欲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光亮终于移近了,是几个人影,接着听见了关辉的喊声。是关辉带着5个藏族小伙子来了,5个帕里道班的养路工人。那一刻,胥晓东真是恨不能把雪山化作哈达献给他们!

藏族小伙儿把他们接到道班,用高压锅压了一大锅米饭,还在米饭里加了两个军用罐头,胥晓东说,那是他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顿饭。饭后道班工人又给他们煮了香喷喷的酥油茶,喝得他们浑身暖洋洋的。第二天,在道班工人的帮助下,他们把车调了头,返回亚东团部。

胥晓东回到亚东后,亲自跑到亚东县委的书记家,请求支援。那位书记是个藏族汉子,听胥晓东说了情况,二话不讲,马上调了4台推土机帮他们开路,还为部队的推土机提供了用油,并且通知县委各机关前去帮忙。于是5台推土机,加上浩浩荡荡的开路大军,分段推雪,一直将胥晓东他们送出亚东沟,终于在26日前回到了成都、及时将新闻传到了北京。

路过帕里时,胥晓东没忘记道班的藏族兄弟,他专门买了一箱酒和一箱罐头,送给了他们以表谢意。

我们平日里在电视上看到那些边关军人的画面时,我们即使想到了边关军人的艰辛,也不会想到拍摄者的艰辛。比如胥晓东,在他十多年的记者生涯里,车祸就出了10次。我专门为他写了一篇“一个记者的10次车祸”,他的车祸多数出在西藏。

我曾跟他们一起跑过。深知其苦。那年冬天我在西藏邂逅了我们军区《千里边关》的摄制组,我的同学许建华当时是军区录像室主任,带着五六个小伙子在边关拍表现西藏军人的专题片,一个个又黑又瘦,脸上蜕了几层皮。许建华在无名湖拍摄时,差点儿就过去了,后来含了红参才缓过来。每天晚上睡觉,都两个人一头一脚的睡,经常互相踹一下,免得在梦中过去了都不知道。

走川藏线的时候,我也邂逅了我们军区记者站的记者,曹铁和杨涛,曹铁还算老记者,承受力比较强。那个杨涛是第一次进藏,我一看那张脸,花的。问他怎么啦?他说他没经验,在理塘拍了一天,就被太阳灼伤了。又拉肚子又吐,一下瘦了好几斤。当时我们在怒江山的盘山路上相遇,他们架好机器想采访我,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塌方了!塌方的地方,离我们只有几十米远。我还在那儿腿软心跳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扛着机器往塌方的地方跑了,豁口上的石头还在继续往下滚,他们就开始拍摄,一直拍到路通。

曹铁说,他们头一天在义敦沟遇到泥石流,整个路被冲断了,车子堵了几里路。可是他们必须过去追前面的车队。不然就无法完成拍摄任务。曹铁就和司机小王商量,冒险冲过去。小王也深知任务重要,同意冲过去。地方车上的那些司机都瞪大了眼睛,觉得这几个解放军不要命了,敢趟泥浆!车子的半个轮子都陷在泥浆里,小王用了最大马力往前拱,那真是拱,一点点的,拱过了泥石流冲垮的路段。一过去,旁边的老百姓就围过来说,你们好危险啊,你们一边过,上面一边还在掉石头,滚碎石呢,没把你们砸着真是运气。

曹铁是我们军区联勤部的记者,已经跑了八趟川藏线了。

我们军区的记者们,无论是摄像的,还是文字的,都非常不简单。像我前面提到过的刘永华,曾是新华社驻西藏军区记者站的记者,也是跑遍了西藏边防的。那曲雪灾时,他每天晚上就睡在会议室的长条板凳上,由于天气太冷(当时的气温为零下39度),带去钢笔圆珠笔全部冻住不能用,所有的稿件都是他铅笔写出来的。而且他当时还在发烧。与他一起在那儿采访的,还有解放军记者站的两位记者,杨彪和刘励华,他俩也很惨,一个感冒了,一个脸浮肿了,但无一人撤退,全部坚持在那里写稿发稿,等他们采访完回到拉萨时,正是年三十的晚上,全国人民阖家团圆,守着春节晚会。刘励华说,我从机场出来,听到鞭炮声声,真不知身在何处

