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5:10

53一个让人内疚的日子

此行我们不去岗巴,仅仅是路过。但依然让我想起了许多与岗巴有关的故事。现在我想讲的这个故事,也发生在40年前。

在我们军区,有一支特殊的部队,它不属于西藏军区,但它的官兵的足迹,却踏遍西藏高原。它就是军区第一测绘大队。

1950年西藏和平解放时没有地图,120万平方公里基本是无图区(只有外国人测的局部图,很不准确)。解放军进入后,先是由随军测绘队进行局部测绘。后来局势稳定了,开始全面的测绘工作。

1962年,成都军区正式成立了第一测绘大队,专门负责测绘西藏地图。西藏大多是无人区,海拔高,与5个国家相邻,有3千里边防线,测绘的难度非常之大,常人难以想象。其中包括测量珠峰、阿里无人区和不通公路的墨脱岛。加之那时是国家的困难时期,他们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是6毛,第二年加了5分钱的牛粪钱(燃料)。但参加测绘的上千官兵全部坚持到底,没有一个离开或者退缩的。

经过20年的努力,历经千难万险,1981年,终于完成了西藏第一代完整地图。1982年,中央军委命名成都军区第一测绘大队为“丈量世界屋脊的英雄测绘大队”。

前面我曾提到的许建华,就是从测绘大队出来的。他当新兵的时候,有一天上山作业时间过长,把脚给冻僵了。晚上回到营地,几个战友让他赶紧烤火。一个老兵看见了连忙呵斥,让他离开火炉。然后他解开自己的棉衣,把许建华的脚放进怀里,用身体将它慢慢暖热。多年后许建华娶了一位做医生的妻子。妻子说,若不是那个老兵,你的脚早就残废了。冻僵的时候绝不能烤火的。

许建华至今感恩在心。前年,他热情邀请去我参加测绘大队的纪念活动。我就在那一次,听到了一个他前辈的故事。这个我曾经在别处讲过,我愿意在这里再讲一次,再纪念一次。

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那是个让人内疚的日子。

这个日子是1964年6月22日。

第一个感到内疚的人是故事的主人公,成都军区测绘大队的一名军官,名叫杜永红。当时他正奉命带领一个作业小组,来到西藏岗巴中区的山野里,测量中尼边境线。

杜永红时年24岁,未婚。当然他有未婚妻,而且有了好多年了,但由于常年在野外工作,几乎没时间与未婚妻在一起,故一直未婚。他带领他的作业组在岗巴执行测绘任务已经20多天了。岗巴地区平均海拔4000米,而他们测量的地方就更高了,“荒无人烟”这四个字是无法概括这儿的艰苦和恶劣的。杜永红病倒了,而且患了非常可怕的肺水肿。但他不肯休息,坚持上山作业,结果昏倒在山上。同小组的战友们把他抬下了山。他在帐篷里醒来,恢复知觉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内疚。他想,自己是个gcd员,还是个作业组长,怎么能没完成任务就倒下了呢,怎么能让同志们抬下山呢?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于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一刻也没休息,就开始整理当天的资料和图纸,一直整理到深夜。当他终于完成工作想要休息时,才感到自己呼吸十分困难,以至于根本无法入睡。也许那时他的肺里已积满了水。他想,反正躺着也睡不着,不如去站岗,让能睡的同志去睡。他就走出帐篷,换下了站岗的战士。

第二天早上,杜永红看天色微亮,就叫醒做饭的战士起来烧火做饭,他们今天还要上山,还要走很远的路。叫醒炊事员后他就去睡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到早上的,谁也不知道他去睡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胸口好受一些了。

这第二位内疚的,就是被替下岗来睡觉的哨兵。事后回想起来,他不停地自责:我为什么要让他替我站岗呢?是的,他是组长,可他也是病人啊!我不该那么听话地把哨位让给他。是的,那天我也很累,我的身体也有气无力,可他病得更厉害啊,他比谁都累啊。再说,他们组里哪位同志不累呢?他们进藏执行任务的全体测绘兵谁不是靠意志在支撑呢?

