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42:27

“姆妈,你怎么站着不动?阿坤已经到前面的田里去了,这样吧,你先回去烧早饭,剩下的,我和阿坤一起割掉再回来。”媳妇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昏乱地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媳妇这是关心她呢。多少年来,啥时受到过这样的孝顺啊?想往年割稻,各人都有各人的定额,一天累下来,腰腿都不象是自己的了,半夜起来上马桶,只能横着身子扑过去谁料到会有今天呀!儿子争气,媳妇孝顺,女儿也将有了归宿。日子好过得不能再好了。唉,唉,世界上的事情想想也真稀奇。她本是骂儿子,气跑了儿子的,可儿子领来了“爷叔”;她本是一门心思要女儿嫁给阿福的,可女儿和“爷叔”的儿子好上了。一切似乎都违反了她的心愿,然而一切又都遂了她的心意。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也许,她几十年来的一片虔诚感动了菩萨,菩萨在冥冥之中保佑了她;也许,冲喜冲掉了一切晦气,因而成全了这一切好事……

她想着,一步步跟上媳妇朝前走去。她打算还要再割上一垅地,也让儿子媳妇早点回去。

可就在这时,小秋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老远地就冲着她大呼小叫:“婶婶,婶婶,快点回家去呀!”

金铃娘站定下来,笑了:“小货色,你叫魂呀。”

秋芳不理会,两只眼睛大有深意地眨着:“哟,婶婶这么说,我不管啦,我回去割稻了。”

金铃娘猜出有名堂,连忙软下来:“好姑娘,到底啥事,你说嘛。”

秋芳头一歪,笑眯眯地说:“来客人啦,是稀客,是贵客。”

“真的?是啥人呢?人在哪儿?在哪儿?”金铃娘又是欢喜,又是着急,一路念叨着,蹬蹬蹬地走得飞快。惹得秋芳在后面又叫:“婶婶,慢走呀,小心跌跤。”

原来,阿明一路过来,还没进村,就遇上了秋芳。秋芳连忙把他带到金铃家。这时候,小伙子正老老实实地坐在灶间里等着呢。

金铃娘一见阿明,未曾开口,嘴巴已笑得合不拢了。她赶紧从甏里舀出糯米粉,想搓圆,发现没有肉,连忙又去捡鸡蛋,糊里糊涂地捡了有小半篮,回头一瞅阿明,目光再舍不得离开,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爱。也真是,眼前这个小伙子,喜眉笑眼的,长得又精神,穿得又体面,跟自己的女儿金铃,真是天生的一对呀!当初怎么竟会逼着女儿嫁阿福这个棺材,又黑又蠢,头发长得象女人,裤脚管拖在脚跟能扫地如今想一想就恶心。唉,真是老昏了头啦!幸亏老关爷有眼睛,幸亏菩萨在暗中保佑,幸亏……正想得出神,忽然一抬头,见秋芳握着镰刀朝门口走去,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子急了,连忙叫住:“秋芳,不要走,不要走!”

“我还要割稻去呢,”秋芳转过脸来,圆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

金铃娘被她说得一愣:是呀,叫秋芳留下做什么呢?是叫这小丫头招待客人,还是帮忙烧火?抑或是看着她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心里觉得舒坦?

当然这些都不是理由,可刚才,明明觉得有一句非常要紧的话在喉咙口,怎么一下子就忘了呢?唉,人老了,这脑子真不好使……金铃娘心急慌乱地拍拍额头,又四下里望了望,只见锅子里空空的,灶台上空空的,猛地想起来了:“好秋芳,看你婶婶昏成什么了,家里一点肉星星也没有呀!快,做做好事,到田里去把阿坤叫回来,喊他马上到街上去割肉……不不,阿坤这脾气,叫他去割肉,说不定摸到那书店里看书去了,肚皮不饿是不会回来的。还是秋芳你去,骑脚踏车,快去快回……”

秋芳见这一套唠叨,忍不住“卟哧”笑了:“婶婶你不要忙啦,我家刚好买了肉,你跟我去拿就是了。”

“好的好的,”金铃娘一听乐得不住地点头,撩起衣襟擦擦手,抬腿就要走。阿明在一旁,再也忍耐不住,连忙站起来说:“哎呀,婶婶,我是来帮忙的,怎么反要您老人家忙起来啦?”

