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婆家的大伯伯(一)

作者:吕家维    更新时间:2015-01-08 16:55:08

吕家维

在我记忆中的好婆家的大伯伯,是一个很善良慈爱的人。

到如今,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哪是一九六四的夏天,母亲把我从浙江的乡下接回上海的家里来。我第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在一楼的楼梯口遇到了好婆家的大伯伯。此时,他正好从他弟弟的家里走出来。

我们这幢楼的这个号门里,楼上楼下,三个楼层里住着九户人家。他弟弟的家就住在一楼。

母亲就对我说,“这位是好婆家的大伯伯。你快叫他一声大伯伯。”

我就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大伯伯。”

母亲又对大伯伯说,“这是我的小儿子,他一直生活在乡下。小名叫强子。”

大伯伯听了,他很高兴地摸着我的头,微笑着对我说,“强子。你回来啦!我也多次地听你母亲说起过你的。你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就对他说,“我这次是去乡下,刚把他接回来的。”

大伯伯就说:“小孩子,还是回上海来好呀。今后也能在上海好好地读书了。在上海读书的条件,毕竟是要比乡下好得多呢!”

从那时起,我就叫他大伯伯了。我们一个号门里的人都是叫他大伯伯的。

母亲和大伯伯聊了几句后,我们就告别了大伯伯。我就跟着母亲走上楼梯,到二楼我们自己的家里去。

我并不知道这位大伯伯是谁,回到家里,我就问母亲,“这位大伯伯是谁呀?”

母亲就对我说,“这位大伯伯是一楼好婆家的大儿子,他是刚从青海的农场回到上海来不久的呢。大伯伯现在在崇明的农场里工作。每到假期里,他没地方去,就到弟弟家来看望他的母亲来了。好婆现在跟她的小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他母亲住在小儿子的家里,大伯伯每次回上海来,就住在他弟弟的家里了。”

我就这样第一次听说了关于大伯伯的事。其实,母亲并没有把大伯伯的事说得很详细,她说得含含糊糊地。有些事,我听得也是似懂非懂地。可是,我的心里却总是带着许多的关于大伯伯的疑问。

大伯伯中等个子。我每次看到他时,他总是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确良中山装,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他像是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了。他长得十分地清瘦,脸白白的,总像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每次从崇明农场回来,总是风风尘仆仆地,脸上带着一种很是疲惫的样子。他与他身材高大健壮的弟弟站在一起,完全是两副样子,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兄弟俩。

大伯伯每次到他弟弟家里来,他总是独自一个人来,独自一个人走。

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呢,他没有自己的家吗?他没有自己的老婆和小孩子吗!有时候,我就这样地想。

我曾问过母亲,他为什么总是单身一个人来到他弟弟的家里来看望母亲呢?他没有自己的家吗?

其实,我母亲也不是十分地清楚,他为什么到如今还会是一个单身。

那时候,我还小,并不明白大伯伯为什么一到假期里回上海就住到他弟弟的家里来。他弟弟的家里,住房条件也是很拥挤的。他弟弟和弟媳,两个小孩子,连加上好婆一共是五个人。他弟弟和弟媳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四口人拥挤着同住在一间十六平方的房间里。好婆就住在房间外面的一架楼梯棚的下面,而大伯伯来到他弟弟的家里,他就睡在好婆床前的水泥地面上,打地铺睡。

我们这个号门里,从一楼到三楼共有两架楼梯。朝着大门的一架大楼梯是大家公用的,住在三个楼层里的人,上楼下楼,全都要走这架大楼梯。而好婆家里的这架小楼梯只是从前供佣人们用的一架小楼梯。因为这架小楼梯能够直接走到三楼的一个晒台上去。现在从一楼到三楼,这三户人家的中间都把楼梯隔开来了。这架小楼梯就成了三户人家独用了。楼梯也失去了应有的功能,成了三户人家储藏东西的储藏室。好婆年纪大了,楼梯棚的下面整好能放进去一张够她睡的床。大伯伯回来就睡在好婆的床前的水泥地面上。一楼的水泥地面是很潮湿的。所以,大伯伯在打地铺时,他的弟媳总是要把两条厚厚的棉花被给他铺在下面。弟弟家的这块楼梯棚的下面放了一张给好婆睡的床,床前又给大伯伯打一个地铺,好婆床前的这一小块地面就显得更是拥挤了。