哨兵因为这样的自责而哭泣。不,是痛哭,痛哭不已。

我们再往下说。早饭做好后,炊事员把大家叫起来吃饭,叫到杜永红时他有些犹豫了,他知道他天亮才睡下,还知道他在生病。于是他绕过了他。

吃完饭要出发了。杜永红还在睡,一个老同志说,今天咱们就别让组长上山了,让他在家歇一天吧。大家一致同意。他就嘱咐炊事员,千万不要惊醒他,让他好好睡一觉,到中午十一点时再叫他起来吃饭,免得他又硬撑着上山。炊事员点头答应。

一个上午,帐篷里都静悄悄的。炊事员在准备午饭时十分小心,轻手轻脚,生怕惊了组长的梦。他知道只要组长醒来,就会不顾一切地上山去。总算到了十一点,炊事员走到帐篷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想组长实在是睡得太香了,已经很久没这样睡过了。他决定让他再多睡半个小时。

到了十一点半,太阳老高了,而且暖洋洋的,炊事员想,这下可以叫组长起来了,吃碗热乎乎的面条,再好好晒晒太阳。他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走进去,叫他。叫他的组长,叫那个叫杜永红的人。但杜永红一动不动,他大声叫,他不动,他用力拍他,他也不动,他就使劲儿推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紧贴大地的岩石,除非火山爆发才能令它改变。他预感不好,掀开被子,才发觉他们的组长,他们的战友杜永红,早已僵硬。

这第三位内疚的便是炊事员。他想自己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晚叫他半小时呢?也许早叫半小时还会有救的。尽管后来医生说,杜永红的死亡时间是在早上,他还是内疚不已,他想我竟让他的遗体那么孤孤单单地在帐篷里呆了一上午。我该去陪陪他的啊。

炊事员抽噎着说不出话来。组里那位老同志劝慰他说,你不要这样自责,如果怪应该怪我才是,是我叫你不要叫醒他的,是我说让他好好睡一觉的。当然,我不知道他会一觉不醒,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去睡的。哪怕我们轮流给他唱歌,哪怕我们轮流给他讲笑话,哪怕我们再让他去站岗,去工作,我们也坚决不会让他睡的,我们会尽一切一切的努力让他醒着,醒在这个世界上。

但所有的后悔都已无济于事。杜永红毕竟是睡去了,而且是永远地睡去了。老同志成了第四个内疚的人。他默默地淌着眼泪,领着组里的同志把杜永红仔细地包裹好,放在担架上,抬到岗巴他们的总部去。

抬到半路时,见一匹马卷着尘土飞奔而来。大家一看,原来是大队医生。医生一见担架就想下马抢救。但所有的目光都在告诉他,已经晚了。医生扑在担架上就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来晚了,我该再快一些的!我该昨天晚上就出发的!我就知道是你!我对不起你啊!

原来,杜永红病倒后,就给大队医生写了封信,他说小组里有人病了,希望医生方便的时候过来看一下。他没说是谁病了,也没说是什么病,有多严重,他是怕医生知道了着急。他知道医生很忙,进藏后生病的人太多。但医生了解他,知道他身体不好,也知道他是个工作起来就不要命的人。一看信就猜到生病的是他本人,而且还猜到一定是病很重了他才写这封信的,所以医生一大早就骑马往这边赶,没想到竟在路上与他的遗体相遇了。

医生怎能不放声大哭?

  讲到这里,医生已经是第五个感到内疚的人了。

但故事还没有完。杜永红牺牲的消息传到了阿里。当时在那里工作的另一个测绘小组的组长,是杜永红的好友,名叫王玉琨,他一听说岗巴牺牲了一个同志,心里马上有种不好的预感:牺牲的人是杜永红。

从拉萨出发前,杜永红曾跟他说,他的那位和他谈了好几年恋爱的未婚妻,最近写信来要和他分手。原因很简单,她总也不能见到他,总也不能和他“谈”恋爱。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是靠通信维持关系的。杜永红有些难过,他跟王玉琨说,他想好好和他聊聊,还想给他看看他未婚妻写的那些信,让他分析一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信一共有40多封,进藏时他把它们全背进来了,他走到哪儿信就带到哪儿,他试图用这种方式留住爱情。

但他们没有谈成。出发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两个人都是作业组长,时间实在是不够用。分别时王玉琨对杜永红说,等我们完成了这次任务,一定找机会好好聊聊。

可没等完成任务,杜永红就牺牲在了岗位上。

王玉琨说,我真是非常后悔,当时无论如何该和他谈谈的,哪怕不睡觉,不吃饭,也该和他谈谈的,让他说说心里的委屈,吐吐感情上的烦恼。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可我却让他带着心事走了,他永远也没机会向人诉说了!