说着,他拾起刚才金铃娘靠在墙根的镰刀,向秋芳使了个眼色:“走,割稻去。”

金铃娘一见,急得一个转身,以老太婆少有的敏捷夺下了阿明手里的镰刀,失声叫起来:“哎呀呀,怎么要你来帮忙。不用帮不用帮,这点点稻,我老太婆一个人割也笃定。再说阿坤、菊英她娘也都在田里……秋芳,快走。”

嘴里说走,心里还不放心,生怕这未来的女婿乘她不在时,偷了镰刀跑去割稻,累坏身子骨,于是东瞅瞅,西望望,“咔嗒”一声把镰刀锁进柜子,又把钥匙掖在怀里,这才放心地推阿明坐下:“你歇一歇,不许跑开啊。”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晨雾渐渐消散,不过遍地的露水还没有干。出了门,一眼望去,好一个金晃晃亮闪闪的世界哟。金铃娘奇怪地发现,今天的身子格外舒畅,腿也特别有劲,虽说早起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可一点不觉得饿。再看那棚架上的扁豆,殷红饱满,也真招人喜爱。

兴冲冲地走得正起劲,迎面过来了俞嫂。只见她薄嘴唇一掀,尖尖脆脆的声音传过来:“老太婆,做啥去?”

“到秋芳家拿肉去呀。”金铃娘笑脸相迎,她满肚子的喜悦,象不安分的山间溪水一样,一个劲地想往外泄。

“哟,这么忙的天,还有兴致烧肉!”俞嫂故意大惊小怪。其实她眼观四方,耳听八路,早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满肚子说不出来的滋味,也不知怎么往外发好。

“不瞒你说,来客人啦!”金铃娘认真地解释,“是我家金铃的那个、那个……”

她似乎想寻一个时髦的、明确的词儿来说明,可一时又想不出来,于是就大张着嘴巴,傻呵呵地笑起来。

俞嫂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巴,拉长声音说:“哦,怪不得呢。今天你要忙啦!都道是,丈母娘看见女婿,镬子铲刀象做戏,一脚跳过三个柴秸。”

善良的金铃娘一点也没听出俞嫂话里的讥讽之意,诚心诚意地接着说:“托你的福,俞嫂。都是冲喜冲好了的呀,要不,哪有今天的好事。”

不提冲喜还好,一提冲喜,俞嫂的脸陡地沉下去了。心想,真是墙倒众人推,平素这么老实无能的一个糟老太婆,居然也来触她霉头了。

俞嫂这样想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次为金铃的婚事,她跑断了腿、讲干了嘴不说,想不到马屁拍在马脚上,十八只半蹄髈没吃到,反被法院叫去挨了一顿训而且,这不是一般性的训几句。老实说,要是那不痛不痒的训几句话呀,象俞嫂这样的人听了,只不过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听过算了。可偏偏这次和她谈话的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同志,声音又轻又柔,态度又和蔼,一点也没有板起面孔教训人的样子。可那一句句话呀,却是绵里藏针,一字字都扎在她的心尖上。

那女干部并没有张口就批评她搞冲喜不对,宣传迷信,包办婚姻是封建主义等等当然,这些话也讲了,可是在讲这些话之前,竟把她过去和陈阿兴的事提出来了。女干部甚至宣称,她并不代表法院,只不过作为女人,和她谈谈心。女干部讲一定要把自己作为同男人一样的人看待,自己要尊重自己,而且还要用母亲盼望女儿成长、幸福的心情去关心下一辈女青年的幸福,而不要把自己遭受过的痛苦再转加到他们身上,象屋顶上的瓦片一样,一片压着一片,这样做是在害小辈,是对子孙后代犯罪……俞嫂听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额上直冒冷汗,多么灵活的舌头第一次不听使唤了。

从法院出来,她摇摇晃晃,好象在刀山上爬过一次,那尖利的痛感久久地留在心上不散也难怪,要是好好的皮肉,摔打几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可是对于烂伤痕来说,轻轻戳一下也是叫人难以忍受的呀。

她没有立刻回家去,而是跑到龙湾旁的苦楝树下,一个人在那儿坐了许久。龙湾的水滚滚流去,那冰冷的水底埋着她的梦,她的爱,她的粉红色镶珠子发夹,还有她那如花的青春年华……她望着,呆呆地问流水:当年我长得不美?当年我不曾积极进步?当年我对陈阿兴的爱不真诚?

