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学升中学那年。文革开始了,上海乱极了,后来搞“三忠于”“四无限”活动,社会上还是很乱。
母亲说:“学校又不读书了。上海到处乱哄哄地。你到你姐姐家去吧。”母亲以为,上海的城里乱,老家乡村里一定不会乱。姐姐的家在农村。
我的老家在浙江绍兴。那是个人杰地灵,文化历史悠久的地方,还是越剧的故乡。那里山清水秀,风景秀丽,连李白也曾在那个秀美的地方留下过描写山水的优雅诗文。自古以来,就出过许多有名的人物,近代的有马寅初、蔡元培、鲁迅、秋瑾……、往更远处查历史谢灵运,陆游,杜甫,朱熹,戴逵等文人墨客都来游历过那片山山水水,他们还留下过许多篇咏叹那片山水的佳句美文。东晋的右将军王羲之到了那片山水之地,他也爱慕起那片山水,再也不走了。他晚年隐居在一个叫金庭镇的地方。他去世后的墓地就在一座叫紫藤山的群山之中。
其实,母亲她想错了,那场大革命全国山河一片红,红遍了每个角落,红太阳的光芒也同样照在了那片山水之地上。
姐姐从镇上车站把我接回家,领我走进她家住的一座古色古香的大院里。我早就听姐姐说过,这个大院,解放前是一户大地主盖的房子,土改后全部分给村里的贫农,里面住着几户人家也就全部是贫农了。
我走进这座大院门口,我就遇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
他看见我,用无神的眼光扫了我一眼,他又紧忙低下头去,要走过去了。
姐姐对我说:“这是三爷。”
我紧忙叫了他一声:“三爷。”
三爷似答非答地又看了我一眼。他叫了我一声小名,说了一句:“你来了。”然后就紧忙低头走开了。
我有些奇怪,因为姐姐结婚后,我曾来住过一个暑假,三爷是从姐夫那里排的辈,那时他对我就很亲热。这次见到我为什么不愿和我多说话呢?而且,只有这两年的时间,他老得又是这样地快?
我就问姐姐。
姐姐领我进了家,她在里屋对我轻轻地说:“三爷他在当反革命呢!”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知道三爷是个地地道道的贫农。
我就更仔细地问她了。
姐姐告诉我。前段时间,家家都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请回家里,有画里的像,也有石膏像,还有上了金粉的石膏像,各式各样的都有。三爷家只买了一张画上的领袖像贴在墙上,他感到还应请一尊石膏像摆在堂前的案桌上才显得对伟大领袖更忠心。有一天,他上山砍了一担柴,挑到镇上去卖了。他从买柴者手里接过钱,就来到商店买了一尊上了金粉的石膏像回了家。他高高兴兴地抱着这尊金光闪闪的石膏像出了镇。那天很热,他的身上都出汗了。他就脱了上衣。
他抱着的石膏像原来是贴胸抱在怀里的,他上衣一脱,光了膀子,他还想把那尊石膏像贴身抱在胸前的怀里。但他担心身上的汗水会把石膏像上面的那层金粉粘掉了。他想把那尊石膏像包在衣服里,又怕不小心给弄碎了。他还是怕弄掉了上面的那层金光闪闪的金粉。他想了想,就用了一个他认为是最好的办法。
他用那根捆柴的绳子,小心地,牢牢地把那尊石膏像捆绑了,然后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一根担柴的草扛上。他把这尊石膏像悬着吊了起来。他想,这样就能很放心,很安全地把那尊石膏像平安地请回家里了。
他光着膀子,一只肩膀上搭着他的那件上衣,一只肩膀上扛着那根草扛。阳光下,草扛的一头,一晃一晃地吊着那尊金光闪闪的石膏像,他兴冲冲地往家走。
他走到村头,遇到许多村里的人,他还高兴地,满脸微笑地与人打过招呼,快到家门口时,他遇到了村里的治保主任。
这位治保主任从前是村子里的一位“派脚骨”。所谓的“派脚骨”就是上海人说的那种地痞小流氓之类的人物。他平时在村子里游手好闲,还总爱干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他是村子里最让人们看不起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哪儿都有。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样的人却成了运动中的最有生命力,最有战斗力的人了。他的机会来了。他在村子里第一个起来造反了,他组织了一个造反派战斗队。夺了村子里的党支部的权。他现在是村子里的造反派头头。他看见三爷肩上的草扛上悬空捆吊着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了。他就马上冲进了三爷的家里,把三爷带到了他的办公室。
当天下午,三爷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游了街,归到村子里牛鬼蛇神们的队伍中去了。第三天,三爷的头发全白了。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对我们笑过。