大伯伯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家,他为什么还没有老婆呢?我又一次问过母亲,她却还是没有对我详细地说。她说起来时,也总是含含糊糊地。

我们住的那条弄堂在新闸路上,名字叫沁园村。这条弄堂里,从前住过许多有名的人物。著名的电影演员阮玲玉就是其中的一位。我们住的这条弄堂里,从前是烧煤球炉子的。我回上海不久,就开始装煤气了。我家的房间门口的过道里,因为里面还有张阿姨的家,房产部门就不能给我们把煤气灶装在过道里。张阿姨家里也不同意。我们家的煤气灶就只能装到一楼的灶披间里去了,也就是只能安装在我家住的那间亭子间的下面。我家楼下的这间灶披间,原来只有好婆家和一楼的沈家两户人家合用的。我家的煤气灶装到了这间灶披间里去,这间灶披间就变成三户人家共用了。三户人家的三只煤气灶就并排地靠北边的墙装在一起。好婆家的那只煤气灶靠东边的窗,我家的煤气灶在中间,沈家的煤气灶就装在靠西边的窗。这样一来,我家烧饭、洗菜、淘米、炒菜就全部要跑到一楼的灶披间里去了。每到烧饭的时候,三户人家的人,就同时站在各自的煤气灶前炒着各自的菜,做着各自的饭。很有点像现在大饭店里的那间大厨房。烧饭炒菜的时候,这间灶披间里就很是热闹了。三只煤气灶上的三只铁锅就会同时响起炒菜的声音来了。

我们天天在一起做饭,烧菜,我和好婆家的人接触就多起来。大伯伯每次从崇明的农场回上海来看望好婆和他弟弟一家人,我们和大伯伯的接触也多了起来。我就看到他每次回到弟弟的家里来时,总是大包小包地背回来各种各样新鲜的蔬菜,有时带回来一块肉和几样新鲜的蔬菜,有时带回来几条新鲜的鱼和几样新鲜的蔬菜。他一走进弟弟家里,好婆和弟弟一家人总是很高兴地迎接他。那时候,像他背回来的这些农副产品,大都是些要凭票才能在小菜场里买得到的。他走进弟弟的家里,放下背回来的这些东西,先和好婆一起说说话儿,再就是和弟弟的两个孩子玩一会儿。接着就不停地帮着弟弟和弟媳一家人做着各种家务活儿。他的弟媳要自己来做,他也不让她去做。弟媳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她还是很客气地抢着要自己亲自去做。

这时候,我就听到他对弟媳这样说,“你还是歇着去吧!我回来了,这些活儿就用不着由你再来做了。一切我都会做好的。在崇明农场时,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做这些家务活儿,还捞不到这个机会呢。你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其实,做做家务活儿,对我来说,还是一种享受呢!这厨房里的事,还是交给我了吧。”

他总是这样劝说弟媳妇,让她回到她们的房间里面去。

他每次总是把从崇明带回来的各种各样的新鲜的农副产品,一样一样地清洗出来,然后一样一样地烧给弟弟全家人吃。好婆家在灶披间里放有一张吃饭的圆桌,大伯伯就把烧好的各种菜,一碗一碗地摆在这张吃饭的圆桌面上。吃饭的时候到了,大伯伯就喊着弟弟一家人来吃饭。好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我经常地看见大伯伯把带回来的各种烧好的菜夹给他们全家人吃。

有时候,大伯伯和我站在各自的煤气灶前烧菜,他也会把他带回来的,并把已经烧好并要往盘子里盛的菜,先夹一块给我尝尝。有一次,他夹了一块红烧鱼块让我吃。并很高兴地对我说,“你也尝尝我烧出来的鱼块的味道吧。”

我就不客气地张开嘴,接过了他夹给我的那块红烧鱼块,吃起来。

他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就微笑着问我,说,“我烧的菜好吃伐?这鱼新鲜得来。今天一大早,我就到集市上去了。在卖鱼的摊位上,我一下就看见这两条活的青鱼了,我就把它买回来了。一路上,它还活蹦乱跳呢!全部还都是活着的呢。”

我就会一边吃着,一面对他笑着说,“鲜,鲜。真鲜。你烧得味道也真香,这鱼块的味道真好吃呀!”他就开心地笑了。

他每次烧好了一桌菜,把菜摆放在一张圆桌上。他就会朝着好婆,弟弟,弟媳和两个小孩子喊一声,“我把饭菜都烧好了。大家都可以来吃啦!”