流水卷走了她愤懑的呼声,用冷峻的沉默来回答她。她转身捶打那坚硬的苦楝树枝干:一样的树干,一样的枝叶,那时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讲话?那时为什么没人出来营救阿兴,成全我们?

树干傲然挺立,以冷漠的威严来回答她。

两滴灰心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来。

是的,她悔、她恨、她忌妒、她痛苦。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见得去和跷脚男人离婚。这么大年纪了,说出来岂不叫人笑掉牙?

这天晚上她回去以后,除了倒霉的杨大华无缘无故地又挨了几顿臭骂之外,一点不平常的事也没有发生。农忙了,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出工,打起精神嬉笑,打起精神怒骂。而她那被触着了伤疤的心,却变得更加脆弱和**了,往往别人无意中的一句话,一个眼色,她会满腹狐疑地想半天,以为人家有意在刺她,于是她会即刻吐出更加尖刻的语言来还击,她有的是这样的天才。现在金铃娘这番话,当然叫她脸上下不来了。她“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反正我嘛,做了好事,人家不见情,好心都成了驴肝肺。”

“哪里哪里,”金铃娘连忙说,“我还是要感激你的。我家阿坤的媒,不也是你做的?要不是你,我们小菊英从啥地方来呀。过几日我家金铃订婚,还是要请你来吃顿圆的。”

话说得很客气很热情,天地良心,金铃娘确是恳切的。可俞嫂一品,又觉得不对味了。哼,短短的几句话用了两个“还”字,什么叫“还是要感激你”,“还是要请你吃圆”呀!这老太婆,什么时候这样对她讲过话?换了过去,还不是“应该”感谢她,“应该”请她吃圆、吃蹄的吗?想到这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想来几句辣的,忽然从旁插进来一个粗重的大嗓门:“哼,还想吃圆、吃蹄髈哩,应该请她吃狗粪!”

俞嫂抬头一望,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太婆的媳妇。这个麻秆一样的瘦女人,过去走路,似乎总嫌自己长得太高,有意无意地缩着肩膀,一晃一晃地甩着两条胳膊。现在一出门,就象鹅一样地昂起了脖子,脑袋抬得高高的,向人们显示她的头那头是跟阿坤到大城市里新烫的,发蜡抹得亮闪闪进小工厂当“工人”了,当然得有个“工人”的样子。只可惜这头上一光鲜倒显得脸更长、横纹更深了。不过这没关系,自己的脸自己看不着,心里美就行了。而事实上,要说美,这次事情的前前后后,最美气的还就是要数她。她一点亏没吃不算,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当大官的老公公。公公的官究竟有多大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听说县长大人见了他还客气地直点头,公社书记算什么?浦支书又算老几?尽管阿坤一再对她说:父亲一生廉洁,两袖清风,眼下已经退休,没有职务,但她思忖,那言外之意是不许她伸手要钱要东西;她也并不是想吃热豆腐急得烫坏心的人,反正,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将来会不得一点便宜?再说,许多好处是钱买不来的呀!比如这一回,谁都没有想到,甚至连公公根本不晓得,她就被安排进小工厂了。短短的几天,她已经体会到自己在村子里地位的微妙变化,这种变化无疑使她心情舒畅,飘飘然起来。她终于也要尝一尝趾高气扬地做人的滋味了。因此这时一见俞嫂,她就毫不客气地损了她一句。可俞嫂哪里受得了这个?只是因为这话来得又是突然又是出乎意料,她倒反而一下子愣住了。举目四望,只见前面河边的水桥上,好几个女人蹲在那儿淘米洗菜;秋芳的老奶奶杨家阿婆坐在一张竹椅上数着念珠晒太阳,一棵老柳树垂下的乌青的枝条,在她雪白的头发上拂动着大概除了这位耳聋的老太太以外,别人都把金铃阿嫂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更使得俞嫂恼羞交加。照她的性子,真恨不得一个巴掌搧到对方的嘴巴上。当然她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毕竟也晓得对方身份的变化,不敢造次。再说,她虽嘴辣,可也自以为是讲体面的,不比那种惯于无理撒泼的愚妇。她忍了又忍,终于“卟”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好象要把窝在心头的那口恶气也吐出来似的。