刘励华已离开西藏几年了,但他的心脏至今不太好。那就是在西藏采访时留下的后遗症。1995年他和另一个记者杨成,从西藏最东头的察隅边防线,一直跑到最西头的昆木加,执行“西藏边防角落行”的采访任务,专门跑那种平时不易走到的哨所,换句话说,专门跑最苦的地方。两个月里跑坏了三辆车,可想而知人所遭受的折磨。而且他出发时心绞痛犯了,是一路吃着救心丹坚持的。等采访结束马上住院,才知是得了心肌炎。由于没及时治疗,至今时常疼痛。

西藏官兵们在雪域高原上艰苦卓绝的戍边生活,就是这些记者们告诉给世人的。对于他们,我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

56、走进亚东沟

中午我们在帕里某连吃午饭。帕里被称为“高原第一镇”,也是目前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镇。帕里镇平均海拔4640米,拉萨至亚东的公路穿镇而过,公路两边店铺林立,显示出浓郁的商业气息。全镇共有个体工商户202家,480户居民中大约有一半的家庭在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有不少人也翻过山去不丹做生意。

原先亚东隶属帕里,1957年建了亚东县后,帕里就隶属亚东了,现在叫亚东县帕里镇。颠了个个儿。

从帕里到亚东,跟从错那到L一样,也是急转直下,45公里,就从海拔4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亚东某边防团。

亚东,又一个美丽的山沟沟,又一个让行走在高原的人可以舒坦的小憩的地方。它的海拔是2925米。虽然也靠近3000米了,但感觉上比日喀则(3900米)低多了。我甚至觉得它跟成都差不多,丝毫没有身处高原的感觉。

几年不见,亚东依然美丽,年轻,安静。从我的窗户望出去,一棵浅绿色的树,一棵淡红色的树,都在风中轻轻摇曳。绿色的那棵是榕树,红色的我不认识。一红一绿,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和心思。我顾不上洗脸,赶紧拿出相机拍摄。遗憾的是,连照了几张都不理想,远不如我眼睛看到的美丽。我只好作罢,任心思轻轻漾动。

忽然就想到那个禅故事。小和尚说,不是树动,是风在动。六祖慧能说,树没动,风也没动,是心在动。

的确是我的心在动。往事翩翩而至。

这是我第三次来亚东了。第一次是13年前。我和朱苏进,张波、薛晓康一起。和所有到亚东的人一样,我们也想去乃堆拉。乃堆拉海拔4315米,是西藏通往印度的主要通道。乃堆拉哨所很著名、也很重要,与对方哨所相隔只有几米,哨所旁有个国际邮亭。记得团里派车送我们上乃堆拉,经过军事禁区的警戒哨时,我被拦下了,哨兵说女人不能上去,因为与对方哨所相距太近,对方完全能看清我们的来人,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向哨兵好言求情,哨兵不语。这时来了辆北京吉普,跳下一中校,原来是正是该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某团长。他刚从哨所检查工作下来,听了我的情况,跟哨兵说,让她上去吧。然后嘱咐我说,上去后不要脱帽子,也不要脱大衣。我连连点头应诺。这样才得以上去。

(照片:1992年我在乃堆拉)

那次去乃堆拉,我们只在宿舍里坐了一下,因为我的原因,没有去阵地。害怕暴露。也怕我爬不上去。路很陡,又是高海拔。我们就在国际邮亭前照了张像。本该多和战士们聊聊天说说话的,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没敢久留。其实那天是阴天,雾蒙蒙的,我看对方都只是影子,想来他们看见我也只是个影子,最多不过就是这个影子比别的影子渺小些。现在回想起那一次,我觉得很内疚,我把乃堆拉当风景点了,仅仅上去,拍了照。

7年前我再到亚东,是和许多作家一起来的,我们仍想去乃堆拉。尤其我,想到第一次那么匆忙,很想有所弥补。但团里告诉我们,路不通,不是因为雪,而是因为雨。大雨带来了泥石流,堵塞了道路。我们不甘心,反复和团里协商,最后团里同意派一个小车,去3个人。只去三个人,我就不好意思争了,我毕竟去过。

那天我们在招待所焦虑不安的等待。乃堆拉海拔4300多米,亚东沟不到3000米,他们一家伙要攀高1400米。加上路又不好。我们一直到天黑他们才回来。回来后个个情绪都很激动。路的确不通,最后一段是他们走上去的。上阵地时,更是在战士们的拉拽之下,后来脸色都变了,赶紧吃了救心丹。

