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42:03

黑暗在昏倦中默默消溶退却,而光明却如新生的稻芽一样活泼地破土而出,以它微弱但是顽强的生命在夜的土壤中生长繁衍,欢呼着扑向那村庄、房舍、田野、河流……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雾气,象黑夜之神放出来的法宝,从稻田、河面升起,渐渐地聚拢来,向曙光发动反攻。于是,在晓光和晨雾混战的迷茫中,熟透了的稻田象隐在幻梦中的一方宝藏,那样的湿润沉重,那样的迷离闪烁。

渐渐地,一种柔和的橙黄色的光芒充溢了东方天空,一轮同样柔和的巨大晕红的太阳,从那儿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空气清冷而新鲜,落叶一片片地飘下来。路旁的树木,一夜之间变得清瘦稀疏了。阿明使劲蹬着自行车,沿杨泾河畔的土路朝龙湾村驰去。在不远的前方,有白茫茫的一片,象是遗世而独立的仙岛。树在那儿不见了枝叶,只见淡淡晕黑的影子;人在那儿失却了面目,仿佛是飘飘飞翔的精灵。只有那迷雾中间现出的点点绿郁,向他提醒着那儿不过是一条小河,而绿色正是河里的水生植物。河那边是和这里一样的稻田,听声音,稻田里已经活跃着收割的农人了。

太阳越升越高,那鲜红的球体也越来越小,橙黄色的天边渐渐变淡,而阳光却愈见其亮。在那金色悦目的光芒所达之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晨雾从天空中退下来,但依然在无边的田野弥漫,使成熟的秋天的田野,好象罩上了一幅名贵的闪光的半透明的金纱。丰厚饱满的稻穗宛若透明的宝石,闪出黄澄澄的略显微红的光芒,迷蒙、美丽,这是大地母亲赠给她子孙的奇珍异宝。那郁郁葱葱的甘薯地也在这幅浮动的金纱的覆盖下,象一幅无边无际的名贵的大地毯。远处龙湾的树木,在这金红的苍穹下,呈现出起伏的淡淡的墨影,苦楝树疏朗的枝丫平平地伸张着,那上面竟也浮动着一层温柔的暖色。

阿明是奉父亲之命去龙湾村帮助金铃母女割稻的。他原本起了个大早,一心想在开镰收割之前赶到,可这会儿却左顾右盼,被大自然那种貌似宁静实则永不安分的神秘的性格所深深陶醉了。

确实,世界在每个早晨都在作它新的梳洗打扮;田野在同一瞬间,也绝无静止不变的耐心。此刻,在那阳光所不及的西侧田野那绿郁的菜地、弯曲的小河和收获过的零乱的茭白地里,一条白色的、浓雾聚成的圆柱正在那儿滚动,白中透着青,象一股巨大的香烟,冷冷的;它滚动之处,只见得绿色更翠、红色更艳,连那“滴丽丽”的鸟鸣也更觉其嫩谁又能领略其中的奥妙呢?光和影,声与色,时时都在变幻,而时时又都保持着和谐的统一。正是这种变幻与统一,生出种种绝妙的情趣和韵味来。这一切,城里人是见不到的,而天天与泥土打交道的庄稼人呢,又因司空见惯而磨钝了感觉。唯有在阿明眼中,这一切才曲尽其妙。他以为,大自然就是诗,就是音乐。春花秋月也好,雨雪风霜也好,所有这些都能构成乐章的音符,都是美的,他都要抓住、要倾听,要用心去体察。就象这无穷变幻的大自然一样,人生也不会只有一种颜色,一种滋味。他爱金铃,但是他并没有品尝到爱情的甜蜜。他饮了一杯失恋的苦酒。他痛苦,但是并不绝望。而今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希望如秋雾里的太阳,洁白闪烁,在向他微笑。他兴奋,但是并不着急。他也在成长、在变化;他变得更深沉、更成熟,也更执着了。

“瞧,这小伙子是从哪里来的?”

“嘻嘻,衣裳穿得笔挺,象个新郎倌。”

“大概是来找对象的吧!”

“去你的,这么忙的天,谁在这时候逛来逛去找对象?”