菊英娘把俞嫂的沉默当成了心虚,得意地咧开嘴笑起来。俞嫂忿忿地望去,只觉得这张脸从来没有这么丑陋过,那么大的嘴巴,那往外暴的大板牙和一览无余地裸露在外的牙床肉,真使她恶心。她用力咬着牙,近乎刻毒地想:你这张嘴,才是吃狗粪的嘴哩。满口喷粪,满嘴冒臭气。怪道你家男人不爱你,连亲嘴也没法亲一亲就碰上那硬梆梆、湿答答的臭牙,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糟老头也受不了这个!我那时真是瞎了眼,倒给你找了个知书识礼又老实的男人!

想到这里,俞嫂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己酿的苦酒只有自己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回头狠狠瞪了金铃阿嫂一眼,然后转过身,悻悻地走开了。

金铃娘对媳妇这样气走了俞嫂心里很不过意,可又不敢讲媳妇,只好一个劲地跟在俞嫂身后称谢,而蹲在河边洗菜的女人们却叫住了金铃娘,笑嘻嘻地向她问长问短。金铃娘又高兴起来,不厌其烦地把女婿来到的事说了又说。杨阿婆也听见了,连忙数着念珠又念了一遍佛,费力地抬起眼睛望着金铃娘说:“阿弥陀佛,这是天意呀!可怜你吃了一世苦,现在总算有好报了,苦尽甘来佛祖的话总是好的。唔,天意。这是天意啊……”

“什么天意地意,老迷信总是有道理。”秋芳正好从家里拎着一块新鲜肉出来,听见奶奶的唠叨,忍不住就来了这么一句。

说也奇怪,这杨老太太平时耳朵不好使,可偏偏对于孙女这一类亵渎神明的话格外**。小秋芳的话刚一落音,她马上理直气壮地反驳:“哪能没道理?你不听见现在长桥庙里香火又盛起来了?现在又兴信佛了,你当我老糊涂不晓得啊!听说长桥庙里的老爷又都穿上了金装,啧啧,跟从前一模一样。哪天天气好,我还想去烧烧香呢。阿弥陀佛,人哪能不信老爷。不信老爷是要遭报应的啊。”

秋芳见奶奶越说越烦,不由得恶作剧地笑了一声:“嘻嘻,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把老爷都扔到河里去了,人家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哎呀,打你嘴,打你嘴!”杨家阿婆象吓住了似的连念了几声佛,这才转过脸来一本正经地对孙女道:“这是他们一时福气大。小货色以后不许瞎说了快对着太阳打个喷嚏!”

周围的妇女全被老太太这认真的神态逗乐了,嬉笑着,撺掇秋芳打喷嚏。秋芳觉得和她们在一起闹没意思,扮了个鬼脸就一溜烟跑开了。而女人们的笑声,却顺着风隐隐地传到了刚走了不远的俞嫂耳朵里,她疑心人们又在笑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侧耳细听,又觉得其中金铃娘和她媳妇的声音最响,一时间又怒从心中来,恶狠狠地咒出了声:“笑,笑!好你们一家子,一个个都称心如意了。有啥了不起?还不是全靠认了那个当官的……呸!什么当官的!是你老太婆的野男人、姘头!也不嫌丢人,还笑、笑!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官的’说倒霉就倒霉……这老不正经的年轻时勾搭拐骗女人,现在又来指使儿子搞这一套。仗势欺人,腐化堕落,将来下了台准有好戏看!”

这么发泄过一阵之后,俞嫂觉得胸口郁结的气顺多了,脚步也渐渐轻快起来。遗憾的是她这一段话只有风听见了,草听见了,树上的小鸟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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