但他们的收获很大。

现在想来,是我对亚东边防太不了解了,只知道乃堆拉。其实亚东边防应该去、值得去的哨所很多。还有好几个哨所比乃堆拉更艰苦,并且由于太艰苦,去的人很少。比如则里拉,比如詹娘舍,比如卓拉。则里拉海拔4460米,它是锡金通往亚东峡谷的必经之路,属战略要地。每年大雪封山的日子长达8、9个月,我们这次去已经5月份了,雪仍很厚,无法通行。

C大校告诉我,他去则里拉,走进战士们的宿舍吃了一惊:宿舍的天花板上挂满了罐头盒,如绿色小灯笼一般密密麻麻。你以为是好看吗?不,是为了接雨水!一下雨,或者雪化的时候,房顶就漏得跟淋浴头似的。到处滴水,从早到晚滴滴答答的,战士们的被褥都被淋得湿漉漉的。战士们只好用这个方式来接雨水。也只能是稍稍减少一些,被褥依然是湿的。

再说詹娘舍,海拔4652米,是个雷击区。每到下雨打雷时,战士们就只有赶紧坐到床铺的中间,不敢碰任何东西。否则就有生命危险。有时雷很大,能把他们晒衣服的铁丝击成一截一截的。卓拉比詹娘舍还要高,4670米。其艰苦程度完全可以想象。

一想到这些哨所,我总是有些难过。有多少青春的生命坚守在那里?有多少青春的生命留在了那里?

在我发呆的时候,C大校打来电话,说他正在亚东书店里给哨所的兵买书,让我去参谋一下。我连忙赶去。

亚东虽小,却一直很繁华,曾经有“小上海”一说。那时部队为了抵御小城里的“灯红酒绿”,很花了些力气。我走上街头,感觉变化不大,建筑物没有增加多少,路也还是两条,书店也还是那家书店。遗憾的是,书店的书太少了,而且很陈旧。都不知是哪年剩在那儿的。我在那些书里淘了半天,淘到一本《聆听西藏》的散文卷,里面有我一篇,邓一光一篇。而邓一光那篇,恰好是写乃堆拉的,《在乃堆拉听自己的心跳》。可是那本书又旧又破,还不打折。想想,还是为哨所的兵买下了。

我看到一套古典文学名著,想买,C大校说不合适,他说哨所生活枯燥,又缺氧,读不了大部头,适合读那些短小的文章,散文啊,小品文啊,小故事啊,幽默笑话啊。我想我到底不如他了解边关啊。看看他们选的书,果然有幽默和笑话,还有一些工具书,常识书。

我们差不多要把书店清空了,才买了3千块钱的书。而C大校原先预计是要买5千块钱的。这个时候你就会感觉到,西藏和内地,差别依然很大。

想到书不够,我们又去买光盘。可找到一家看上去很大的音像店,却找不出任何可买的光盘。除了歌碟,没有我们想要的电视连续剧。仅有的几部电视连续剧,他只租不卖。早知道这样,真该从拉萨买一些带过来。又一次留下遗憾了。

我提出去看看亚东居民住的老街。

在我的记忆里,那条街很漂亮,一家家都是小木楼,彩色的门窗,小院里堆着高高的柴禾垛,种着果树和花草,木栅栏上爬满蔷薇花。那年我和朱苏进,张波到此,在小街上转,遇见一个笑容满目的阿妈,主动请我们进家里去坐。我们欣然接受邀请,上到小木楼的二楼。家里很干净,也挺富裕,床上摞着十来床绣花被子。阿妈请我们喝滚烫的酥油茶,我原先喝不来的,但在阿妈那儿竟喝了两碗。后来一聊才知,阿妈的儿子在部队,难怪她看见我们觉得亲切。1998年我再到亚东,怎么也记不起阿妈在哪个小楼了。我在街上转来转去,后来被木栅栏上的蔷薇花吸引住了,就走进院子去看那些花和树,主人也很热情,欢迎我进屋坐。

(照片:我在亚东的小街上)

听我这么一说,Y也很想看看。可是陪我们去的人说,那条街已经拆迁了。真可惜!那是亚东的特色啊,应该保留啊。那样美丽的房屋与雪山顶上的哨所才能相映成辉,或者说,那些孤单矗立在雪山上的哨所,正是为了这些美丽的房屋和美丽的街道而存在的。

就像那首藏族民歌里唱的:

在雪山顶上,住着狮群,

在高崖顶上,住着鹰群,

在草原上面,住着鹿群,

在柳树林中,住着小鸟。

也许还应该加一句,在我们的家园里,住着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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