  王玉琨讲到这里时,眼圈红了。往事在40年之后依然折磨着他的心。如今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他说杜永红如果活着,也该年过花甲了。早已离开了部队的他,依然忘不了当年丈量世界屋脊的那些日子,那些艰苦而又光荣的岁月。他把它们写成了一篇日记体的报告文学,让我看。而前面这个小故事,是在他讲述中不经意提起的。但恰是这个小故事,像根针一样一下子刺进了我心里。我知道我若不把它拔出来,心就一直会汩汩流血。

王玉琨是那个日子的第六个内疚者,也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写到他,故事似乎应该结束了。但我却忽然想到,这世上还应该有一个为那天感到内疚的人,虽然她和西藏相隔遥远,虽然她对那天一无所知。她应该是第七个内疚的人。

她就是那40多封信的作者,杜永红当年的未婚妻。

尽管同为女人,我十分理解她无法承受的孤单和寂寞;但仍是同为女人,我推断她一定会为自己在他临死前提出分手而深感内疚。说得残酷些,哪怕她晚说一个月,或者信在路途上耽误一个月,杜永红赴黄泉路时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王玉琨告诉我,杜永红死后并没有被授予什么称号,因为在他们测绘队,因劳累艰苦而牺牲在岗位上的人很多。但我想,有这样一些为他感到内疚的人,就足以让他不死了,他永远活在他们的内疚里。而内疚,也是一种思念。

活在思念中的人,比获得称号更能够永垂不朽。

54、风雪高原

我们到达帕里镇。

从日喀则出来,到帕里跑了270公里。一点儿不觉得累。也许是一路好风光,还有一路的歌声,还有一路的回忆。

我们在帕里拐弯儿,上山。

ZM山口。4700米。老天忽地又阴了。阳光来过又走了,好像急着把天空让给雪花。雪花细细的,却冷到极致。气温大约在零下5度左右。对我来说,已经是冻了。

下车,看见山上早已站了很多兵,在警戒。这是按规定布置的,我们不能发杂音。可是站岗的兵都穿着夏常服,脸和手都冻得通红。而他们的大衣,放在一排排的凳子上,大概是为我们预备的。我就想说点儿什么。

我问两个站在地图边上的兵,冷吧?他俩一起说,不冷。

那怎么可能?我正想“干涉”一下,让他们把大衣穿上,忽听C大校一声吼:把大衣都给我穿上!

兵们得了长官的命令,纷纷跑来,把大衣穿上,再跑回到哨位上。站得更直了。我看凳子上还有几件,赶紧也拿一件穿上。实在太冷了,充不得英雄。我穿了一件毛衣,一套迷彩服,一件羽绒背心,又在外面套上军大衣,臃肿的完全不能动胳膊。

Y裹了裹衣服,跳下车去拍摄。

我在车上写笔记。这些日子来,的确有太多的事情值得记录。

这里距边界仅仅5公里,5公里之外,对方部署了不少兵力。故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C大校率工作组开始工作,Y跟拍,我就找战士聊天。两个扶着地图的战士,一个是重庆长寿人,一个是贵州人。都19岁。仅比我儿子大一岁。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在他们的脚下,我看见几朵蓝紫色的小花和黄色的小花,从薄薄的雪里探出头来。我在查果拉的山坡上也见过这样的小花,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属于蕨类,生命力很顽强。那么高的山,那么冷的山,那么干涸的山,它们依然能存活,并且开花。它们就像这些兵。兵就像这些花。

(照片:与雪相伴的小花)

在我们聊天的当儿,有个不丹商人背着背囊从我们身边走过。他看我们一眼,没有笑容,有一小点儿谨慎。战士告诉我,这里常有对方的人进入或出去。不丹商人到帕里镇做生意,只要在镇上公安部门办理简单的手续即可。每年春、夏、秋季,大约有1500多人次的不丹商人来到这里,他们带来了炒米、手表、草药等货物,来交换热水瓶、胶鞋、料等日常用品。只要他们守规矩,我们都不会干涉的。我们的边境政策历来是“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睦邻,安邻,富邻”。

两个兵始终有些拘谨,话不多。我就找话说,我说,这地图不是有支架吗?你们干吗还扶着啊?他们回答说,风一来就会吹倒的,山口的风很大。

哦,我把风忘了。别看它没影儿,却是威力无穷。风雪高原,风排在前面呢。若没有风,仅仅雪,高原不会那么冷的。一旦有了风,风搅动雪,雪渗进风,顿时天寒地冻,萧杀一片。有多少人就在这样的风雪中献出了生命。