好婆就扭着一双小脚,首先地走出来了。接着,她的小儿子和一家人也来到灶披间里了。这时候,好婆看着满桌的菜,她首先就笑了。

我看到好婆时,她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吧。她长得精瘦精瘦地。她平时爱抽水烟,没事的时候,她就把从烟纸店里买回来的一刀霉头纸,在圆桌面上卷成一根根细细的纸棍条。她把这些圈成的纸棍条,很认真地捆起来,把它们放在一边。抽水烟时,她先把烟丝装进水烟壶里,压得紧紧地。然后,她拿过来这捆纸棍条,抽出一支,在纸棍条的顶端点上火苗儿。火苗儿就在纸棍条的顶端一跳一跳地。她用一跳一跳的火苗儿,去点水烟壶里的烟丝。水烟壶里的烟丝,被她用火苗儿点一下,她就抽一口。纸棍条上的火苗儿灭了,只能看见火星儿还在时,她就用嘴“唿”地吹一下。火星上的火苗儿就马上又忽地跳出来了。水烟壶里的烟丝又被她点得一闪一闪地。她就又能呼噜噜,呼噜噜地抽起水烟来了。她抽水烟时,眯着眼睛,从来都是十分地认真,很是有一种特殊的派头。看她的脸上,总会带着一种飘渺的仙人似的神态。她的那种派头,不是从一般人家的女人身上能够见得到的。她抽过水烟,就很认真仔细地擦一遍手里的哪把水烟壶。哪把银色的水烟壶就被她擦得雪亮雪亮的了。散发着银色的光。

我每次看到她这么认真地抽她的水烟,总是会产生一种好奇心。我就回家问母亲,“好婆为什么总是抽水烟,而不是抽纸烟?她要是抽纸烟,多简单,多省事呀。她还把水烟抽得那么地认真。呼噜噜,呼噜噜地。”

母亲就笑笑说,“好婆家从前是很有钱的。你看她抽烟时的那个派头,就知道了。”

母亲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家从前一定是很有钱的人家。她抽起水烟来时的那个派头,绝对不会是一般人家的女人身上所有的。我就感觉到好婆家从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人。

他弟弟走进灶披间来,看着一桌丰盛的菜,就会马上喊他的女儿,“老大。你去买两瓶啤酒来。要黑啤的。我想和你伯伯要喝两杯酒呢!”

他的大女儿就从爸爸的手里接过钱,马上跑到附近的烟纸店里买啤酒去。不大一会儿,她的手里拎着两瓶啤酒回来了。他的小儿子就抢着要给爸爸和大伯伯开啤酒瓶的盖。大伯伯的弟媳就会去拿来两只高脚酒杯,给他们兄弟俩往酒杯里倒啤酒。她往酒杯里倒啤酒时急了一点,也有点紧张的样子。酒杯里啤酒的泡沫就一下子满上来,眼看着酒杯里的泡沫就要冒出酒杯来了。好婆就会紧忙地说,“泡沫要满出来了。让他们哥儿俩快点先喝掉一口!”

她又会笑着对儿媳说,“你在倒啤酒时,要把杯子斜一点的。这样酒杯里啤酒的泡沫就不会满出来了。”

儿媳妇就红着脸说,“我也是倒得急了一点呢。一紧张就把啤酒倒得满出酒杯来了。”

这时候的好婆,已抽完了一壶水烟,她看着两个儿子在喝酒,脸上就会流露出一种很幸福的表情来。她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饭。她一直要等到大家都快要把饭吃完了,才会端起半小碗饭慢慢地吃起来。

大伯伯每次来弟弟家里看望好婆时,都会让我看到这样的场面。

我们这个号门里,一楼有一个天井,这个天井也正对着灶披间,楼上楼下的人家,只要探出头来往下面看,都能从上面看得见整个天井里的一切。

大伯伯和他弟弟一家人的关系处得极好,特别是对他的一双侄子和侄女,更像是亲生的一样。有时候,他回到弟弟家里来度假,就会很高兴地和两个小孩子一起玩儿。有时候,他还把两个孩子,前面抱着侄女,后面背着侄子,在天井里不停地走呀走地。他背着他们转了一圈又转一圈,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他一圈一圈地转个不住。好婆,弟弟和弟媳看见了,就会笑着对他说:“你快把他们放下来吧!别把你累坏了。”

他的弟弟和弟媳妇还总是要训斥两个孩子几句:“你们快从大伯伯的身上下来吧。他刚回到家里来,你们就又是要他背,又是要他抱的。别把大伯伯累坏了!”