我听了姐姐的述说,虽然很同情三爷,但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我只是感到三爷不该把伟大领袖的石膏像捆着吊着,一路悬空地悠着回家。我虽然可怜三爷,同情的心倒也淡去了。我的心里却清楚,三爷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民,他做出这样的事来,也是出于对伟大领袖的一片忠心吧。
我到姐姐家后,对大院里人,还是和上一次来一样,见到谁都称呼一声:哥,嫂,婶,叔的,大家对我也亲热。我见到三奶时,还是叫她三奶。三爷当起了反革命后,他的子孙们都离他远了,三奶对我就更是亲热。第二天上午,她特意给我端来一碗红糖水煮鸡蛋,非要我当着她的面吃完。我遇到三爷,虽然我也叫他一声三爷,他却还是冷冷地答应我一声就赶紧把脸转过去。
三爷和村里的牛鬼蛇神们一样,必须天天去治保主任那里报到,然后由他安排一天里要他们做的活儿。
几天过去了,三爷见我对他还是很亲热,他就开始不再冷淡我了。
有一天,三奶来把我叫到了她的家里去。她又赶紧烧了一碗红糖水的煮鸡蛋端给我吃。我不好意思总是吃她的红糖水煮鸡蛋,三奶微笑着一个劲地劝我吃。三爷坐在一边,抽着一根烟杆很长的铜烟袋。那个铜烟锅里的烟丝,被他吸得一闪一闪地闪着火光。我看他把一锅烟抽完,磕掉烟灰,三奶也看着我吃完一碗红糖水煮鸡蛋。
三爷就拿出一本红塑料皮面的毛主席语录,认真地对我说:“今天,我请你来给我当老师。王主任要我背熟这一段。我不认字,你来教教我吧。”他翻开语录,指着其中一段说。
我愉快地答应了,接过语录,读了一遍给他听。
三爷说:“你一句一句地,慢慢地念。”
我就一句一句地,慢慢地念给他听。他就认真地一句一句地跟我读。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三爷虽然不认字,但他的记忆力却很好,我教了他五六遍,他就能背下来了。我很高兴,三爷也很高兴,他满脸的皱纹都裂开了。他要我明天早晨再去帮他巩固一遍。后来,我又教会他几段语录。从此,我就成了他每天学习毛主席语录的老师了。三奶对我也就更加地亲热了。我自然是少不了每天要吃她烧的红糖水煮鸡蛋。
又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三爷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回来了,腿还一瘸一瘸地。他一进家,就把门关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三奶低声的抽泣声。
傍晚了,他家的门也没有开。天黑了,他家的门,还是没有开。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熟睡,朦胧之中,我听到了三奶嚎啕的哭声传过来。我紧忙起床跑了出去。姐姐和整个大院里的人,都已站在三爷家的门口了。有的人还走进他家去安慰三奶。我挤进人群,走进三爷的家,只见三爷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的一张竹床上。三爷他死了。
我听三奶在对大家说:“老头子昨晚连连地对我说了几遍:我是卖了一担柴,才买回来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给自己戴上的呀!半夜的时候,老头子就走出去了。”
天亮的时候,三奶起床做早饭,床上却不见三爷了。三爷他平时起得早,这样的事也是有过的。她就到柴房里去抱柴,发现三爷已吊死在柴房里了。
大家送走了三爷。按照当地的习俗,三爷的儿子必须在祠堂里为三爷摆一顿豆腐饭。村里的许多人都来吃三爷的豆腐饭。姐姐也领着我去了。
我看见村里的那位治保主任也在里面的一张桌前的正位上坐着,他和大家正在一张桌上抢着吃豆腐。
我身边坐的一位,我应该叫他四叔。他对我说:“你应多吃些豆腐。这叫吃死人的长命豆腐,吃了会长命的呢。”他夹了一块豆腐送到我的碗里。我吃了,但没吃出什么味道来,觉得还没有上海家里妈妈做的豆腐好吃。
吃完三爷的长命豆腐,女人们都散去了,男人们就坐在一起抽烟。
四叔狠狠地吐出一口烟,对我说:“你三爷可是个大好人。他一辈子都没做过一件坏事呢!”
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同时我看了一眼还坐在那里用火柴棍从齿缝里剔豆腐粒的村治保主任。
我回到姐姐家时,路过三爷家门口,只见三奶跪在三爷用了一担柴的钱请回来的那尊金光闪闪的石膏像面前,一动不动地跪着。
三奶在那尊金光闪闪的伟大领袖的石膏像前,她一动不动地跪着。
改于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