在帕里前面,有个叫堆那的村庄,有一年,有6个年轻军人,就是在这条路上遭遇雪灾的。

当时他们探亲返回连队,车到堆那时,忽然下起了大雪,大得不得了,完全看不清路了,不是我们这些在内地人能想象的。其实当时才10月。内地还是金秋。他们坐的车不能再走了。他们就下车来步行。他们不想超假,而且他们觉得不过是二十多里路,花个半天时间就能走到。他们低估了高原的风雪,当然若没有风雪,肯定是没问题的。更长的路也没问题。

或者他们也估计到了风雪,但想以青春和热血与之抗衡。他们就开始走,或者叫跋涉,越走越艰难,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在茫茫雪原上,他们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脆弱,体内的热量渐渐耗尽,寒冷更猖獗的向他们进攻,更猖獗的包围他们,吞噬他们,最后,他们终于倒下了……

C大校的讲述,让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我在八医院采访时,外科护士高静也给我讲过。她说,有年秋天,10月底。下了一场大雪,特别大。我们医院送来6个被冻伤的军人。6个伤员里,有4个军官,2个士兵。他们是在探家回来的路上,遭遇这场大雪的。上路时一点下雪的迹象都没有,走到一半突然下起来。他们坐的车先是迷了路,然后又陷住了。他们就下来步行,路是走对了的,但还是全部冻伤了。我问,不走不行吗,不能就在车里等吗?高静说不行,那样会冻死。我又问,伤得厉害吗?高静说,厉害。两位牺牲,另外4个人,分别被截了肢,有的是脚指头,有的是脚后跟,最厉害的一个截了小腿。我说,必须截肢吗?高静说,是的。那些冻坏了手和脚,以及腿的,不截掉的话,坏死的肌肉会一直蔓延上去,影响全身。高静又说,那个截了小腿的,是个军医。我认识。当年我们一起到内地医院进修过。他进修医生,我进修高护。他人特别好,当时如果没有他,那几个人可能会伤得更厉害。所幸,他们后来恢复得都不错。军医结婚后,还带着他的妻子孩子上医院来看过我们。住了两三个月的院,和我们医院所有的人都有感情了。那个兵后来也结婚了,他是写信告诉我们的。

以前我们说哪里冷,会形容说,冷得耳朵都要冻掉了。但我们不知道,在西藏,这不是形容,是经常发生的现实。

冻伤的,毕竟还留下了性命。还有多少人,就在一瞬间被风雪高原所吞没?我们军区记者站的记者胥晓东告诉我,他有一回从亚东出来到帕里,雪很大,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空军的车就翻了,车上一家三口,加上司机,全部遇难。

男的是亚东某空军部队军官,他的妻子和孩子进来探亲。也许是太冷了,孩子幼小的肺经受不了高寒带来的极度缺氧,想出去,也许是妻子假期到了,回单位超假了要挨领导的批评,想出去,也许是家里有老人,老人害怕儿女不在身边时的孤独,等着他们回去团年,总之,他们急于走,却因为大雪,一直不敢走。那天看见胥晓东他们出发了,他们就跟了上来。想有个伴儿,一起走。在雪地上开车,有经验的司机都知道,前面好走,因为雪是松的,不滑。所以胥晓东就让他的车走前面,但那位空军军官谦让,让他们走前面。两家彼此推让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胥晓东他们走在了前头。谁曾想,走在后面的他们,真的发生了不幸!就在山路上翻了车,坠入悬崖……

胥晓东说,我当记者,出过无数车祸,不下十次吧,但这一次是最难过的。我老是感到内疚。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内疚。如果那天我不急着走,他们也许就不会走。唉!

我不知道那家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孩子多大,孩子的母亲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走,一切都只能揣度。我只知道,那是个军人的家庭,那个家庭就那样葬在了高原。

还有那位司机,那个年轻的士兵,他也留在了高原。从此,在仰望高原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双含泪的眼睛。

我想起那首美国歌曲,鲍勃.迪伦写的:一个人要走完多少路,方才能称作人?白鸽要飞越多少大海,才能在沙冢里安眠?炮弹还要呼啸多少回,才能永远销毁?我的朋友,这答案就在风中。

在此行的途中,我经常想,一个人要在高原站多久,才能算真正站稳?一个人要在风雪中坚持多久,才能算抵御住了严寒?一个人要在西藏行走多少路,才能懂得高原?

我的朋友,这答案就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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