“嘻嘻,要你急什么?人家又不找你!”

“是呀!小伙子长得真神气呢,浓眉毛,大眼睛,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

在路边的一大片稻田里,割稻累得腰发酸的女人们,一个个直起身子,好奇地注视着骑车而过的阿明,嘴里发出叽叽喳喳的议论。原来,他已不知不觉中进入了龙湾的地界。龙湾的杨家村与阿明家的八字桥分属两个公社。在这一带,同村的人,都熟得能彼此报出对方的家史,一个大队的也还都能认得。可出了大队而又不在一个公社的,就互不相识了。对于这些终年不出家门、日日在田里劳动的人们来说,一个突然出现的生人,确实是足够他们兴奋,也值得好一阵议论的,至少,可以使他们疲乏的筋骨松弛几分钟,这实在是一种无比愉快的休息。

阿明似乎觉察到了一点什么,脚一踮,很随便地支住了车子,抬起头向田里张望。他希望能找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当然最好是能立刻发现金铃,或者,看到秋芳也好。

但是在那黄沉沉的稻海里浮动着的花花绿绿的包头巾下面,没有一张他认得的脸,虽然这些脸都朝他转过来,齐刷刷地向他行着注目礼。

他一蹬腿,车子又飞快地朝前驰去。

这时候,金铃一家正在村东的稻田里忙着。可以说,在今天这样的一个早晨,这个家庭显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尽管女儿不在正是采蘑菇的旺季,她一大早就去蘑菇房了。可是一垅地里,儿子傍着娘的左首,媳妇傍着娘的右首。儿子一边割一边还说:“姆妈,你歇歇,我来,我来。”金铃娘可不要歇,光凭这一句话,她浑身的筋骨就已经舒展了。尽管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帮和裤脚,连袖子也湿淋淋地贴在胳膊上很难受,可她还要啰啰嗦嗦地说:“我不累,不累这稻秆真嫩呀!啧啧,简直不费力气,好象切豆腐一样。哦,对了,阿坤你要是吃力,你就到田埂上去坐一歇。这些年来你一直坐写字台,不象你娘,反正做惯了,苦惯了……”

由于嘴里唠叨,手下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要是往日,媳妇早就不客气地抢白她了。可今天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菊英娘从旁边递过一只水壶来,笑眯眯地说:“姆妈,你嘴干?快喝口水润润嗓子。”

金铃娘扭头一望,只见媳妇的鬓边眉毛上都聚满了极细密的水珠,飘忽的雾气使这张原来凶巴巴的脸变得柔和了。这一下真是受宠若惊,老太婆颤颤地接过水壶就喝,尽管她本来并不渴,而且那凉冰冰的水使她的胃很不好受。

喝过水,金铃娘伸手拢了拢湿漉漉的灰白的头发,又弯下腰干起来。“嚓嚓、嚓嚓”,锋利的刀刃接触稻秆时所发出的声音,象美妙的音乐一样包围着她。她说得不错,被露水沾湿的稻秆,特别的嫩生。“嚓”金黄色沉重的稻子倒在地上,这刹那间感觉和听觉上的兴奋,象电流一样顺着人们的指尖传遍全身。

突然,她觉得眼前一亮,那密挤挤阻碍人视线的最后一株稻子倒下了。横在她眼前的,是浓绿暗红,深黄浅紫,彩带般绚丽好看的一条田埂。原来一垅地已经割到头了。她真没想到有这么快。记得多少年来,她就是这么弯着腰割呀割,抬头望一望,长长的田垅望不到头;手酸了,眼花了,稻浪象泛滥的洪水一样,好象要把她这干瘪瘦弱的身躯吞没。可今天怎么不知不觉中,一垅地就割到头了呢?

她轻轻吁了口气,直起腰来。坦荡荡的田野,从她脚下铺开去,一直伸展到烟笼雾绕的远方。田埂对边的一株合欢树上,躲着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冲她叫得正欢。她笑了,心里喜滋滋地想,难道又有什么喜事了吗?