大伯伯却乐呵呵地,不肯马上把两个孩放下来,还是抱着背着姐弟俩在天井里转圈儿。

他每次回来,还总是要带回来一些好玩的东西给他们玩儿。

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从岛上逮住的小鸟。那小鸟身上的羽毛淡黄色的,好看极了。他把这只小鸟关在一只小笼子里。小鸟的脚上,还被他绑了一根细细的绳子。他一到弟弟的家里,就把这只小鸟从笼子里放出来,小鸟就飞起来了。他的手里就拉着这根绳子,让小鸟在天井里飞。他的两个侄子侄女就跟着他在天井里跑。

我们一个号门里的一群小孩子,从楼上看到大伯伯带回来这么好看的一只小鸟,大家一声喊,也纷纷从各自的家里跑到天井里来了。

那个时候,在上海的城区里,是根本看不到这么好看的小鸟的。我们就都高兴地围着大伯伯在天井里一起玩这只小鸟。他也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和我们一起玩。他拉着手里的绳子,抬头看着在空中飞的小鸟。他跑着,跑着,一不小心,绊在一个小孩的脚上了。他摔了个大跟头。他的一副眼镜就从脸上滑下来,摔掉在地上,一块眼镜的镜片就摔得粉碎了。把他绊倒的小孩子就紧忙把他扶起来。连连说着,“对不起,大伯伯。是我不小心把你给绊倒了。”

小孩的父亲,正在楼上自家的窗口往下看着他们玩呢。他就紧忙地下楼来,对大伯伯说,“我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的。是我家的小孩把你给绊倒的。这块摔碎的眼镜片,我来赔你吧。”

大伯伯就笑着说:“不用你赔了。我去眼镜店里再配一副就行了。我也正想着重新去配一副戴呢。”

几年后,我看到大伯伯还是单身。还是看到他到了放假的时候,就从崇明农场里背回来许多新鲜的农副产品,到弟弟家里来看望好婆。他一到弟弟的家里,他还是不停地帮着做家务,洗菜,烧菜,做饭,做好一桌菜,就喊弟弟的全家人来吃。到了晚上,他还是在好婆床前的水泥地面上打地铺睡觉。过完几天的假期,他就又会回到崇明海岛上去。

文化大革命时期,他还是这个样子。

七零年我下乡去了黑龙江的农村。临走时,我遇到了大伯伯。他也知道我要到黑龙江插队落户去了。他看到我就握了握我的手,对我说:“你到了边疆后,要好好地劳动锻炼。不过,黑龙江一定会很苦的,生活的条件可能会像我当年在青海时一样的。你要多注意身体呀!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只有自己的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呢!”

我说:“大伯伯,我会注意的。你也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由于我马上要去黑龙江插队落户了,那段时间里,我和许多要离开上海的同学们一样,都喜欢看地图。回到家里,我想想,大伯伯是从青海回来的。我就在一本地图册上找到青海省的哪一页。我在地图上看到青海那个地方离上海是很远的。很远的。

我去黑龙江后,冬天农闲的时候,每隔两年我就要回一次家,在上海住上两个月。黑龙江的春天要来了,我也要回去了。我每次回家,都会遇到大伯伯也从崇明的农场回到他弟弟的家里来。他还是老样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这件中山装已经被他洗得退了颜色,已经很旧了。我看他的脸色,他是更加清瘦了。

他在一年一年地变老。好婆也在一年一年地变老。这个号门里所有的人都在一年一年地变化着。有的在长大,有的在变老。

七六年,我在大庆油田参加了工作,后来又调到了辽河油田参加了石油大会战。在企业里,我成了国家的工人,每年里就有探亲的假期了。每年在休假期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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