唉,这些日子,对她来说,真象是舞蹈般地跳着过来的。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场梦,一场美得难以置信的梦。好几次躺在床上时,她用力掐自己的虎口,直掐到痛得叫出声才放心地松了手这不是梦。也真是,她的凄惨悲凉的人生,本来已经走到了尽头,好象一间积满灰尘的黑暗的房间,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突然一阵狂风掀掉了屋顶上的最后一片瓦,眼看着就要倒坍,可是奇迹发生了。从那破漏的地方竟泻出了灿烂的阳光,而这阳光仿佛具有奇妙的点金术,把一切尘封的角落都映得金碧辉煌。一座希望的殿堂,平地升起。原是祸,招来了福;原是灾,变成了喜。她又悲又乐,又惊又喜。想笑,滚出了眼泪;欲哭,又溢出了笑声。好象是一个突然睁开眼睛的盲人,面对着明晃晃的新世界,幸福得迷乱昏沉,茫然无措了。

那天她和儿子吵了一架,儿子的不孝,气得她发昏。可是谁想到,儿子竟给她领来了“爷叔”噢,爷叔!这个日日夜夜刻在她心中、溶在她血里的“爷叔”,这个她年年岁岁盼着要到黄泉路上去相逢的“爷叔”,居然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真差一点没惊死过去,当然事实上她活着,而且是真正地活了这颗灰了的心,这衰弱的躯体,好象枯萎的树叶突然注入了生命的甘露一样复苏了。

当然,“爷叔”也老了。原先那么高大挺拔的身躯现在弯了;原先那么方正英俊的脸象晒干的枣儿似的缩小了一圈。但是他那清清亮亮的目光没有变,那亲切和蔼的神态也没有变。在她眼里,他还是当年的“爷叔”。他永远是她的“爷叔”哟。

他对她说了一番话她活到这一把年纪,还没有听谁给她说过这样的话哩。所以她不能全部听懂,更无法让他再说一遍。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在她看来,要是象她这样苦命的老太婆也能完全理解“爷叔”的话,那又怎能显示出她的“爷叔”与众不同的高贵之处呢?所以尽管听不懂,她也毫不犹疑地认定,“爷叔”的话都是金玉良言,都是深奥的真理。“爷叔”说她在女儿的婚事上犯了一个错误无疑,自己是老糊涂了。“爷叔”还说应该向法院提出离婚当然,一定要离。果然申请提上去不久,法院就批下来可见政府也支持他哩,听“爷叔”的话没错。

离婚以后,女儿的疯病也好了。她原本担心,浦支书会心中不悦,暗地里克扣她的工分口粮。可她完全过虑了。浦支书见了她反而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有一次甚至还对她说,队里新近规定对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实行退休制,口粮不要钱,每月给三元零用钱。她虽然年龄还不到,可照顾她身体不好,准备也算她一个。这又是天上落下的肉馒头。今后哪怕做不动,也不愁吃喝了,这样的好福气,难道不是“爷叔”给她带来的吗?

她原来还担心媳妇会吵闹,可是想不到媳妇突然被安排进了小工厂,每天上下班,活儿轻松了,身上穿得干净了,脾气也变和顺了。这农忙时节,小工厂放假,还帮着一起来割稻呢。

可她毕竟还有最后一块心病,夜里欢喜得睡不着时,思来想去,又有一丝隐隐的忧虑升起。不管怎么说,女儿离婚这件事总归叫她心里不熨贴。按过去的说法,离了婚的女人就算是寡妇,寡妇再嫁,是要被人看轻的呀!不过这话说不出口来,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会睬她的。再讲离婚本是“爷叔”主张的,“爷叔”难道会错吗?当然不会。那么只怪自己瞎胡想了。可明知是瞎胡想,却偏还要想。她没法不想,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女儿得不到幸福,自己纵使住天堂,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久这块心病,随着小秋芳在她耳边的一阵嘀咕,竟也化成了一团喜气。真没想到,真真没想到啊!她与“爷叔”这世没缘份,这缘份落在儿女身上了。她乐得天天烧香,真要是能和“爷叔”攀上这儿女亲家,马上死也闭眼了。昨天女儿回来了,要不是眼下农忙,她还要把女儿送过去呢。她一点儿也不封建,如今兴“自由”,女儿遇上这么好的对象,“自由”一下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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